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紫發(fā)的女孩兒跳起來一記猛扣之后,人群里爆發(fā)出響亮的歡呼聲。男孩們瘋狂起哄,有的甚至吹出幾聲尖銳的口哨;而姑娘們幾乎是在尖叫,她們的嗓子里還彌漫著一股濃郁的妒忌的酸味。艾蜜麗·吉拉德——一顆耀眼的新星,一個無人不曉的名字,一位讓所有人為之神魂顛倒的法國姑娘。她只輕松地撩了撩頭發(fā),胸膛因為方才的劇烈運動而輕輕起伏。仿佛所有的舞臺都是為她而生,她就那么輕描淡寫地奪得只屬于她的桂冠,并且即將走進(jìn)一片熱潮當(dāng)中去迎接人們的愛意與褒獎。但那些叫人肉麻的夸贊對她來說好像指間極易抖落的煙灰,她接受過太多的歡呼,早就習(xí)以為常。
齊格勒就站在旁邊看著。十分鐘前她就站在那兒了。汗水打濕了她的金發(fā),讓它們乖順地貼在她的前額。勝利女神的服飾讓她的雙臂可以與海風(fēng)親密接觸,橄欖枝束起她的馬尾,她的視線在人群中跳來跳去,最后落在了吉拉德的身上——她今天扎了個小辮子。那些從海浪中捎過來的鹽粒似乎極其樂于讓齊格勒品嘗,很咸,又有點澀。此刻她與整個海灘都格格不入,沒辦法,排練需要,她來不及更換衣物就匆匆忙忙跑來球場。柔軟的沙礫一邊親吻她的腳掌心,一邊催促她走上前去。該為冠軍加冕了不是嗎?她本該這么做的。
但她沒有。
事實上她們正在冷戰(zhàn)。起因是什么?因為吉拉德不樂意接受她偶爾有些偏執(zhí)如同控制狂的行為?還是她自己受不了心愛的姑娘如此萬眾矚目?似乎都有一點,這很復(fù)雜,齊格勒解釋不清楚。但她清楚地明白一點:當(dāng)她看見吉拉德跟別的姑娘走得太近時,她感到有一絲危機。命運之神現(xiàn)在寫好了劇本,讓她只能眼巴巴地站在旁邊,像個局外人一般看著。她想上前搭話,想告訴她她為她感到高興,真心實意的那種,卻又不肯放下自己的驕傲。
于是她等待,等待吉拉德從她的身旁走過,像是一陣風(fēng)一樣毫無停留之意。時間沒有給她們促膝長談的機會,她只好簡短地拋出一個聽上去不知道是什么意味的句子。
“我不知道你還會沙灘排球,艾蜜麗。”
“你不知道的多了去了。”
隨后吉拉德?lián)P長而去,與同隊的奧克斯頓慶祝她生命里又一次平凡的勝利。她看見她們擁抱在一起,那位從倫敦來的雀斑女孩兒還吻了吻她心愛姑娘的臉頰。齊格勒覺得自己又呆又傻,被羞辱的感覺如同野草一樣瘋長,他人的歡愉現(xiàn)在看上去就像是一把尖刀,不斷地譏諷著她的軟弱與無能。
夕陽與海平線纏綿,溫暖的橙光逐漸過渡成玫瑰色的天穹。海灘上空無一人,信天翁歸巢,潮水不斷翻涌。
她被艾蜜麗毫不留情地孤立在外了。
再見面往往比想象中來得早。
“你知道,我時間寶貴。”
餐廳里有些嘈雜,她們面對面坐著。吉拉德實在是討厭這兒的環(huán)境,她不得不拔高音調(diào)說話,這讓她的聲帶很累。她要了一杯橙汁,但沒怎么喝。方冰因為融化而沉浮,叮鈴鐺啷的碰撞聲幾不可聞。現(xiàn)在她顯得有點咄咄逼人,其實她并沒有什么事情要做,她不喜歡那些庸俗又笨拙的男孩兒,情竇初開的毛頭小子只會魯莽地邀請她在星期六的晚上出去喝一杯。瞧瞧,如此老套的搭訕!她實在無心糾纏,一切的一切都讓她感到無趣。
齊格勒覺得自己心跳有些快。見面是她提出來的,為了挽回一些顏面。這聽上去很幼稚,她都不知道自己從什么時候開始暗中較勁的。沒有人說比賽開始,吉拉德甚至表現(xiàn)得興致缺缺,但齊格勒始終想證明一點:她是特別的。所有人都愛艾蜜麗,愛她性感的法國腔,愛她暗色的皮膚,愛她無情的回絕。齊格勒也愛她,可不止是這些。她窺探過她的內(nèi)心(盡管這讓她覺得自己像一個竊賊),知道她想要什么。她有一種獨一無二的優(yōu)越感,那就是她可以親昵地稱呼她為艾蜜麗。和別人稱呼她時不同,那是一個閃爍著萊茵河畔溫暖陽光的名字,從她舌尖抵上牙齒開始,從她發(fā)出第一個音節(jié)開始。一切都不一樣了。
“我知道。星期天有個舞會。”
圓潤的指甲敲在磨砂的桌面上,發(fā)出不規(guī)律的嗒嗒聲。吉拉德把指甲涂成了黑色——上周明明還是暗紫色。
“你憑什么認(rèn)為我會去?”
“這些場合…你從不缺席。”
嗒嗒聲應(yīng)聲而停。齊格勒發(fā)現(xiàn)吉拉德的表情變了,變得有一點玩味,又像是一個突然鎖定了目標(biāo)的獵人。也許她正在思考,一向不熱衷社交場合的安吉拉·齊格勒怎么會突然關(guān)注起舞會的事情來,要知道,周末向來是齊格勒爛在圖書館的時間。齊格勒暗自慶幸,畢竟摸清美人的行蹤并不是很難,看上去她似乎可以扳回一局。
吉拉德滾燙又灼熱的目光出賣了她自己,她以為自己深藏不露,但我看得一清二楚。齊格勒想。
艾蜜麗,親愛的艾蜜麗,我的艾蜜麗——她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想要穿上她的高跟鞋了。她們將在舞會上縱情聲色,像是從不曾分開過。
踏進(jìn)大廳的第一步齊格勒就有些后悔了,五顏六色的燈光像是張牙舞爪的妖怪往她的臉上襲來。鞋子甚至有些不大合腳,新買的,還得穿穿才寬松。這是她人生中第二雙帶跟的鞋子,第一雙是初中畢業(yè)時她父親給她買的系帶高跟涼鞋。記憶里父親牽著她的手帶她在舞池里跳舞的感覺仍然鮮活,奶白色的裙子因為舞步而旋轉(zhuǎn),像是一朵盛放的雞蛋花。現(xiàn)在,那雙鞋因為尺碼小了而一直被她放在鞋柜里。
回憶戛然而止,她決定趁著空閑喝點酒。她從鋪了白色餐桌布的長桌上拿了一杯香檳,鈷藍(lán)色的眼睛透過淡金的酒液觀察人群。那幾個女孩兒她有點眼熟,她們像麻雀一樣,嘰嘰喳喳圍在島田源氏的身邊。綠頭發(fā)的大男孩顯然很會討女生的歡心,她們個個都露出甜美如花的笑靨,爭著搶著要聽小公子夸贊她們今天的穿著打扮。
齊格勒默默點數(shù)。她覺得她認(rèn)識的、不認(rèn)識的,似乎都來了。可是舞會的常駐嘉賓卻沒有到場。她去哪兒了呢?難不成她特地為了羞辱自己而故意不前來赴約?齊格勒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艾蜜麗在她眼里并不是一個尖酸刻薄的人,相反,她覺得她充滿熱情,神秘又性感。她從不覺得她拒人于千里,她只是…只是什么呢?這都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她現(xiàn)在沒來。舞會變得索然無味。
“Se?oritas,也許我可以請你跳一支舞?”
低啞的男聲打斷了齊格勒的思考,她側(cè)頭,發(fā)現(xiàn)是杰西·麥克雷。這位年輕的男士一如往常系著紅絲巾,臉上洋溢著熱情的笑容。齊格勒花了好一段時間才想起來這是低年級的學(xué)弟,他比同齡人高出了大半個腦袋,長期鍛煉讓他顯得強壯而健美,像是草原上的棕狼,而他那標(biāo)志性的紅絲巾更是讓他帶上了幾分西部牛仔的英氣與性感。此刻,牛仔的眼里流露出邀請的意愿——舞池里還沒有太多人,現(xiàn)在的確是個跳舞的好時機。
要不要答應(yīng)?
“當(dāng)然。”
齊格勒鬼使神差地放下了酒杯,把手搭上了麥克雷遞過來的手掌,他的掌心溫?zé)幔父课贿€有槍繭。對了,她想起來,小學(xué)弟還很喜歡去射擊場與別人切磋。這雙手與艾蜜麗的全然不同,它們由內(nèi)而外地散發(fā)出熱量,甚至帶著令人心動的力度。麥克雷緊緊地握住齊格勒,這個夜晚的確適合翩翩起舞。她再一次回想起三年前的畢業(yè)舞會,記憶在每一個舞步里鮮活,她的鞋跟踩出熟悉的旋律,她甚至可以清晰地察覺到有東西在她的裙角肆意盛放——一種前所未有的歡樂——實在是令人沉迷。
一曲畢,齊格勒渾身暢快,郁積的所有不安情緒全部煙消云散。隨后牛仔問她要不要喝一杯,她也欣然答應(yīng)。他們聊銀幕上的無名客,聊希波克拉底宣言。他們還談到萊耶斯(那個死氣沉沉又兇巴巴的體育老師),麥克雷放下手中的啤酒杯,向齊格勒抱怨那些,繞操場跑二十圈的,諸如此類的懲罰。
她全然忘卻了艾蜜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