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覺得這種意外會把趙良嚇的魂飛魄散,第二天便住進了精神病院,那么真是低估了現代人的心理承受能力。
當代媒體對于各種奇聞軼事的狂轟濫炸,海量信息的自由分享,讓現代人對于任何離奇古怪事件的接受度,比以往任何一代老前輩都更高。
趙良不僅努力去理解這種情形,甚至極力冷靜下來尋找對策。在驚懼之余,趙良開始思考,眼前所面對的這種特殊狀況,能不能給他帶來什么實際的利益?
最近幾夜來,趙良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激動的心情難以平復而翻來覆去。他平凡無趣,一潭死水的生活終于降臨了一些如同神跡的改變。
他太需要某種外來力量來攪動一下這窒息感了。他感覺自己活得沒有期待,然而也不太敢去死。這意外讓他仿佛一時間看到了一萬種可能。同時也一邊隱隱的擔心著,這種意外的情形會不會很快結束。最終趙良暗自命令自己,鐵了心要迅速從中撈點什么利益出來。
趙良根據自己工作領域中的一個詞匯,給這種經歷起了一個名稱,叫鏡像現實。鏡像在程序員群體中,本意是指一個磁盤的數據在另一個磁盤上存在的完全相同的副本。給系統做出鏡像文件后,可以在短時間內很方便地還原出一個完整的系統來。
趙良每一天新的生活體驗結束后,就要面臨一個昨日生活的副本。由于兩種體驗的連接點落腳于他的睡眠,通常是夜間較持久和穩定的睡眠,他也樂得稱之為夢境。
第一天,他所經歷的是真正的現實,而一旦夜間入睡,第二天所經歷的只是一種鏡像。他可以對之進行局部調整,然而并不會超出現實和邏輯的范疇。他人會依然按照習慣和個性采取行動。而現實也一定會按照物理規則運轉。
而且,趙良即使大膽進行調整,所造成的后果也不會在第三天的真正現實當中留下后遺癥。正相反,他在現實中所留下的任何痕跡,卻必然會在鏡像現實中忠實反應。
他嘗試在現實當中把握股票的走向,彩票的開獎,以及房地產泡沫繁榮的趨勢,然而發現一天左右的時間太短,不足以他形成任何質的改變。即使他費盡心機,享受到了榮華富貴,也僅僅是在鏡像當中體驗一日繁華。
何況他現在能力有限——在鏡像現實中每一次做出改變,都需要極強的意志和耐心,來與現實遺留的設定好的行為進行對抗。
最初他所能感受到的那種在無意識狀態下進行的調整,在他真正認識到了鏡像現實之后,反而難以實現。因為他使盡手段也無法刻意使自己達到那種脫離意識操控的境界。
他只好放棄調動無意識狀態,轉而鍛煉自己的意志力和控制力。這并不輕松。即使在一件小事上,趙良想讓自己新的個人意志占上風,他也得在一番抗衡之后精疲力竭。
難道他要放棄反抗,順其自然地度過反復又反復的每一天嗎?他不甘心。生活已經夠乏味無趣了,第二天的重復體驗如果沒有創新,還有什么存在的價值。
趙良嘗試改換睡眠的場所,甚至用大量咖啡因延遲自己入睡,但是都無法阻止自己熬到最后一刻時,以深度入睡而告終的結局。
等到他醒來,接下來的一切又會如他入睡之前那樣進行重復。只要他再次深度睡眠并醒來,鏡像現實就會瞬間又被真正的現實所替代。他無法擺脫這種輪回。
于是他嘗試控制。一次過完鏡像現實的一天后,醒來的趙良去了一趟衛生間便倒頭煲回籠覺,希望能直接進入鏡像世界。然而在床上輾轉煎熬了許久,期間斷續小睡,醒來時卻依然停留在現實。他無法隨心所欲控制自己進入夢境。
趙良轉而又懷疑自己經歷了精神分裂。他所謂的夢境,根本就是他自己臆想出來的產物。
畢竟在這個夢境中,其他人都按照他們以往的習慣行事,一切行為舉止都符合趙良對于這個人的了解和心理預設。能夠產生引導性的改變,能夠造成主觀性的影響,唯有他趙良而已。
在一次鏡像現實中,趙良斗膽說服自己重重拍了一位身材姣好的女上司的屁股,結果,當場被給回一個耳光和一頓臭罵加威脅,給可憐的趙良造成了陰影。
以至于夢境結束,趙良在現實當中見到這位女上司,也是抖抖索索如鼠見貓。好在仔細觀察之后,發現那位女上司并無神情或行為上的異樣,趙良才確信這一巴掌并沒有真正的發生過。可是只要回想起來,依然心有余悸。
趙良有點兒泄氣了,他所能做出的改變實在太微小。他甚至在內心深處開始不愿意承認自己最初擬定的那個鏡像現實的名字。而是苦笑著想,明明就是一個夢境,只不過栩栩如生罷了。
唯一能讓趙良感到安慰的就是,在他苦苦嘗試在鏡像現實中違抗原有意志,進行不同行動的過程中,他獲得了許多在現實生活中所不得的發泄機會。
這激勵他斗志昂揚地不斷練習,和夢境中所遺留的現實趨向進行對抗,而成果也越來越令他滿意。他在控制空間轉換上還存在著極大的困難,但是控制自己的語言和動作上已熟練了很多。
大為鼓舞人心的一次就是在夢境中,趙良瞅準了老板把他叫到辦公室里臭罵的機會,一腳踹翻了老板桌前面的椅子,并把桌上的文件和物品一掃而下。幾分鐘內,趙良就被公司里的保安拖出了公司大門,聽到他們對自己宣布已被開除的消息。
然而第二天回到現實,如趙良所預想的那樣,他大搖大擺走進公司的大門,沒有任何人攔他。也沒有任何同事在交頭接耳他被辭退的消息。當然,老板也沒有看他比昨天更不順眼。
還有一次,他成功地在一個鏡像周日把自己反鎖在臥室當中,完全無視妻子在門外的拍打和大喊,以及后來的哭泣,而是心安理得的坐在屋里,看了一整天的球賽,度過了一個愉快的周末。
平時的他萬萬不會這樣。倒不僅僅是因為懶于面對和處理家庭紛爭,而是他真心心疼妻子為家庭的所做的付出和犧牲。
然而夢境中的他能夠十分放松,甚至自動屏蔽門外的各種嘈雜。完全是因為他堅信,在昨天的現實中,自己已經老老實實的幫妻子洗干凈了每個碗,打掃了每個房間,并且把兒子的每一塊尿布都及時處理。
熟能生巧。為了避免自己因分不清現實和夢境而產生混亂,以及一旦進行錯誤的發泄所產生的可怕后果,他給自己準備了一份打印好的日歷。
每天早晨一睜眼,趙良立刻翻身起來查看手機日期,在日歷的相應日期上做特殊標記。需要他親自做出標識動作,說明這是現實的一天,做出的任何決定和行為,都有相應的后果——他需要謹言慎行,循規蹈矩。
如果清晨起來,查看過手機時間后,看見日歷的這一天已經自然出現了小小標志,趙良就欣喜地告訴自己,今天是放飛自我的一天。
他能夠學乖,也是吃過虧的。有一次在鏡像現實中過的太放浪形骸,以至于趙良在一家酒吧醉酒到當場睡著。
第二天醒來時,玩到暈頭的趙良完全無視自己已經回到家中床上的情形。他一骨碌起身,徑直走向妻子暫放現金的柜子,一頓翻找,拿錢就走。
妻子追出來質問,趙良頭也不回地甩出一句“去酒吧”。妻子大為光火,拽回趙良跳腳大罵。趙良猛然醒悟,然而前所未有的一次世界大戰的爆發已經在所難免。讓這次酒吧的突破之旅成為一場噩夢。
實在可惜,畢竟這次酒吧之行是他辛辛苦苦規劃好的。他尚未掌握在鏡像中轉移地點的控制之道。因此,趁著一次難得的外出辦理公事之機,他拐進這家小有名氣的酒吧,在里頭磨蹭了十幾分鐘,之后又離開酒吧繼續自己的工作。
這樣一來,在夢境中,他得以順勢來到此地,縱情豪飲,恣意享樂。然而收尾不利,讓他接下來一個月的現實生活的質量急劇下降。
在現實之日提前規劃好線路也是趙良反復實踐的結果。如果前一天沒有把路線規劃好,趙良進入鏡像現實時,若想臨時安排自己前往某地,往往花費巨大的能量。許多次趙良行程未至,就已經精疲力竭,一事無成。
就連飲酒,也是他長久琢磨與嘗試所發現的,能提高自己對抗能力的有效辦法。在剛開始意識還清醒時,他產生了無數次沖動想要離開酒吧,去繼續未完成的工作;然而在后來,喝到已經迷迷糊糊時,他輕松抵御住了回歸昨日常態的想法。
那種討厭的指揮他的磁場,在酒精作用下,對他的控制逐漸變得微乎其微。最后他感到自己完全逃離了那種控制力,獲得了自由,然而也醉的不省人事了。
欲望的追逐和填滿沒有盡頭。不出多久,趙良又感到了新一輪的空虛。向他人發泄,作惡作劇,縱情豪飲,忽視家庭,拋開責任,似乎已經沒那么有樂趣了。他很想創造些新的體驗和享受。
他開始把目光投向自身,饒有趣味地審視自己所處的境況。對自我和環境的辯證思考,在之前的趙良身上許久不曾產生。若要追本溯源,也大概只有兩手一攤,無所事事的大學期間有過。
倒不是因為他不學無術,渾渾噩噩,實在是生活的忙碌與瑣碎榨干了他的精力。而此時的趙良,自覺好笑地,封自己為哲思者。
隨著實踐不斷積累,他覺得自己在鏡像中也是越來越得心應手。內心飄飄然。他有時會突然懷疑自己重度精神錯亂,然而一想到不知世界上還有無其它人可以像他這樣幸運,能夠過上這種雙重生活,心下又釋然了。
在現實處境中,他盡量做到方方面面無可挑剔:盡職的丈夫,勤勞的父親,忠誠的員工,潔身自好的男人。
在另一重世界里,因為無需承擔后果,他是一個脾氣暴躁隨時發泄的人,一個對家庭置若罔聞的丈夫,一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員工(已經被開除幾百次),一個揮霍無度恣意享樂的游手好閑者,一個心懷鬼胎開始盤算追求更刺激的體驗的男人。
他把這種獨特的夢境當成上天的一種恩賜,對于平凡生活的一種超越。然而他自己尚未發現,他整個人也正在隨著不受控制的野心的膨脹,和根深蒂固的貪欲的操控,慢慢變得扭曲。
這種雙重體驗已經在潛移默化中,慢慢腐蝕他原本正直干凈的靈魂。可憐這個遲鈍的人兒,總是只把評價的目光放在現實世界中的所作所為上,全然無視他在鏡像世界中所表現出來的不負責任和隨心所欲。
不自律,不慎獨,逐漸讓他變得不像原來的自己。每當做出良心不安之事,他會給自己開脫:如果他人能得到走進鏡像現實的能力,所作所為一定比他失控的多。
真正的人性是怎樣的?誰也無從得知,因為沒有人可以生活在一個不需要承擔行為后果的環境中。
人的自律,也許可以說,一部分是旨在滿足社會對他的積極關注與評價,平衡心理需求。另一部分則是避免不當行為給自身帶來的消極負擔。
當這個機制不起作用,他人的評價無足輕重,行為本身所造成的后果,通過反作用產生的對個體自身的負面影響也被消弭時,人的行為就脫離了社會規則和自然規律的束縛。
當遵守規則能夠給人帶來長期利益,并許諾給人安全和穩定,人人都會壓抑一部分自我去遵守規則。當評價機制不起作用,遵守規則帶來的好處不能兌現,人性可以發揮出怎樣的自私,難以預見。
夢境中的惡蔓延到了現實。現在的趙良,即使是處于需要全心投入的工作中,也總是默默在心中提前給自己規劃撒野路線,想方設法逃到某個地方去。
回到家中服務妻兒的時候,他也總是心不在焉,想著自己躲在夢境中逃避責任時,是多么輕松愜意。
日常生活的平凡和瑣碎越來越讓他不能忍受,他感覺自己現實中的生活,除了敷衍便是為鏡像現實做好鋪墊,再沒有其他值得他留戀的地方。
以往他所堅信的人應具備的種種美好品質,現在看來,純粹是出于自我保護和自我利益最大化的一種手段,以取得個人在群體中的信任,通過正面形象的塑造獲得私欲上的物質滿足和安全感。
逐漸地,這些優秀品質如今在他眼里都可鄙而虛偽,簡直是一種拐彎抹角的心機。因此,現實生活中趙良表現出來的溫良恭儉讓,也成為他的一張面具,隨時帶上,隨時卸下。
帶上時喘不過氣,感覺自己在做戲,摘下時才得以放松,感覺這才是面對了真正的自我。高尚已經成為桎梏,卑鄙卻是釋放真實。
趙良已經徹底變了一個人。
而他自己樂于接受這種改變,甚至覺得在現實生活中度過的才是虛偽的人生,在鏡像現實中所經歷的才是真正的自我。
真實的自我,有時也會讓趙良迷惑和不寒而栗。真實的我原來就是這個樣子?如此的冷酷疏遠,不負責任,斤斤計較,沖動暴躁?
他無法解答,隱約覺得自己正在背棄什么,失去了什么,然而等不到仔細思索答案,尋求解脫的途徑,他又讓自己投身于夢境中的絕對自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