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等死亡的魚

有一年，我被車撞了，醫生說我情感缺失了。

失了就失了吧，不知為啥現在不起波瀾的心反倒讓我辦事效率提高了。

啊，我不是什么很厲害的人，我就是一個魚販子。

依客人所需，撥筋去鱗去頭去尾。我成了全菜市場魚販子里殺魚最趕緊利落的了。所以來買魚的多了。錢也就多了。錢多了，媳婦就不會皺眉頭了。

等等，媳婦？

今天是出院第三天，我跟著感覺走到了自己的工作單位里，和比較熟悉的人談了談價錢，然后就開始做買賣。

晚上我睡在菜市場二樓一個過道里，過道的左側，是我休息的地方，我休息的地方有一塊很大的灰色的布。我有錢縫在了布里面，每天做買賣的時候都背著。

我有個茶壺，這估計是我身上最貴的東西。茶壺里什么都沒有，但我總記得要去和菜市場的品質檢查主任那里討點普洱。

有誰囑咐來著？說是最愛喝茶了。

是媳婦么？

我看著魚，沒有一條魚看著我。我看著菜市場里走動的買菜的人，沒有一個人看著我，就連買魚的人，也只是看著魚，沒有人看著我。

夜里，我看著沒有魚的鐵盒子，往里面加了點水。然后看著自己。

似乎是三四十歲的樣子，頭發亂糟糟的，畢竟也有三天沒洗澡了。留著很奇怪的一字胡，鬢角有點發白。穿著一身衣服有魚鱗、魚腸、魚骨黏在上面。我看了看手邊裝錢的木盒子。木盒子很好玩，上面是五塊十塊的，按一按地下一個小突突，就能看到下層有挺多張紅爺爺。

我記得，這是要給誰的，必須給誰的。

我記得那人身體不好，和魚水待多了，手指總是很多褶皺。那人會站在我身后收錢，有時候忙不過來了，她會幫把手把魚敲暈。敲魚的時候她一定會不由自主的閉上眼睛。

她害怕魚眼珠子，她說她會感到罪過，一個多么善良的女人。

我有個媳婦，確定了。

出院第四天，我記起來我有個媳婦，有媳婦就因該有家了是不？

我拿著茶壺推開主任的辦公室門，開口就問茶葉。

主任吃了一驚的樣子，那個身子挺壯的，有點啤酒肚的男人推了推很小很文藝的眼鏡，開口就是一頓罵。

我知道他在罵我，可是我的腦子里一片漿糊。我挺想確定自己有個家，所以得去拿媳婦想要的茶葉。

終于，我聽到主任說了句：“不就是夫妻吵個架么！給我滾回家去！不準睡在過道里阻礙交通……”

“我的家在哪？主任。”

我看見那個人主任眼鏡歪了，他推了推眼鏡，用一種很震驚的表情看著我，甚至像老人家一樣圍著我打轉轉。

“我的天，我是聽說你出車禍撞到腦子了，真失憶了啊。”

說完主任從他的抽屜里，拿出了一包普洱，然后用一種被割肉了的表情撿出了三四根放進茶壺里，然后派人用他的面包車載我回去。

當然，我只能坐在裝貨的后尾箱里，這樣也好，聞著蔬菜的味道，比那小伙子抽煙的味道好。

那小伙子把車開進了一個環境不錯的小區里，指著最陳舊的一排樓和我說第三棟八樓第四間。

我剛走進去就有似乎認識我的人，也不打招呼只是對著我指指點點的。我也不想理會他們。然后發現這并沒有電梯，我只好爬上去，所幸樓與樓之間的樓梯很短，很快八樓就到了。

看著804的門牌，我的心在這四天以來，第一次跳的比往?？?。

可我并沒有從我身上的任何地方找到鑰匙。

我有些想放棄，又想敲門，他們說我和媳婦吵架了，媳婦會不會還在生氣？會不會不讓我進去？啊，進不進其實無所謂吧，最主要的是她，這個世界有一個她會看我。

對面門的鄰居看見我，先是一臉受到驚嚇了一般的向后縮了縮，然后飛快的回屋，換了個男人走出來說道。

“唉，賣魚的，不敢進門啊。”

他的神情有點幸災樂禍的模樣。我對此并沒有什么感覺，我只想進去我面前這道門，我甚至希望這道門能自己打開。

最后，門還是打開了。

我記起了那個女人這一生最應付不來的就是鑰匙。只要鑰匙在她手上，不出半天就會失蹤。所以家里鑰匙一般都掛在，門口拜神插香的東西后面。只用把那個鐵盒子往前一扯，用手指頭摸一摸就能摸到。

一眼就能看懂的布置，熟悉感鋪面而來，入門記得別踩最中間那塊磚，開燈記得往上用些力按，冰箱輕拿輕放，里面有她做的布丁。記得拿兩顆貓糧祭拜大狼，記得燒些水在家里備著。

還有什么來著？

角落的垃圾還沒有丟完，烤箱也開著，里面有餅干，拿了塊起來吃，甜甜的，是她最喜歡的味道。

還有什么來著？

廁所的鏡子里，似乎照到了我的樣子。忘記拿去菜市場的膠圍裙掛在廁所里，照著他隨便買的家用圍裙顯得那么的紅。魚血把它弄的挺有藝術感的，魚鱗在燈下反射光。家里什么都沒變，只是少了一個女人。

她去哪了？

出院第五天，回家第二天。我依舊沒看到媳婦，我不記得她長什么樣子了，但我記得她的聲音，甜甜的、軟軟的和她做的餅干一樣。她的性格也和她的餅干一樣，咋眼看過去硬邦邦的，一口咬下去，那份溫柔會讓你想在她的懷抱永遠停駐。

我把自己收拾干凈了，穿著膠靴膠圍裙，才有人愿意看我了。可我不再想看他們了，我只看自己手里的魚，想著不記得樣貌了的媳婦。

出院第七天，回家第四天，下雨第一天。我看到一個女人，長得白白凈凈，穿著紅色上衣，藍色長裙的女人，舉著一把傘路過了菜市場口。

菜市場其實挺大的，分里和外，外頭都是些蔬菜販子和雜貨商，里頭都是賣肉類的。我的魚販子算是比較中間的，是從賣豬肉的那邊過來第一個攤位。我正面對著一個出口，菜市場四面都是出口，我這應該對著東邊。

媳婦有時拉著我四點就到市場來說是看日出。

出院第九天，回家第六天，下雨第三天。下了三天的雨，我的膝蓋有些痛，我對媳婦的記憶越來越清晰，特別是這個時候，我媳婦會拉我坐下，和一個個客人抱歉，然后給我揉五分鐘。說怕我風濕。

那雙眼睛看著我和大狼一樣，我經常懷疑我媳婦前世和大狼是姐妹。被那雙專注的眼睛盯著我就會感到幸福。就像現在那個紅衣藍裙的女人一樣。那個紅衣藍裙的女人已經在菜市場轉悠好久了，這三天都是這樣，就是早上和晚上會在這轉悠。白天還好說，晚上收魚的時候，一抬頭這女人站在我正前方還是有點嚇人的，還好她從來不進菜市場不然我一定被嚇死。

出院第十天，回家第七天，下雨第四天。

我記起來我媳婦的長啥樣了?？粗鹿窭锬羌t上衣藍裙子和透明的雨傘，在菜市場轉悠的女人就是我媳婦。

也知道媳婦死掉了，因為撞我的肇事者司機就是我媳婦。

我拿了兩顆貓糧放在大狼的照片前，那雙眼睛盯著我就像媳婦盯著我一樣。

我什么都記起來了。

我和對面娘們偷情了三個月，車禍前一個星期被媳婦抓到，被媳婦趕出門，情婦也不收留我，我就去菜市場那里睡了。第五天覺得那是自己房子憑啥把自己趕出來，就回去了，又吵了一架，媳婦就開著自己車出去了。

我不是什么很厲害的人，但我是個很厲害的讀書人。有一年受挫才開始賣魚的……

媳婦本是糕點師，她來我這買了幾次魚認識的。似乎是遷就我工資比她少，平時開銷算她，比較大的開銷算我，平日里也很少提到錢這個字眼，對我們來說錢就是個俗物。所以我連她有錢到能買車了，車停在哪都不知道。

然后第二天情婦帶我說去逛街，沒三下就花光了我的錢，本來養情婦的錢是從媳婦的錢包里抽的。

走到我們這挺出名的一個風景區的時候，我和她說了分手，她抱緊我說不可能。

然后我看著媳婦開著車就沖了過來，那架勢擺明想要撞死我和我旁邊的女人。我以為自己會死的，卻沒想到媳婦的車卻突然打橫接著被后頭跟來來不及剎車的大貨車撞了出去，巨大的沖擊把車撞出了護欄，車翻著跟頭翻下了山，我也跟著翻過護欄跑下了山。

我大聲喊著我媳婦的名字，我喊著不要死，我錯了，不要之類的話。

車停了，四平八穩的停在了一個狹窄的空地上，我跑了過去。我都看見，我媳婦微微煽動睫毛，正在睜開眼簾的模樣。那突然的爆炸把我炸飛了，卡在兩棵樹中間，一塊鐵皮飛過來砸我腦殼子上。我看著她被埋在火力。

我好后悔……初見時念了她寫的詩還說是我自己寫的，我好后悔……為什么一個能寫會說的讀書人圖著半點安逸，無視了她眼中對我的期望。我在閉上眼睛后發誓再也不做魚販，每天每年給她送上最美的情詩和文章！

回憶結束。

我看著大狼的照片，又放了兩顆貓糧在上面。開始了自己今天的賣魚生涯，我記得自己似乎發過什么誓，而當我坐在自己的辦事單位，看著被我塞的滿滿的鐵盒子里游動都不被允許的魚。隨便拿起了一條魚，用力摔下去的時候似乎看見了有一只魚抬起了頭，然后又埋了魚堆里。被我摔在地上的魚，眼睛還睜開著。我拿起來，剝開魚肚，拔掉魚鰓，去掉魚鱗，把它裝進了袋子里。

然后抬頭，看著那個紅衣藍裙的女人又繞著菜市場轉悠。一圈、兩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