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順治十一年十二月十二日。
身著貂裘的中年人在房內來回踱步,雖是寒冬臘月,中年人額頭卻沁出了細密的汗珠。一旁的侍女們垂首侍立著,個個斂聲擯氣。
中年人駐了足,望向內堂,隔著一道鵝絨幕布看不清房內的情形。他搖搖頭,繼續來回踱著。
忽的,內堂傳來一聲嬰兒的哭啼。旋即傳來一聲高叫:恭喜相國大人,生了一位公子,母子平安!
中年人長出一口氣,抬手拭去額角的汗珠。
二
順治十八年,天下初定,愛新覺羅·玄燁登基,是為康熙帝。
寬大的院落內,一名七八歲的孩童正奔跑著,身后是七八名驚慌的侍女,正手忙腳亂的追著。
"少爺,別跑了,當心腳下!〃侍女們不住高喊著,小孩卻充耳不聞,兀自狂奔著。
小孩由大院一直奔到后門,正要閃身出門,忽被后面追來的侍女一把抱住,動彈不得。
侍女一面幫他整理好衣服,一面道:"少爺也該體諒體諒我們這些手下人,不該如此頑皮,萬一少爺有個不測,我們可是掉腦袋的罪過……〃
侍女忽然停住了手中活計,覺得有些反常。往日自己訓斥這小祖宗時,他總會掙扎反抗,為何今日如此安靜溫馴?侍女循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后門處立著一名女童,面色饑黃,身形孱弱。著一襲杏黃裙,雖破舊卻極為素凈。
"那人是誰?〃男孩突然發問。
"那是老爺遠親家的孩子,因家道中落方才來寄居。論起來,她該叫少爺一聲表哥。〃
男孩緩步走向女童,目光始終不離那饑黃的面龐,竟看得出神了。
"你……叫什么名字?〃男孩遲疑的問。
"納蘭韶敏,你呢?〃
"納蘭容若。〃
兩人誰都不再講話,站在原地凝視著對方,腦海中仿佛有前世的記憶被喚醒,和著繁花飄落的窸簌聲。
三
雅致的小屋收拾的干干凈凈,陳設簡單,一張案幾,兩把梨木太師椅,案幾上整齊排列著文房四寶與一疊疊的宣紙。案幾正對的軒窗旁,正立著一名少年公子。
少年約二十歲上下,著一襲青衫,腰間懸著比目魚玉佩。身形瘦削,頭發盤成辮子甩在腦后。面龐俊秀,如同冠玉一般。
"表哥,表哥……〃門外傳來少女銀鈴般的輕喚,如同初春時節的鶯啼燕語。少女疾步走進屋中,輕挑門簾,轉身進來。
女子年紀與少年相仿,穿一件翠色羅裙,身量高挑,柳肢細腰。臉上薄施脂粉,淡掃峨眉,滿是欣喜之色。兩彎新月般的細眉襯在兩汪碧水似的眸子之上,傾國傾城。
"韶敏,你怎么來了。〃少年頗有些驚喜的問。
"表哥難道不想我來找你?〃韶敏佯嗔道。
"你這丫頭,〃少年笑著,伸出手在女子的頭頂輕撫,眼中是萬分的愛憐。
"聽說表哥金榜題名,過幾日要去參加殿試,特地來向表哥道喜。〃
"還不知道殿試會弄成什么樣子,道哪門子喜?〃
"依表哥的才氣,殿試一定難不倒你。到時表哥一定會被皇上賞識的。〃
"我可不想和父親一樣走仕途之路,〃少年擺擺手,繼續說,"整日玩弄權術,勾心斗角,雖位極人臣卻天天擔驚受怕,說話做事一個不小心就要滿門抄斬。伴君如伴虎!〃
"那表哥想做些什么呢?〃韶敏仰頭問。
"能有如今的生活就足夠了,每日有書卷為伴,墨香為友,過閑云野鶴般的日子,〃容若低頭凝視著韶敏,繼續說,“更重要的是,有你在我身邊。”
韶敏嬌羞無限的低下了頭,嬌嗔道:“表哥說笑了。”
“怎么會是說笑,韶敏,容若此生有你一人就足矣。”
韶敏低頭擺弄著衣角,如畫笑靨上柔情與蜜意蕩漾開來。許久,她才雙手遞出一個香囊,送到容若手中,道:“這是我親手為表哥縫制的,希望表哥殿試之時能名揚天下。”
容若接過香囊,定睛一看,水藍色的香囊小巧精致,一面繡著韶敏二字,一面繡著容若二字。捧起香囊輕嗅一番,正是韶敏慣用的香料。容若正欲說什么,韶敏卻一聲不吭的跑開了。
容若站在原地,微笑著看著韶敏遠去的魅影。
四
用過了晚膳,容若回到房中,燃起一盞燈,從懷中掏出香囊,一面凝視一面冥思。不知不覺間,燈油迸到香囊上,竟燃燒起來,容若冥思太深,絲毫沒有察覺。門外忽搶進一人,將火滅了,香囊卻燒壞了一半。
容若慌忙抬起頭,正迎上韶敏美玉般的面龐。
“表哥,你想什么呢,香囊都燒壞了。”韶敏嬌嗔道。
“不能修補了嗎?”容若滿臉歉意的問。
“還好,還可以修補一番——表哥你剛剛在想什么呢?”
“當然是想你呢。”容若溫存無限的說。
“我不信。”韶敏羞紅了臉,輕聲道。
容若微笑著,鋪開紙箋,磨好了墨,伸手由筆架上取過一支狼毫筆,埋下頭揮毫潑墨。不消片刻,便將一闕詞遞到了韶敏手中。韶敏細看時,原來是一闕減字木蘭花,墨痕尚未干透,撇撇如刀,點點似桃:
相逢不語,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暈紅潮,斜溜鬟心只鳳翹。
待將低喚,直為凝情恐人見。欲訴幽懷,轉過回闌叩玉釵。
韶敏看過詞,兩靨滿是潮紅。正欣喜間,門忽的被推開了,一名中年人闊步而入。
“爹。”容若叫道。
“表姑父。”韶敏也忙稱呼來人。
“恩。”
“你們先聊,我回房休息了。”韶敏知趣的道一聲別,轉身離開了。
“容若啊,”等韶敏走遠了,中年人才開口道,“殿試準備的怎么樣了?”
“尚可。”
“尚可就是準備的不夠好,那就應該多讀一點圣賢之書,不要整日廝混。”
“父親大人什么意思?不如把話說的明白些。”容若聽出了端倪,頗為不屑的道。
“好,我就跟你說明白。你是我明珠的兒子,將來一定要成為大清國的棟梁之材。決不可耽于聲色,誤了錦繡前程。又何況,你將來的妻子,必定要與你門當戶對,我會向皇上請求將某位公主下嫁與你,即便當不成駙馬,也要與朝中要臣攀上姻親。至于韶敏——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孩兒的婚事,孩兒自會決定,不勞父親費心了。”
“謬論!”明珠有些惱火,“自古以來,婚嫁之事便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么能由你自己來決定。”
“父親只知道仕途,只管玩弄權術,升官發財,若將孩兒的婚事交到父親手中,才是謬論!”
“你放肆!”明珠勃然作色道,“我真是把你這個逆子慣壞了!”
容若沒有做聲,站在原地大口喘著粗氣。他注視著自己的父親,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明珠。猛然間急火攻心,眉頭一緊,吐出一口黑血,昏死過去。
五
乾清宮內。
龍書案前,少年天子批完最后一道奏折,放下筆,問身旁的太監:“明珠的兒子不是也參加殿試嗎,怎么沒有見到他?”
“啟奏陛下,明珠大人之子納蘭容若偶感風寒,臥病在床,不能前來參加殿試。”
康熙冥思片刻,起身道,"擺駕明珠府,朕要親自去看看這個納蘭容若。〃
“陛下”太監勸阻道,“陛下萬金之軀,怎么能為了區區一個納蘭容若輕移圣駕。”
“朕倒不是為了納蘭容若,”康熙擺擺手,“只不過明珠是兩朝元老,朕總得賣他個面子。”
明珠府
明珠率家中老小跪在門口,惶恐的低著頭,不敢仰視。他心底飄起不祥之感。康熙雖年紀不大,手段卻厲害非常。自他八歲登基以來,先是與四大輔臣爭權,而后又滅鰲拜,平三藩,實在是千古未有的杰出帝王。此次突然來到自己府中,不知是福是禍。
明珠正思索間,康熙已下了龍輦,明珠忙口呼萬歲。康熙微笑著,親自將明珠扶起,道:“愛卿不必多禮——都平身吧。”
眾人謝了恩,都垂首侍立在一旁。
“朕聽說貴公子偶然風寒,特地來看看,不知是否打攪了大人。”
“皇上折煞微臣了,”明珠連忙再次跪下,“犬子自幼多病,此次只是小疾,休養幾天就不礙事了。”
“大人快快請起,帶朕去看一看吧。”
書房之內。
面色焦黃的容若靠在太師椅上,不時的輕咳。一旁的韶敏遞過一碗湯藥,含情脈脈的看著他,并不說話。容若苦笑著,接過湯藥,仰頭飲下。
“皇上駕到!”
一聲高呼未畢,一黃袍少年昂然而入,背后是一臉恭敬的明珠。
“容若,見到皇上還不趕快行禮!”明珠喝到。
“不必多禮了。”康熙擺擺手說。
康熙向前幾步,拾起案幾上的紙箋,輕聲誦道:
相逢不語,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暈紅潮,斜溜鬟心只鳳翹。
待將低喚,直為凝情恐人見。欲訴幽懷,轉過回闌叩玉釵。
康熙微微抬頭,眸子里的精光刺向容若:“這是你寫的?”
“不錯,這詞是表哥寫的!”韶敏搶先答道。
康熙方才注意到屋中還有一個女子,他注視著韶敏,目光凝滯了許久,緩緩點頭道:“好!好!好!”隨后不明意味的笑起來,轉向身旁的太監:“傳旨,納蘭容若文采非凡,進封三等侍衛。”
“臣謝主隆恩。”明珠忙跪下謝恩,不禁心花怒放。三等侍衛雖是個虛職,但自己的兒子已經被皇帝賞識,前途無量。
六
乾清宮。
康熙背對著龍書案,冥思著什么,不時傳出一聲長嘆。
“陛下,”太監輕聲問,“還不用膳嗎?”
康熙搖搖頭,并不言語。
太監有些猶豫的繼續問:“陛下是否心中有事?”他自康熙登基便服侍著這位帝王,從未見皇上這般悵惘,即便是三藩造反時半壁江山陷落,也沒有如此過。
康熙仍沒有說話,抬手指了指龍書案。太監連忙望去,原來是一幅畫,畫的正是白天在明珠府中見到的女子。
“陛下,”太監忙說,“老奴有一言,不知當講否。”
“講。”
“陛下,那女子只是一介草民,依大清律法,絕不可入宮為妃。況且……那女子早與納蘭容若私定終身,恐怕……”
“朕看上的人,只能是朕的!”康熙兀的開口,帶著狂傲的銳氣。
太監低下頭,不再言語。
七
容若找遍了整座府邸,都不見韶敏的身影,直到發現韶敏所有的東西都不見了,他才意識到事情不對,心頭涌起無盡的惶恐。他狂奔到明珠的書房,強行闖了進去。
“你來干什么?”明珠緩緩飲一口茶問。
“韶敏呢!?”
“韶敏運氣好,承蒙皇恩浩蕩,被選入宮中服侍皇上了。”
明珠的話如同霹靂炸響在容若耳畔,他呆在了原地,滿面木然。他轉過身,木偶般的離開書房,跌跌撞撞的四處亂走,如同行尸走肉般不辨方向。不知何時,他來到了昔日韶敏的閨房。他推門進去,屋內空空蕩蕩,往日的如花笑靨與鶯啼燕語仿佛猶在,卻捕捉不到。如同鏡中花,水中月,只可遠觀,輕輕一碰就潰散了。
屋內的放桌上,壓著一張紙,上面是那闕舊詞:相逢不語,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暈紅潮,斜溜鬟心只鳳翹。
待將低喚,直為凝情恐人見。欲訴幽懷,轉過回闌叩玉釵。
“走的如此急促,連一封信也不曾留嗎?”容若長嘆一聲,吐出一口黑血,便沒有了知覺。
一身火紅嫁衣、頂著蓋頭的韶敏坐在龍塌旁,簌簌落下的淚珠打濕了她的嫁衣。一聲開門響,康熙慢踱著走進屋中,反手關上了門。他微笑著,走到韶敏身旁,正欲揭下紅蓋頭,韶敏霍的站起,拋掉蓋頭,從懷中抽出一柄短刀。
康熙饒有興趣的看著哭的梨花帶雨的韶敏,朗聲道:“連哭都哭的如此之美,真可謂是傾國傾城——你這是要行刺朕嗎?”
韶敏突然跪在康熙身前,將短刀掣向自己的脖頸,帶著哭腔道:“民女不敢行刺陛下,只希望陛下不要碰我,否則,民女愿以頸血濺陛下龍袍!”
“你在威脅我,”康熙冷笑起來,“你可以自殺,我絕不攔你,只是你死之后,我會將明珠一家滿門抄斬——包括納蘭容若!”
韶敏的哭聲生生停住了,她呆在那里,不知所措。康熙輕蔑一笑,抬手拿掉她的短刀,而后將她抱起,走向龍榻。
八
容若再回京城時,已是三年之后了。
三年間,他遠走江南,只為了遠離這傷心之地。只是,三年后他又不得不回來——身上的錢差不多花光了,生活已難以為繼。
適逢宮中大宴,泉妃娘娘的誕辰。
容若記得這個日子,他一生也不會忘記。他第一次記住這個日子的時候,她還只是表妹,不是泉妃。
大殿之內,一派笙歌樂舞。
泉妃是皇帝最寵愛的妃子,她的誕辰,必是朝中顯貴云集。
泉妃坐在正對大堂的帳幔內,隔著重重珠簾,看不清她的面容。
內侍高呼一聲:明珠大人到!
明珠一家人隨即出現,在場的人紛紛站起行禮——對于這位權傾朝野的寵臣,他們不敢怠慢。
帳幔內,泉妃向身旁宮女耳語幾句,宮女退下。不一會兒,女樂停住,眾舞者紛紛退下。一名太監尖聲道:泉妃娘娘久聞明珠大人二公子文采斐然,特請二公子為今日之時作文一篇。
言畢,幾名宮女捧過文房四寶,來到容若身前。
容若抬起頭,朝帳幔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旋即提筆揮毫起來。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零鈴終不怨。
何如薄倖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愿。
一闕詞遞到泉妃手中,不一會傳來太監高叫:納蘭公子才情高卓,泉妃娘娘賜賞金一百兩!
言未畢,重重珠簾卷起,容若望著已是人婦的韶敏,心中百感交集,韶敏坐在帳幔中,儀態萬方,臉上卻是一派凄苦之色。她垂著眼,一直不肯看容若一眼。容若埋下頭,獨自喝起悶酒。
暮色四合,容若癱坐在書房之中。
門被推開,侍女門端進一盤黃金,放在桌上,而后悄悄退去。
容若站起身,一把將滿桌的黃金推倒,猛然間卻發現黃金中夾著什么,忙低身撿起,湊進燈火一看,原來是一只香囊。
香囊有修補過的痕跡,但不仔細觀察室看不出的,一面是容若二字,反過來是韶敏二字。輕嗅著其中香味,容若失聲痛哭起來,他的眼前,似乎站著當年的少女,穿著翠色羅裙,搖曳生姿。
香囊中忽然掉出一張窄窄的紙片,上面是一行梅花小篆:我恨生前未積緣,深鎖宮苑度流年。
九
康熙眉頭緊鎖,眸子里射出兩道匕首般的精光,跪在他身前的太監頗為惶恐,不住顫抖著。
“你是說,泉妃賜黃金給納蘭容若?”康熙緩緩的問。
“啟稟陛下,的確如此。”
康熙起身,來回踱了幾步,合上雙目,又猛地睜開,沉聲問:“納蘭容若自幼多病是吧?”
“是”
“那就讓他抱病身亡吧。”
極其簡單的語氣,卻讓人不寒而栗。
十
納蘭容若苦笑著看著對面的太監。
太監奉上一盞酒,道:“圣上久聞納蘭公子才子之名,特賜陳年琥珀精釀一杯,以慰才情!”
容若狂聲大笑起來,狂笑間卻又涕泗橫流,他舉起那盞酒,冷笑著高叫“謝主隆恩,謝主隆恩啊!”
太監不動聲色的看著他。容若仰頭飲下毒酒,笑的更放肆了……
史載,納蘭容若于康熙二十四年暮春,抱病與好友一聚,一醉,一詠三嘆,然后便一病不起,七日后于五月三十日溘然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