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正氣(孟子)講讀2
千古一問-《梁惠王上》講讀
在漢人趙岐讀來,《孟子》七篇從仁義道德到性命禍福,可謂包羅天地,無所不載。于天地萬象之中,從哪里開始講起呢?始于天理與人欲,始于道心與人心,始于義與利。本篇可謂“千古一問”。
“老人家,您不遠千里而來,將會為我國帶來什么利?”這是梁惠王對孟子說的見面語。說這是千古一問,因為時至今日,“做這件事對我有什么好處”這樣的話仍多在耳畔回響。僅僅從言語調調上來判斷,我們甚至懷疑,所謂斗轉星移,滄海桑田,真是如此嗎?時空真的發生了巨大變化嗎?時空當然在變,然而人性的基本特點,人內心的基本需求,并沒有發生本質的變化。而這恰恰是經典亙古長存的價值所在,奔往源頭,直達本質,認清不變,以應萬變。
在本篇,“王道”二字首次正式登場。但綜觀整部《孟子》,字里行間的意蘊情志皆關涉“王道”。孟子言“王道之始”,生民為先,起于人與自然的和諧:不違農時,糧食就吃不完;細密的漁網不入池塘,魚鱉水產就取不竭;砍伐林木有定時,木材便用不盡。百姓重視養生送死,就沒有遺恨。
“王道”起于生民之道,卻不止于此。要想真正地認知它、踐行它,還需要細細來讀。
1.1 孟子見梁惠王①。王曰:“叟②,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孟子對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國?'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③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④利,而國危矣。萬乘⑤之國,弒⑥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國,弒其君者,必百乘之家。萬取千焉,千取百焉,不為不多矣。茍為后義而先利,不奪不饜⑦。未有仁而遺其親者也,未有義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
注釋
①梁惠王:魏國國君,姓姬,名鑒,謚號為“惠”。公元前362年,魏將國都由安邑遷至大梁,故魏也被稱為梁。
②叟:對老人的尊稱,這里指孟子。
③士庶人:士和庶人。庶人即老百姓。
④交征:互相爭奪。征,取。
⑤乘:乘,古代一輛戰車為一乘,一乘戰車有四匹馬駕駛。春秋時期,戰爭以車戰為主,戰車多少意味著國力的強弱。
⑥弒:臣殺君,子殺父。
⑦饜:滿足。
“老人家,您不遠千里而來,將會為我國帶來什么利?”這是梁惠王對孟子說的見面語。
人們向往利、追求利,自然有其天然合理性。孟子沒有幫著梁惠王思謀如何更好謀利,而是掉轉話鋒,直奔仁義。是不是假、大、空,不接地氣?“眾人熙熙,皆為利來;眾人攘攘,皆為利往。”這個道理孟子不懂嗎?這個道理不僅孟子懂,諸圣先哲也都懂,且懂得更透徹。大家都追求利,那么如何保證利,保證公眾利益,實現最大公約數,就非常值得思考了。在孟子看來,唯有仁義。反之,將求利未得,害已隨之。孟子形象地描述:
大王說:“用什么辦法使我的國家獲利?”大夫說:“用什么辦法使我的家族獲利?”一般的士人和老百姓說:“用什么辦法使我自己獲利?”結果是上上下下互相爭奪利益,國家就危險了啊!在一個擁有一萬輛兵車的國家里,殺害國君的人,一定是擁有一千輛兵車的大夫;在一個擁有一千輛兵車的國家里,殺害國君的人,一定是擁有一百輛兵車的大夫。
這一番話見得殺機涌動,對于利己私欲的追求何以有如此強的殺傷力?孟子一語中的,源于“不奪不饜”,不奪取全部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誠然,大夫們擁有的不算少。可是“不奪不饜”,欲望的放縱就如行在下坡,根本剎不住車,直到一墜到底,局面完全失控。唯有追求仁義,才能產生向上牽引的力量,振奮于人,歸于正途。
正如孟子所言“從來沒有講仁的人卻拋棄父母的,從來沒有講義的人卻不顧君王的”,遵循仁義,不求利,而無不利。
1.2 孟子見梁惠王。王立于沼①上,顧②鴻雁麋鹿,曰:“賢者亦樂此乎?”
孟子對曰:“賢者而后樂此,不賢者雖有此,不樂也。《詩》云③:“經始④靈臺⑤,經之營之。庶民攻⑥之,不日⑦成之。經始勿亟⑧庶民子來⑨。王在靈囿⑩,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鳥鶴鶴?。王在靈沼,于牣?魚躍。'文王以民力為臺為沼,而民歡樂之,謂其臺曰靈臺,謂其沼曰靈沼,樂其有麋鹿魚鱉。古之人與民偕樂,故能樂也。《湯誓》?曰:“時日害喪??予及汝偕亡。”民欲與之偕亡?,雖有臺池鳥獸,豈能獨樂哉?”
注釋
①沼:水池。
②顧:望著。
③《詩》云:本處引自《詩經·大雅·靈臺》。
④經始:經,規劃建造。始,初始。
⑤靈臺:周文王時建造的一座方臺。靈,褒美之辭。
⑥攻:建造。
⑦不日:不幾天。
⑧亟:急。
⑨庶民子來:老百姓像兒子為父親辦事似的來修建靈臺。
⑩囿:畜養禽獸的園林。
?麂鹿攸伏:麂鹿,母鹿。攸,所。伏,安其所,不驚動也。
?濯濯:肥胖的樣子。
?鶴鶴:潔白的樣子。
?物:滿。
?《湯誓》:《尚書》中的一篇,商湯王討伐夏桀的誓師詞。
?時日害喪:這太陽什么時候毀滅呢?時,這。害,通“曷”,何時。喪,毀滅。
?偕亡:一起滅亡。偕,一起。
本章的關鍵詞是“樂”。同是“樂”,是“與民偕樂”,還是“獨樂其樂”?兩者的差異可謂冰火兩重天。
先讀“與民偕樂”,在這方面,周文王是典范。《靈臺》這首詩描繪了一幅至美的畫面:開始規劃造靈臺,當是仔細營造巧安排。天下百姓都來干,幾天建成速度快。建臺這件事本來不著急,可是百姓們起勁,如兒子對父親的事那般盡心。王漫步園中,麀鹿悠然而伏,怡然而居,白鳥鶴鶴,魚兒歡躍。周文王雖用民力,可是百姓高興,所以稱其臺為“靈臺”,稱其沼為“靈沼”,又樂其所有,有什么呢?有麋鹿魚鱉。故,古之人與民偕樂,故能樂也。
一邊是火,一邊是冰;一邊是熱忱摯愛,一邊是恨之入骨。只是源于有人將權力當成“獨樂”的工具,自謀其私。在這方面,夏桀是個例子。據說,夏桀曾經自言,“吾有天下,如天之有日,日亡,吾乃亡耳”。話外之意,就是自己不會亡!聽到這話,百姓就更恨了,如此壞,還不滅亡,豈不更加可怕!既然你自比太陽,請問太陽何時亡,我寧可與之俱亡。可見欲其亡之甚哉。慎之,戒之,豈能獨樂哉!
問題索引
1,眾人熙熙,皆為利來;眾人攘攘,皆為利往。孟子的話鋒直奔仁義,會不會假、大、空,不接地氣?
“不奪不饜”,欲望的放縱就如行在下坡,根本剎不住車,直到一墜到底,局面完全失控。唯有追求仁義,才能產生向上牽引的力量,振奮于人,歸于正途。
2,賢者以擁有美麗的花園宮殿為樂嗎?
賢者與民偕樂,故能樂也。
1.3 梁惠王曰:“寡人①之于國也,盡心焉耳矣。河內②兇③則移其民于河東,移其粟于河內。河東兇亦然。察鄰國之政,無如寡人之用心者。鄰國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
孟子對曰:“王好戰④,請以戰喻。填然⑤鼓之,兵刃既接⑥,棄甲曳兵⑦而走⑧。或⑨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則何如?”
曰:“不可,直⑩不百步耳,是亦走也。”
曰:“王如知此,則無望?民之多于鄰國也。不違農時?,谷不可勝?食也;數罟?不入洿池?,魚鱉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谷與魚鱉不可勝食,材木不可勝用,是使民養生喪死無憾也。養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
“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謹(21)庠序(22)之教(23),申(24)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于道路矣(25)。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26),涂(27)有餓莩(28)而不知發(29);人死,則曰:“非我也,歲(30)也。”是何異于刺人而殺之,曰:“非我也,兵也。”王無罪(31)歲,斯天下之民至焉。”
注釋
①寡人:諸侯自稱。
②河內:魏地名,下文“河東”亦是。
③兇:谷物收成不好,荒年。
④好戰:喜歡打仗。好,喜歡。
⑤填然:形容鼓聲。
⑥兵刃既接:指戰斗已開始。兵,兵器。刃,刀劍等。既,已經。接,交鋒。
⑦棄甲曳兵:拋棄鎧甲,拖著兵器。甲,鎧甲,古代的戰衣。曳,拖著。兵,兵器。
⑧走:逃跑。
⑨或:有人。
⑩直:只,僅僅。
?望:希望。
?不違農時:指農忙時不要征調百姓服役。違,違背、耽誤。農時,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之時。
?勝:盡。
?數罟:密網。
?灣池:深池。
?斤:與斧相似,比斧小而刃橫。
?以時:按照時節。
?憾:恨,不滿。
?豚:小豬。
⒇彘:豬。
(21)謹:認真做好。
(22)庠序:學校名。殷曰序,周曰庠。
(23)教:教化。
(24)申:反復陳述。
(25)頒白者不負戴于道路矣:老人不會背著或頂著東西走在路上。意指年輕人知道孝敬老人,已經代勞。頒白,斑白、頭發花白。負,背著東西。戴,頂著東西。
(26)檢:制約。
(27)涂:同“途”,路上。
(28)餓莩:餓死的人。
(29)發:打開糧倉,賑濟百姓。
(30)歲:年成,收成。
(31)罪:歸咎,歸罪。
梁惠王向孟子訴苦:“我盡心竭力地治理國家。河內發生災荒,就把那里的災民移往河東,把河東的糧食運到河內。當河東發生災荒的時候,也是如此。看看鄰國的君王治理國家,沒有像我這樣盡心盡力的。可是,鄰國的百姓并不見減少,而我的百姓并不見增多,這是什么原因呢?”他好像很委屈。
說到講話,尤其是講理,孟子堪稱一絕,尤擅長譬喻。清末桐城派大家姚永概曾談及《戰國策》及諸子書,五光十色,令人目眩心折,如白地錦上,添出金碧采繢。能得此法,文章乃有精神,決不枯寂。說到譬喻,有一句之譬喻,有雙排之譬喻,有連疊之譬喻,有整段之譬喻,有全篇之譬喻,《孟子》七篇,大致已備。接下來,孟子用了整段之譬喻。
因為梁惠王好戰,孟子就用打仗來打比方。戰鼓咚咚敲響,交戰正激烈,這時有士兵丟盔棄甲拖著武器逃跑,有的跑了上百步才停,有的跑了五十步就停了腳。跑了五十步的人因此就去譏笑跑了一百步的人,這樣可以嗎?梁惠王回答不可,他只不過沒有逃跑到一百步罷了,可同樣是逃跑呀!
作為一名士兵,貴在守住自己的陣地;作為一名君王,奉行“王道”是堅守陣地的最佳舉措。唯有行“王道”,才是走大路,方可有大成。反之,沒少忙活,成效甚微,事倍功半,梁惠王即是如此。
在本章,“王道”二字首次正式亮相。但綜觀整部《孟子》,字里行間的意蘊情志皆關涉“王道”。非但《孟子》如此,細讀孔子、老子、莊子的言論,歸根結底都是“王道”。
孟子言“王道之始”,生民為先,起于人與自然的和諧:不違農時,糧食就吃不完;細密的漁網不入池塘,魚鱉水產就吃不完;砍伐林木有定時,木材便用不盡。百姓生養死葬沒有遺憾,王道就開始推行。
“王道”起于生民之道,卻不止于此,還貴在引人向上奮發。種樹養雞,數口之家就不會鬧災荒。要實現“王道”,還有更重要者,就是要使人們接受教育,懂得道理,孝敬長輩。如此便可以王天下。
《孟子》行文之法,有正有反。與“王道”盛景相對應的還有另外一番場景:豬狗吃人吃的食物,不知道設法制止;路上出現餓死的人,不知道賑濟饑民。人死了,反而說“與我無關,是年成不好的緣故”。在孟子看來,這和把人殺了反而說“與我無干,是武器殺的'又有什么不同呢?他勸梁惠王不歸罪于荒年,這樣,普天下的百姓便會蜂擁而至。
楊氏曰:“移民移粟,荒政之所不廢也。然不能行先王之道,而徒以是為盡心焉,則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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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王道政治將通往理想國,它從哪里開始呢?
“王道之始”,生民為先,起于人與自然的和諧:不違農時,糧食就吃不完;細密的漁網不入池塘,魚鱉水產就吃不完;砍伐林木有定時,木材便用不盡。百姓生養死葬沒有遺憾,王道就開始推行。
“王道”起于生民之道,卻不止于此,還貴在引人向上奮發。種樹養雞,數口之家就不會鬧災荒。要實現“王道”,還有更重要者,就是要使人們接受教育,懂得道理,孝敬長輩。如此便可以王天下。
1.4 梁惠王曰:“寡人愿安①承②教。”
孟子對曰:“殺人以梃③與刃,有以異乎?”曰:“無以異也。”“以刃與政,有以異乎?”曰:“無以異也。”曰:“庖④有肥肉,廄⑤有肥馬,民有饑色⑥,野有餓莩,此率獸而食人也。獸相食,且人惡之。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獸而食人,惡⑦在其為民父母也?仲尼曰:“始作俑者⑧,其無后乎!'為其象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饑而死也?”
注釋:
①安:樂意。
②承:接受。
③梃:木棒。
④庖:廚房。
⑤廄:馬圈。
⑥饑色:因吃不飽飯而面黃肌瘦的樣子。
⑦惡:疑問副詞,何,怎么。
⑧始作俑者:指最初采用土偶、木偶陪葬的人。后來這句話成為成語,指首開惡例的人。俑,陪葬用的土偶、木偶。
上章末,孟子尖銳地指出,作為君王,使百姓餓死,與將其“刺人而殺之”沒有區別。這引發了梁惠王的思考,他樂意接受孟子的指教。
殺人以政,與用木棒、刀劍殺人是一樣的。而且政治殺人比起用木棒、刀劍殺人,有過之而無不及。聽聽孟子口中的“殺人以政”:
自己廚房里有肥肉,圈里有肥馬,可是百姓面帶饑色,餓死的人躺在野外。這等于在上位的人率領野獸吃人啊!野獸自相殘殺,人尚且厭惡它;作為百姓的父母官,施行政事,卻不能免于率領野獸來吃人,怎么能夠做父母官呢?
孟子引用孔子的話,“最初采用人偶陪葬的人,該會斷子絕孫吧”!孔子放出如此狠話,是因為太像活人的人偶被用來陪葬。像人之物受到傷害都令人如此憤恨,又怎么可以使老百姓活活地餓死呢?
《詩》云:“愷悌君子,民之父母。”父母于子,為之趨利避害,未嘗頃刻忘懷。唯有為政者為一己私欲,不恤民人,方有殺人以政。
1.5 梁惠王曰:“晉國①,天下莫強②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東敗于齊,長子死焉③;西喪地于秦七百里④;南辱于楚(5)。寡人恥之,愿比死者壹灑之⑥。如之何則可?”
孟子對曰:“地方⑦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于民,省⑧刑罰,薄⑨稅斂,深耕易耨⑩。壯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長上,可使??梃以撻?秦、楚之堅甲利兵矣。彼奪?其民時,使不得耕耨以養其父母。父母凍餓,兄弟妻子離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誰與王敵?故曰:“仁者無敵。”王請勿疑!”
注釋
①晉國:韓、趙、魏三家分晉,被周天子和各國承認為諸侯國,稱三家為三晉,所以,梁惠王自稱魏國也為晉國。
②莫強:沒有比它更強的。
③東敗于齊,長子死焉:公元前341年,魏與齊戰于馬陵,兵敗,主將龐涓被殺,太子申被俘。
④西喪地于秦七百里:馬陵之戰后,魏國國勢漸衰,屢敗于秦,被迫獻出河西之地和上郡的十五個縣,約七百里地。
⑤南辱于楚:公元前324年,魏又被楚將昭陽擊敗于襄陵,魏國失去八邑。
⑥愿比死者壹灑之:希望為全體死難者報仇雪恨。比,替。壹,全、都。灑,洗刷。
⑦方:方圓。
⑧省:減輕。
⑨薄:減少。
⑩易耨:及時除草。易,疾、速、快。耨,除草。
?暇日:空閑的時候。
?入:在家。
?事:侍奉。
?制:拿著。
?撻:打。
?奪:占用。
?陷溺:使人陷入災難。
本章的關鍵詞是“仁者無敵”。以方圓百里之地奉行仁政,亦可天下歸之。
梁惠王的心念多在報怨。上章怨自己對民盡心,效果卻不盡意。本章說自己多方受敵,要急著打回去。
孟子之論,在于救民。行仁政于民,減少刑罰稅斂,除草耕田,修習孝悌忠信,事其父兄長上,以此構筑堅實防盾,以勝秦、楚之堅甲利兵。反之,若暴虐其民,占用農時打仗,田地荒蕪,父母凍餓,兄弟妻子離散,則會不攻自亡。
1.6 孟子見梁襄王①。出,語②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見所畏焉。卒③然問曰:“天下惡乎定?”吾對曰:“定于一④。”“孰能一之?”對曰:“不嗜⑤殺人者能一之。”“孰能與⑥之?”對曰:“天下莫不與也。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間旱,則苗槁⑦矣。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則苗浡然興之矣。其如是,孰能御⑧之?今夫天下之人牧⑨,未有不嗜殺人者也。如有不嗜殺人者,則天下之民皆引領⑩而望?之矣。誠如是也,民歸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誰能御之?,”
注釋
①梁襄王;梁惠王的兒子,名嗣,謚號“襄”。
②語:告訴。
③卒:同“猝”,突然。
④一:統一。
⑤嗜:喜好。
⑥與:幫助,支持。
⑦槁:干枯。
⑧御:抵擋。
⑨人牧:國君。
⑩引領:伸長脖子。
?望:渴望,盼望。
本章的關鍵詞是“天下定于一”。唯有不好殺的君王,方可一統天下。仁政之心,力能合之;好殺不已,合而復分。好生惡死,人心所同。民眾對于仁政的渴盼,猶苗之盼雨,水之就下,只是自然、本然。
讀本章,見得《孟子》行文之妙,敘事描摹皆活潑。“不似人君,不見所畏”,知梁襄王無威儀。“卒然”二字極妙,思其辭氣,如見其貌。襄王問,語無倫次;孟子對,斬截痛快。尤其“七八月之間旱,則苗槁矣。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則苗浡然興之矣。其如是,孰能御之”一段,更宜反復吟詠,體察其生發氣象,見得文情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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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孔子認為政治也能殺人,為什么?
父母于子,為之趨利避害,未嘗頃刻忘懷。唯有為政者為一己私欲,不恤民人,方有殺人以政。
5,孟子講“天下定于一”,指的是什么?
唯有不好殺的君王,方可一統天下。仁政之心,力能合之;好殺不已,合而復分。好生惡死,人心所同。民眾對于仁政的渴盼,猶苗之盼雨,水之就下,只是自然、本然。
1.7 齊宣王①問曰:“齊桓、晉文②之事,可得聞乎?”
孟子對曰:“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無傳焉,臣未之聞也。無以③,則王④乎?”
曰:“德何如,則可以王矣?”
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
曰:“可。”
曰:“何由知吾可也?”
曰:“臣聞之胡龁⑤曰:王坐于堂上,有牽牛而過堂下者,王見之,曰:“牛何之⑥?”對曰:'將以釁鐘⑦。”王曰:'舍之⑧!吾不忍其觳觫⑨,若無罪而就死地。對曰:“然則廢釁鐘與?”曰:“何可廢也?以羊易之。”不識有諸⑩?”
曰:“有之。”
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為愛?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
王曰:“然。誠有百姓者。齊國雖褊小,吾何愛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無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
曰:“王無異?”于百姓之以王為愛也。以小易大,彼惡?知之?王若隱?其無罪而就死地,則牛羊何擇?焉?”
王笑曰:“是誠何心哉?我非愛其財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謂我愛也。”
曰:“無傷?也,是乃仁術也,見牛未見羊也。君子之于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也。”
王說?,曰:“《詩》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謂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
曰:“有復(21)于王者,曰:吾力足以舉百鈞(22),而不足以舉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23),而不見輿薪(24)。,則王許(25)之乎?”
曰:“否。”
“今恩足以及禽獸,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獨(26)何與?然則一羽之不舉,為不用力焉;輿薪之不見,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見保,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為也,非不能也。”
曰:“不為者與不能者之形何以異?”
曰:“挾太山以超北海(27),語人曰:“我不能。”是誠不能也。為長者折枝,語人曰:“我不能。”是不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挾太山以超北海之類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類也。老吾老(28),以及(29)人之老;幼吾幼(30),以及人之幼,天下可運于掌(31)。《詩》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32)。”言舉斯心加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無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過人者,無他焉,善推其所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獸,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獨何與?權(33),然后知輕重;度(34),然后知長短。物皆然,心為甚。王請度之!抑王興甲兵(35),危士臣,構怨(36)于諸侯,然后快于心與?”
王曰:“否。吾何快于是?將以求吾所大欲也。”
曰:“王之所大欲可得聞與?”
王笑而不言。
曰:“為肥甘不足于口與?輕暖不足于體與?抑為采色(37)不足視于目與?聲音不足聽于耳與?便嬖()38不足使令于前與?王之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豈為是哉?”
曰:“否。吾不為是也。”
曰:“然則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39)土地,朝秦、楚(40),蒞中國(41)而撫四夷也。以若(42)所為,求若所欲,猶緣(43)木而求魚也。”
王曰:“若是其甚與?”
曰:“殆”(44)有甚焉。緣木求魚,雖不得魚,無后災。以若所為,求若所欲,盡心力而為之,后必有災。”
曰:“可得聞與?”
曰:“鄒人與楚人戰,則王以為孰勝?”
曰:“楚人勝。”
曰:“然則小固不可以敵大,寡固不可以敵眾,弱固不可以敵強。海內之地,方千里者九,齊集有(45)其一。以一服八,何以異于鄒敵楚哉?蓋亦反其本矣(46)。今王發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賈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47),天下之欲疾(48)其君者皆欲赴愬(49)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
王曰:“吾惛(50),不能進于是矣。愿夫子輔吾志,明以教我。我雖不敏,請嘗試之。”
曰:“無恒產而有恒心者,惟士為能。若民,則無恒產,因無恒心。茍無恒心,放辟邪侈(51),無不為已。及陷于罪,然后從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52)民而可為也?是故明君制(53)民之產,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54)妻子,樂歲(55)終身飽,兇年免于死亡。然后驅而之善,故民之從之也輕。今也制民之產,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鄉,樂歲終身苦,兇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贍(56)鄉,奚暇(57)治禮義哉?王欲行之,則盍反其本矣: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八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注釋
①齊宣王:齊國國君。姓田,名辟疆。謚號“宣”。
②齊桓、晉文:指齊桓公、晉文公。齊桓公,齊國國君,姓姜,名小白,春秋時諸侯霸主。晉文公,晉國國君,姓姬,名重耳,也是“春秋五霸”之一。
③無以;不得已。以,通“已”。
④王:行王道。
⑤胡龁:人名,齊宣王近臣。
⑥何之:到哪里去。
⑦釁鐘:新鐘鑄成,殺牲取血,涂于鐘鼓,用來祭祀。
⑧舍之:放了它。
⑨觳練:恐懼戰栗的樣子。
⑩不識有諸:不知道有這回事嗎?
?愛:吝嗇。
?異:怪。
?惡:哪里。
?隱:心疼。
?擇:區別。
?無傷:沒有關系,不要緊。
?庖廚:廚房。
?說:同“悅”。
?忖度:猜測,揣想。本處詩引自《詩經·小雅·巧言》。
(20)戚戚:心動的樣子。
(21)復:告訴。
(22)鈞:古代重量單位,三十斤為一鈞。
(23)秋毫之末:毛至秋而末銳,小而難見。形容極細微之物。
(24)輿薪:指大而易見者。輿,車子。薪,木柴。
(25)許:贊許,同意。
(26)獨:到底。
(27)挾太山以超北海:挾著泰山跨越渤海。挾,夾在胳膊下。太山,泰山。超,跨越。北海,渤海。
(28)老吾老:敬奉我的長輩。
(29)及:推及。
(30)幼吾幼:愛護我的晚輩。
(31)運于掌:在手心里運轉,比喻治理天下很容易。
(32)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本詩出自《詩經·大雅·思齊》。刑,同“型”,樹立榜樣,做示范。寡妻,國君的正妻。御,治理。
(33)權:本指秤錘,這里指稱物。
(34)度:用尺子量。
(35)甲兵:軍隊。
(36)構怨;結怨。
(37)采色:即彩色。
(38)便嬖:左右親近的人。
(39)辟:開辟。
(40)朝秦、楚:使秦、楚來朝。
(41)中國:中原。
(42)若:你。
(43)緣:攀登。
(44)殆:發語詞。
(45)集有:占有。
(46)蓋亦反其本矣:為什么不歸返根本?蓋,應該。反,歸返。
(47)涂:同“途”。
(48)疾:責備。
(49)愬:通“訴”,訴說。
(50)幡:同“昏”。
(51)放辟邪侈:放縱胡來。
(52)罔:誣罔,陷害。
(53)制:規定。
(54)畜:養活。
(55)樂歲:豐年。
(56)瞻:足,夠。
(57)奚暇:哪里有空閑。奚,哪里。暇,空閑。
“庖丁解牛”的故事出自《莊子》。丁,本是一個廚師,擅長宰牛。他宰牛的過程如舞蹈一般,合著拍子,打著節奏。原來,他在宰牛的時候,心神專注,順著牛天然的經脈肌理,在筋骨間的空隙走刀,從來沒有砍到過骨頭。十九年間,他宰牛數千頭,那把老牛刀還如新的一般。而他人的情況是,技術高明的廚工每年換把刀,因為他們用刀子割肉;一般的廚工每月換把刀,因為他們用刀子砍骨頭。由此可見,心神專注,順著經脈行刀有多重要。
非但解牛如此,解文亦是如此。先是經脈,再是骨架,再是血肉,順此,則各個環節相脫而解,游刃而有余地,愈讀愈躊躇滿志。反之,不理經脈,既割又砍,只怕骨頭未動,牙傷刀亡,害物傷已。
本章篇幅甚長,但文脈清晰,文理甚明。關鍵詞只在“不忍”二字,由“不忍”擴展開來,由對牛的不忍到對人的不忍,由“不忍人之心”到“不忍人之政”,由“老吾老”“幼吾幼”到“及人之老”“及人之幼”,由“反其本”到“王天下”,一以貫之。整個過程貴在“推恩”,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無以保妻子。
本章源起齊宣王關于霸者之問,但在仲尼之門情況是這樣的:五尺童子羞稱五霸,贊成保民而王,反對傷民而霸。孟子將話題轉至一頭牛,由齊宣王不忍傷一頭牛,引出王政的核心,只在“不忍”,那不知其所以然的不忍心。牛不能傷,祭祀的禮又不能廢,權衡之下,以羊換牛。百姓不理解齊宣王,認為他小氣,堂堂齊國,不至于如此。齊宣王自己認為是因為不忍見到牛可憐的樣子,無罪而就死地。但是,僅僅是“無罪而就死地”,請問羊又犯了什么罪?所以,這點也講不通。到底為何?孟子說得好,僅僅是源于“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這便是不知其所以然的不忍心。今日有人不理解孟子,認為這有何區別,無論牛羊,終還是傷了物。其實,這其中的區別大了,僅僅是因為那不知其所以然的不忍心還在,許多傷害事件就可以消散在萌芽狀態,許多危險事態將被遏制。這就好像人不是絕對不打架,比如被欺負的時候。但是,有不忍心在,就不會大的欺負小的,強的欺負弱的,人多欺負人少;有不忍心在,不會將欺凌視頻上傳,更不會嫌還不夠暴力。為什么?不忍心,就是不忍心。看看,這個不忍心有多重要:這便是人性的根基。此基一破,人心險惡,人人自危。不忍心,可能是人類自己都不知道的,對生命、對自己最大的護佑。
按照正常的思維,先愛人,再愛物。齊宣王有此心,只是他愛物在前,所以,孟子還要論說一番,以動他那顆仁心。本來,王動仁心很簡單,就如手舉一羽,目視滿車柴火,為老人折枝,只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善于推其所為而已。比如,將愛牛的心推廣到愛民,由對牛的不忍心,至對百姓的不忍心,如此而已。事實上并非如此,因為齊宣王有“大欲”。
講得通俗些,齊宣王也是有“抱負”的,正如每一個平凡的人都有一個偉大的夢想。他在意的還不是一般的衣食飽足,他渴盼一匡天下,萬邦來朝,只是,在違背愛民基礎上的“抱負”,說到底也只是“野心勃勃”。孟子作的比喻好,以那不愛民的政,還想實現天下歸順,就好比是爬到樹上去抓魚。想想怪傻的,但是,事實要比爬至樹上抓魚還傻、還危險。緣木求魚,最多是抓不到魚,倒也不會傷及自身。而不愛民,還想稱霸,可就麻煩了,必有后災,結果只有一個:傾覆自身。
孟子攻王之大欲,是為了教王以仁政。后人讀至“無恒產,因無恒心。茍無恒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已”一段,認為若非孟子平日憂世憂民之心蘊藏已久,哪能如此直接痛快!在章末的教以仁政這段,正面說教最難出色,然認真品讀,自能體會其精神煥發處。章末數語,系王政之本,常生之道。知反躬之要,天理可明,人欲可遏。反之,則功利之說更易惑人,大體一差,雖有嘉言善道,亦何由入?孟子反復曉告,精切如此,君王終不能悟,也只是因為戰國時期眾王擅自欺也。
問題索引
,6,什么是“不忍人之心”“不忍人之政”?
由“不忍”擴展開來,由對牛的不忍到對人的不忍,由“不忍人之心”到“不忍人之政”,由“老吾老”“幼吾幼”到“及人之老”“及人之幼”,由“反其本”到“王天下”,一以貫之。整個過程貴在“推恩”,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無以保妻子。
“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這便是不知其所以然的不忍心。今日有人不理解孟子,認為這有何區別,無論牛羊,終還是傷了物。其實,這其中的區別大了,僅僅是因為那不知其所以然的不忍心還在,許多傷害事件就可以消散在萌芽狀態,許多危險事態將被遏制。這就好像人不是絕對不打架,比如被欺負的時候。但是,有不忍心在,就不會大的欺負小的,強的欺負弱的,人多欺負人少;有不忍心在,不會將欺凌視頻上傳,更不會嫌還不夠暴力。為什么?不忍心,就是不忍心。看看,這個不忍心有多重要:這便是人性的根基。此基一破,人心險惡,人人自危。不忍心,可能是人類自己都不知道的,對生命、對自己最大的護佑。
內容摘選自孟子研究院-浩然正氣(孟子)講讀 ? ? ? ?
? ? ? ?凈心齋筆錄 ? ? ? ? ? ?
? ? ? ?二0二五年四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