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披夜色的鯨

漁村有這樣的傳說,若能跟隨海神的歌找到那片墳場,便會發現世上最美的風景。

可是漁村一代代人,從未有誰真正見過那片墳。于是傳聞變成故事,故事變成童謠,最后,只剩孤零零的傳說在老人口中傳頌。

找到一片深黑的海。

少女偷偷離開漁村的時候,腦海里默念著這句話。

她阿姆的阿姆的阿姆的阿姆曾經跟著她的男人去尋找這個傳說,在一片深黑的海,他們聽到了海神的歌。

男人義無反顧地跟了上去,從此杳無音訊。

而她阿姆的阿姆的阿姆的阿姆,回到漁村,生下一個女兒。

這段經歷傳到少女耳中,激起少女無限的好奇,她想知道男人的結局,也想親眼見一見那片最美的風景。

于是少女準備了好多好多好多個日夜,終于在這個晚上,架一條小船離開了漁村。

漁村外的天和海都是純凈的藍,像兩面鏡子彼此相映。飛魚時不時躍出海面,海豚在它們身后追趕。

少女百看不厭。

某天,海面上豎起一個巨大的背鰭。

是一條大白鯊。

比少女的小船還大的腦袋探出水面,微笑著對少女打招呼:“小女孩,你怎么一個人啊?”

少女警惕地抱著船槳,回答說:“我在找一片深黑的海,你知道在哪嗎?”

“深黑的海啊……”大白鯊眼里露出追憶,“在我很小很小很小的時候,曾經遇到過兩個人類,他們也在找深黑的海。”

少女屏住呼吸,著急地問:“然后呢?”

“聽他們說,那片海在世界盡頭的另一邊,必須通過一條特殊的彩虹才能到達。”

“那他們人呢?”

“他們救了我后,帶著我旅行了一段時間,然后繼續去尋找那片海了。”

“他們有留下什么話嗎?”

“男人和我說,一條舟上坐著兩個人,合起來是個肉字,小鯊魚你以后不要吃肉啊,”大白鯊大笑,滿嘴的牙齒像海浪般抖動,“我很自豪,這輩子我都沒吃過魚,我只吃貝類。”

“可是貝類也是肉啊。”少女脫口而出。

“貝類怎么是肉呢,他們套著那么硬的殼!”

“但他們的心是軟的啊。”

大白鯊呆住了,突然嚎啕大哭,尾巴用力地拍打海面,掀起的海水澆了少女一頭。

“我對不起他們,我是條壞鯊魚,小女孩,你能幫我個忙嗎?”

大白鯊向少女發出請求。

“把我的牙都拔掉。”

于是少女用船槳把大白鯊的牙一顆顆敲下,然后與他告別。

從此再沒有誰見過這條大白鯊。

少女繼續在海上漂流,穿過炎熱的季風帶,穿過嘶吼的暴風雨,甚至和幽靈船打了個招呼。

終于,她來到世界盡頭。

有人說世界盡頭是一道撐起天空的墻,有人說世界盡頭是茫茫無垠的虛無,但世界盡頭其實是一片純凈的白,宛如突然中止的畫卷。

而畫卷中間,有一條凍結的彩虹。

當少女踏上彩虹的時候,從未想過在這片純凈的死寂中還有聲音存在。

“你是我三百年來遇到的第三個人類。”

少女驚訝地看向四周,嘴巴張合,卻沒有聲音傳出。

“想說的話在心里默念,這里無法用嘴巴交流。”

“你是誰?”

“我是你腳下的彩虹。”

少女蹲下,用力摸了摸冰面,感嘆道:“你真是神奇又美麗。”

“你管它叫美麗?”彩虹憤怒的聲音在少女的腦海里鋪天蓋地,“你知道我在這被困了多少年嗎,看著遠方鮮活的世界,卻要忍受這個沒有生命,沒有聲音,甚至連色彩都沒有的囚籠!”

“那你為什么不離開?”

“這層束縛只有在世界盡頭的另一面打碎我的影子才能解開,你愿意幫我嗎?”

少女答應下來,又忍不住問道,“之前那兩個人沒有幫你嗎?”

“男人答應了,條件是讓我把他的妻子送到一個地方,但后來他失蹤了。”

少女開始攀登彩虹,像朝圣者般莊重。凹凸不平的堅硬磨破了少女的腳。鮮血滲入冰層,融進彩虹的表面。

少女越爬越高,彩虹的顏色越來越淡,最后少女一腳踩空,摔了下來。

像一顆石子砸破水面,少女砸入世界盡頭的另一邊。

一片深黑的海像地毯般在少女眼前徐徐展開,那一剎那少女明白了男人為什么沒有履行諾言。

那條彩虹被凍結在死亡的瞬間,因此成了連結兩個世界的橋梁,如果解開它的束縛,他便無法回來。

怪你過分美麗,所以如此殘忍。

少女這樣想著,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世界盡頭的另一面同樣死寂。銀白色的穹頂,鉛灰色的風,還有填充了整個視界的深黑的海。

少女忍不住放聲歌唱。

漁村的女人等待丈夫歸來時,同樣歌唱。曲調代代流傳。

影子形成的舟自己前行,無聲破開海浪。

遠處有島。

隨著一點點接近,少女發現這座島真的真的真的是太小了。與其叫島,倒不如稱之為巖礁。

一塊只有半個足球場大的巖礁。

巖礁上面有一只南跳巖企鵝。此時正歡喜地抖動著金色長眉。

“歡迎來到我的星球,我最親切、最卑微的臣民,”企鵝左翅壓在腹部,右翅自然后伸,同時右腿后劃,對少女行了個古怪的鞠躬禮。

“你好,嗯,我是說您好。”

少女的注意力都在企鵝頭上,在兩撮金色的眉毛間有一個紙牌,上面寫著:

“說謊會斗雞眼。”

“你看到我的王冠了嗎,”企鵝歡喜地伸長脖子,把腦袋湊到少女面前,“這是我上一個臣民獻給我的禮物,上面寫著‘偉大的企鵝王’,你看你看。”

少女沉默了一下,問:“您知道海神的歌哪里可以聽到嗎?”

“怎么又是海…該死,我不知道它在哪,”企鵝變成斗雞眼,“我的臣民,這里不好嗎?”

“好,但這是我的愿望啊,作為國王,您是不是應該滿足臣民的心愿?”

“留下來,我把星球分你一半,而且我會全心全意只愛你一個人。”

“可我只想找到海神的歌。”

最后少女還是得到了答案。在知道企鵝的秘密后,企鵝無法隱瞞她。

但答案是企鵝主動告訴她的。他確實愛著他的臣民,盡管他的每一個臣民都不愛他。

“我擁有一整個星球,一整個身心的愛,為什么卻這么孤獨呢?”

“因為您是國王啊。”少女答道。

說完,少女離開了這個小小的星球。

沒有日升月落,所以沒有時間流逝。

少女覺得自己要被這個世界同化了,寂靜,空洞,沒有一絲希望。無聲的風穿過少女的身體,把她的情感一點點地從體內撕扯出帶走。

隨后絕望第一次出現在少女心里,并像蜂擁的蝗群般迅速吞噬了她。

船,突然停了。

少女丟掉船槳,站上船頭,腳尖踮起,兩臂抬高,平伸,頭微微低垂。

然后一頭栽入海中。

海水冰冷的像冬天覆蓋著白霜的苔蘚,但少女卻感覺像回到了羊水的懷抱。

忽然歌聲響起。

于是黑暗像黎明一樣展開,光芒萬丈。

少女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海底起伏著巨大的山脈,每條山脈上都灑落著星星點點的藍色螢火,螢火照亮周圍,無數尸骨在這里沉眠。

原來這片海就是傳說中的那座墳場。

歌聲由遠及近。舊古的旋律宛如生命之初的第一盞燈火,又好像生命末尾的最后一抹余暉。

一只黑色的鯨在少女身前緩緩墜落,純白的腹部映照著海底的螢火,像是披掛了一身星海。

少女忽然聽懂了它的歌聲,那生命在最后的時刻里肆意燃燒的愛。

于是鋪滿海底的尸骨次第亮起,死寂消融殆盡,整座墳場應和著同樣的歌。

贊美死亡。

它們高聲唱著。

少女的眼睛從眼眶里脫落,落在海底變成兩點藍色的螢火。

不知何時,少女變成一只夜鯨。

輕柔地睡在了海底。

噓——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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