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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逸辰多少有些慌張,把瓶裝紅茶換到另一只手,“嗯”了幾聲又換回來,問我:“你怎么會來這里?”
他身上還是那天下午穿的淺藍紋格襯衫,已經變得皺巴巴的了,瀟灑氣概自然也所剩無幾,可頭發還是蓬松整潔的的。
我好笑:“我怎么不能來這兒啊?下午看了電影想吃面就過來了,話說回來,你這幾天哪兒去了?”
他眼簾低垂,答非所問:“這幾天大家都是怎么說我的?”
“怎么說你的?”我一時愕然,把零錢遞給收銀員,和他走出門外,“你這一走倒的確讓整個一中都熱鬧了,事太多,一兩句說不清。”我打算用這句話擺脫他,趕快去吃面。
沈逸辰在店外的臺階上佇立片刻,迎面風來得厲害,他薄薄的嘴唇就在風里微微翕動。
“講給我聽吧,去我住的地方。”
“算了吧,今天我……”我話還沒說完,沈逸辰再次語氣嚴肅地重復:“請,講給我聽。”他的目光直視著我,寥廓如這個秋天的遠山穹頂。以前只見過他無論做什么事都游刃有余的沉穩自信,卻從未見過他如此認真的眼光。
這句拜托,比林雯雯的“帶我去那個缺口”更叫人無法拒絕。都是有魔力的人呢,就我一個庸人,我苦笑著問:“你在哪兒住?”
他伸出大拇指,反手朝街對面晃晃:“很近,衛龍洲際。”
沈逸辰帶我穿過酒店門前的綠地,穿過門口笑靨如花的美女迎賓員,穿過和大堂相連,兩邊掛著精美油畫的富麗長廊,乘電梯一口氣上到24樓,走進他150平米的房間。
房內大床直鋪陳到落地窗下,高高的冰箱旁簇擁了大把新鮮花卉,柔金色燈光灑下來,映出幾分迷離。
“真是夠土豪啊辰哥,這是五星級?以前沒見你花錢有這么大手筆。”我環視房間四周的裝飾,嘖嘖稱嘆。
他走進房間后頓時像是沒了力氣,懶懶地坐入真皮沙發苦笑:“平時我爸給的零花錢沒地方花就存起來,沒想到為了躲他倒派上了用場。”
存存零花錢就能住這么久的五星酒店?有錢人的世界就是牛逼,我問沈逸辰:“你爸做什么生意的啊?”
沈逸辰揚了揚眉,撇著嘴角笑了:“他啊,賣肥皂的。”
在沈逸辰離家出走的這幾天里,班主任在班群里就沒消停過,每隔一兩個小時就問一次有沒有沈逸辰的消息。這也難怪,畢竟他父親是學校的大金主,這件事情一出就第一時間驚動了校長,千方百計要找到沈逸辰息事寧人。
只可惜班里每個人都加了沈逸辰的好友,卻沒有一個人發的“你在哪里”得到回復,我沒發,對于不是特別熟的人我怎么都沒有發消息的興致。昨天沈逸辰爸爸最后一次來學校,校長費盡唇舌才讓他暫時打消了報警的念頭。挨了校長一頓罵的班主任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又挨個兒問了一遍沈逸辰是不是跟哪個姑娘好上了,指望從這里摸出他的去向。
怎么可能?這是班里人一致的回答。倒不是我們對沈逸辰的學習熱情抱有多大的信心,而是有這么一個顯而易見的現實:高一一年里,沈逸辰已經給這座學校里所有向他表白的女生發了好人卡,最多的時候一天接待了十幾波,每次他都會透過劉海,用溫柔的眸子看著對方親切一笑:“我們可以做朋友的,不是嗎?”
這樣的一個人,你能指望哪里的姑娘和他好上呢?
“你爸爸昨天走的時候說他要自己來找你了,”我最后這樣說,“好像是讓瑟蒂聞了你的氣味。”
“瑟蒂?”沈逸辰哈哈大笑,眸底仿佛有絲絲苦楚滑過,但我不敢確定,“他還真想得出來,瑟蒂的鼻子很靈,酒店的電梯也會自己坐,也許真能找得到我。”
“大體情況就是這樣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這是實話,我們這個時候的人很奇怪,既不想前幾年的高中生妄自尊大,把非主流和叛逆看成時尚目空一切,也不會多么積極向上,講什么德智體美全面發展,我們做的最多的好像是娛樂。我們娛樂他人,娛樂自我,對什么都沒有感覺,無論是多么莊嚴,多么悲慘的事,只要它能給我們刺激,讓我們笑就行。有時候我真他媽感覺我們是橡皮做的,打架也好談戀愛也好,手淫也好考年級前百也好都只是興之所至,什么也留不下得不到,只有我們自身被不斷磨損,一路上碎屑不斷往下掉,回頭看臟得要命。
所以沈逸辰的離家出走在人們心里也不過是件很容易過去的事,擱在他這樣的帥哥身上或許還會被看成特立獨行。
我的話完了,我在等沈逸辰開口。他是有話想對人說,我看得出來,如果光為了聽聽現在什么情況沒必要帶我到這兒來。我“啪”一聲打開黑啤,不大不小喝了一口。
沈逸辰的紅茶已經被他喝完了,他背起頭看著房間天花板,那里的壁紙被水晶吊燈打亮,淡金色花紋在我們頭頂零星閃爍。
“我爸一開始是個老師,在高中教語文。”他開始講述的第一句很是突兀,“剛參加工作的時候有朋友找他借錢辦肥皂廠,我爸找親戚給他東拼西湊了二十萬。半年后廠子垮了,那朋友對我爸說沒錢還你了,把廠子給了我爸就再沒了消息,廠子里沒有工人,只有幾臺二手機器和一車皮氫氧化鈉。我爸為了還債白天上課,晚上去廠子一塊塊做最粗糙的肥皂,做好了用牛皮紙一包賤價賣給小賣部。”
“沒日沒夜想著還債,我爸身體很快就不行了,某天在工廠里突發低血糖,就這么進了醫院。”沈逸辰坐直了身體,口氣仍然是若無其事,更顯得我之前看到的苦楚像是幻覺,“我媽當時是護士,也是剛工作,給我爸輸液的時候兩個人聊到了一起,也不知怎么的出院以后他們雙雙辭職,一心一意做起了肥皂,這其中的原因我問過他們好幾遍,他們始終沒有告訴過我。”
“但,可以肯定的是我爸我媽之間的感情在這期間發展很快。”沈逸辰扭動嘴唇自嘲似的笑了,“一年以后我爸還清了欠款,和我媽結了婚。在遇到我媽之前我爸只是個普普通通的老師,這一點家里長輩也這么說,但不知何故他們兩人相遇后雙雙迸發出了極其精明的生意嗅覺,他們從當時本地還沒有的硫磺皂開始做起,之后不斷引進技術,推陳出新,把小肥皂廠做成洗護產品公司,二十年一步步走到今天這個地步。非我自夸,他們的的本事的確非同小可。”他信手翻開一本桌上的衛龍洲際酒店手冊,封底上赫然便是他爸爸公司的廣告。
“確實。”我隨聲附和,但我清楚他沒聽進去,這種完全沉浸在個人情緒里的狀態跟學校里彬彬有禮的他完全大相徑庭,簡直就不像是同一個人。
他繼續說:“托他們的福,我從小到大過得一直很順,他們忙是忙,但一直很關心我。每次升學我爸就去給學校捐點款,我為了不給人在背后戳脊梁骨也一直用功,成績考到前幾名。這么著,周圍人也對我高看一眼,我曾經以為這樣的生活是幸福的,只要我有意,我可以一直這么幸福下去。”
“但我錯了,我自以為得到的得到的幸福與滿足感讓我沒有留意到,他們變了。”沈逸辰五官有一半沉入陰影,開始哽咽,我遞水給他,等待著下文。
我是很想說些什么的,但估計說了他還是自說自話,倒不如等待。
稍稍平復了之后,沈逸辰直接道出了現狀:“我爸在外面找了個女人,在校大學生。”
那夜我見到的人終于得以確認,是他爸爸,我也多少想明白沈逸辰這次的退步原因何在了。雖然知道他沒指望我發表看法,但我還是不由得尷尬得要死,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
“其實我早該看出來了,上高中以后我爸連家都不怎么回了,他跟我說是最近做的項目忙,我還真信了。”他露出諷刺的笑容,眼角這一次泛起的酸楚很清晰,晶瑩剔透:“你知道嗎,當年我爸跟我媽求婚的時候說了這么一句:‘別人有的,你也會有。’他真的做到了,他真的什么都給我媽了,哈,哈哈!”
而我聽到此處也終于明白,沈逸辰并不需要附和抑或安慰,他所需要的,無非是把話說出來這一行為本身。
聽他說的可以是我,可以是任何人,眼前此情此景不過是因為他看到的那個人,是我。
“那你跟你媽談了嗎?”長時間的沉默讓我的聲音生澀嘶啞,一聽就是個陽氣過旺的處男。
“談?談什么呢?”他用手背擦拭眼角,“我媽怎么會不知道這種事?說到底,他們在這事上合作得比生意還要默契,蒙在鼓里的的只是我一個罷了。”
“好吧,那……接下來你要怎么辦呢?”
“先在這里待一陣吧,怎么都好,我只是不想看見他們。”他成功的沒有哭出來,但他眼中深不見底的悲哀無疑已經把意思表達清楚:“我,到最后又能到哪里去呢?”
這房間里的苦悶真的讓我太難受了,而且畢竟是別人家里的麻煩,我不想牽扯其中,遂安慰了幾句沒營養的客套話,向他告辭,他無精打采地靠在沙發上,用幾不可察的幅度點了點頭,像是說了那些話就用上了全部的力氣。
掩上房門的那一刻,我的心里閃過這樣的念頭:“從前的那個沈逸辰,是不是再也回不來了呢?”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