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與你相識那么久,第一次來到你家。雖然這么多年過去,那個被你稱為“家”的所在,已是一幢又一幢變換的房子。但是正如你所說,只要這房子里有你母親的氣息和痕跡,那里就是你的家。
你換上了米色小格子的睡衣睡褲,我穿上了你母親的運動衫。我們窩在沙發里,枕著靠墊,雙腿蜷曲,互相眼含笑意地看著對方。是的,這時的你已經不是白天里那個四處奔波、面色中總有一絲無奈與狡黠的男孩,而我也不是平日里那個有些張揚強悍的女孩,我們僅僅是兩個孩子,在夜色籠罩下有了些許睡意,恢復了溫柔的面目。
夜色漸濃,你接聽了一通女友的電話,于是睡意漸漸覆蓋了我。往事卻如同從口袋里忽然灑落的玻璃彈珠,清脆地落在大理石地面上,叮叮地敲打著我的耳膜。
時間如同轟然飛逝的馬車,而空間則是亙古未變的真理。當一切改變之后,又恢復原來狀態之時,我們又挨著坐在了一起。那時候,我才八歲,而你卻還不到七歲。
我們在一張課桌上學習,我們在一間教室里成長,你是我第一個男同桌。時光流轉間,“同桌”這個詞語被賦予了一些特有的定義。
我們總要拉著手放學,你總會送我一些細小的禮物,我把你家的電話號碼背誦得特別熟練和流利……這些瑣碎的記憶就像一顆顆微小卻又堅硬的卵石,藏在身體的某個地方,在不知道某一個時刻,讓你我忽然疼痛,然后撫摸它時,卻能真正笑起來。
我們連上課的時候,手都是拉在一起的。偶爾你還會用力捏我一下,順便再給我一個堅定的眼神。那時的你理著小平頭,始終穿著一套一套的衣褲;總有一些先進于別的同學的文具,而我卻始終是最后一個借用這些文具的人,因為你說,我跟你那么要好,這些肯定會留給你用的。
我總會假裝很嚴厲地留你下來剪指甲,因為那樣我也可以陪你剪指甲,而不是去做早操;我會在默寫的時候偷看你的答案,然后我們一起被老師批評。
這個晚上,當你我又講起這些童年的往事,互相都笑得非常放肆。你我的母親坐在我們對面,也跟著一起樂得厲害。可當我們忽然瞟見她們眼角的皺紋時,都瞬間沉默了。
我蜷在沙發上,感覺有些涼了,于是挪到屋里,鉆到被子里,而你還在與女友低聲地交談。
我與你也就僅僅一起度過了一個四季,你便消失不見。年幼的我,并不知道右手邊座位的空缺是一件既成的事實。我猜想你或許是生病了吧,可直到我旁邊坐了別的男孩,你的病還沒好呀。
后來一晃好多年。
那座城市叫做故鄉,我們還沒有一起好好看過它的景色;紙條盛行的時候,我們只顧著拉緊對方的手,從來沒有騰出手來寫過一個字;哪怕是最最珍惜對方的時候,都沒有一個擁抱;我們甚至連一張合影都沒有留下。
知識并沒有密集地包圍我們,成長并沒有給我們帶來任何煩惱,無數次眨眼的瞬間,沒有將你我的童年好好定格。
忽然我們就長大了。夜色中靜靜地審視自己,發現身體上有著莫名其妙的傷痕。現實是一把太過鋒利的刀子,不動聲色地將你我削減。
失去聯系十多年的一個剎那,你找到了我,我不確定那是你。我學著健忘,關于你的記憶或許也是我刻意遺忘的一部分。它突如其來地殺了回來,讓我如此措手不及。你換了名字,模樣變化也甚是巨大,而我的外表卻沒有太大的改動。我們隔著一片太平洋。我們有了幾個小時的時差。
那一年的中秋節,我們都是異鄉的旅客了。當相隔了十多年的電話再次響起時,我不清楚你握著電話的手是否也會顫抖。我坐在陽臺上巨大的旅行箱上面與你通話,卻仿佛時空倏忽間轉換——
就像是坐在當年的課桌前,右手往左移一點,就可以輕易地拉到你的手。
我們沒有見證到彼此變聲時的光景,卻直接接受了對方已然成年的聲音。言語如同中秋節的月色,直接將你我淹沒。十多年的故事根本無從講起,童年的記憶也一時無法浮現,于是就這樣緩慢地交談,仿佛在慢慢挖掘心里埋藏的東西。
你我都如同對方親手雕刻的雕塑,十多年的放置之后,蒙上了厚重的煙塵,這一通電話就像一把柔軟的刷子,輕輕地掃掉對方身上的塵土,然后驀然發現,原來這件寶貝還像原來一樣鮮活。
五個多小時的通話時間,一千五百多塊錢的通話費用,我們確定對方還在。
我無法想象,當時年少的你,如何遷徙到了異國。關于故鄉的記憶,你又是如何裝箱整理,如何打包托運。到了異國再取出時,又是怎樣的滋味。就如同我再也無法記起我自己又是怎樣將自己流放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成日不知道為了什么而奔波。
十多年來,你我的家庭都有變故,自身都歷經磨洗,在互相都脆弱的時候,支撐我們走下來的是否又是同樣的東西。你我都是透明的玻璃,無論現實往我們身上涂抹了多么厚重的油彩,我們總能在某一時刻清洗干凈,堅守著心靈的底線。
你我在水域的兩岸,有時你打來電話,正在行走,或者等車。我能清晰地聽到列車呼嘯而過的聲音,還能聽到異國語言的交談,你會告訴我此時此刻的天空很藍,飛鳥很孤單,有一架飛機劃過一道白線。我會告訴你我最近讀了什么書,發了什么瘋,練習演奏了怎樣的樂曲。
我們已經在十多年之后重新相見。一個空氣清冷的夜晚,你來到了我故鄉家里的院子。我始終沒有搬過家,家里的電話也沒有變動,我固執地認為你絕對能夠憑借兒時的記憶,在你需要我的時候找到我。
我們在院子的中央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互相感受對方的心跳,細細地嗅著對方身上旅途的味道。那個夜里,我們一起坐在我的床上,那么多年以來第一次靠得這樣近,心安如歸家。于是我們真正明白,我們之間的感情就是比朋友更親密,比愛人更無私,比親人更深入的微妙感覺,無法準確定義,卻又真實的存在。我們互相必須深入在對方的生命中,伴隨著各自的成長。
再一次從朦朧的睡意中醒來,空調的溫度又有些過高,一身汗水,把你喊過來關掉空調,笑你與女友的通話時間有些過長。這一年,我們遇到了人生中的一些轉折,又或者說我們不停地想要改變自己。你開始頻繁地與我打電話,交流前塵往事。原來你我都埋藏了如此巨大的秘密,當這些秘密重見天日之時,不管是你還是我,都有太多的不堪回首,卻都能用最調侃的方式述說。
我們一起去KTV唱歌,你唱Coldplay,我唱汪峰。激烈的節奏回蕩過來,眼眶都被敲擊得有些濕潤。唱完K出來,世界好像靜止了一樣。月亮掛在闌珊的霓虹不遠處,我們在故鄉街頭零落的燈光下相擁著痛哭。
這好像是我們第一次看見對方的淚水,幸好我們都明白,淚水之下的眼神只會更加的犀利澄澈。你告訴我,雖然我們分開十多年,可是我們所遇到的事情類型卻出奇得一致,所以我們的生命在向著同樣的方向展開。我們的喜悅和悲傷在各自體內蔓延出了一樣的路途,我們追求的不易得到,于是我們開始苛求自身苛求他人。我們裹挾著身上種種不美好的品質,艱難地前行。我告訴你,短的是苦難,長的是人生,我們別無選擇。
你的電話終于打完,溫柔的語氣一直延續了下來。我們和衣躺在兩床被子中,心情異常平靜。睡意侵襲到你,我看見你緩緩闔上卷曲的睫毛,聽到你均勻的呼吸。安詳的睡眠中,我們像是兩個嬰兒。
或許你是我左手無名指的那一片出奇柔軟的指甲,或許我是你右耳后那一片異常平滑的皮膚,我們互相融合得如此不露聲色與痕跡。
夜色漸濃,而人生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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