篳路藍縷,以啟山林。
在把楚人驅逐往南的商朝人眼中,楚人就是南蠻。但楚人一直堅持認為自己是中原后族,所秉持的是中原文化,他們堅信,總有一天,他們會再度回到中原。
然而,這個不屈的種族的首領鬻熊死在扶周滅商的火師職位后,周人也再度把楚忘在腦后。
封建親戚制下,弱小的楚部落是不配封邦建國的。
其后鬻熊之子熊繹對周成王的心悅臣服才讓成王想起來要對其論功行賞,其“子男五十里地”的封賞算不得優(yōu)越,但楚的國家雛形,終究還是建立起來了。
以為建國后能被中原國家接納的楚國人似乎高興得有點太早了。
周王朝依舊輕視楚,漸漸地,楚也失去了融入中原的熱情,對朝覲納貢的事兒也不再上心。但這小小的舉動卻輕易激起了周王朝的怒火,周決定討伐楚,讓楚為自己的不尊周行為付出代價。
顯然,楚國大禍臨頭,但這個堅韌尚武的種族并不放棄自己,而是向周六師舉起了長戈,這場戰(zhàn)爭以周昭王溺斃,周師慌逃,楚國勝利告終。
然而封建制度下的各諸侯國維護周禮,對于楚國公然抗王軍違背周禮的行為十分不齒,在他們眼中,楚國還是那個落后的蠻夷之國,永遠也不能并入中原。
混合了南方蠻族文化的楚國人顯然與中原諸國相異,中原講“雅言”,而他們是“楚言”。
“我蠻夷也,不與中國之號謚。”熊渠如是想道,既然周天子稱王,那么他就要把自己的三個兒子都封王,離經叛道就離經叛道吧,反正楚從未被認可。
其后楚武王更是發(fā)起宮變,奪走自己侄子君位,是為楚武王。
中原向來秉持“嫡長子繼承制”的原則,某種程度上是趨于固化的,而楚國這弒君傳統(tǒng)保證了上位者的優(yōu)越性,要求“三年不出兵,死不從禮”,規(guī)定了君主除了自保國家外,還得開疆拓土,大有建樹,否則他上位的不臣之舉永遠不能抹去。在這種高壓下,楚武王開始擴張,攻下權國,并改權為縣,奠定中國郡縣制之基礎。
同時,青銅的決定性力量讓他三次出兵“漢陽諸姬”核心國隨國,攻下銅綠山,楚國命運從此開始轉變。
其后楚文王、楚成王繼承楚武王留下的初具規(guī)模的國家機器和豐厚的物質保障,東征西伐,讓楚國一時風光無兩。
此時的楚國以為自己能和中原國家齊肩,但是他們仍然蔑視楚國,認為楚國不過是“暴發(fā)戶”。
春秋時期,周王室衰微,諸侯蜂起,但是大部分諸侯國仍遵先王之法。兩國交戰(zhàn),必“鳴鼓而戰(zhàn),不相詐”,不打不義之戰(zhàn),不擒二毛,不重傷,不列隊不傷;對一個國家交戰(zhàn)必須師出有名,但是楚卻違背這個準則。
楚文王為得息媯先后滅息、蔡,又趁舅父鄧侯無備滅鄧,一時間為人不齒。其后泓水之戰(zhàn)中楚成王又重傷遵禮的宋襄公,間接導致宋襄公的死亡。
“先王用兵,服人而已,不期于多殺。”在遵周禮維持貴族風度的各諸侯心中,風度高于勝敗,戰(zhàn)爭亦講究誠信,攻伐一國是為使它知禮守禮,而不是吞并他國疆土。
顯然,楚在脫離中原幾百年后,與中原文化也漸漸殊途。
在今人眼中,楚國在與國關系中所秉持的實用主義比周禮更符合歷史潮流,但是當時的春秋格局下,它是不合人心的。
自齊桓公、晉文公相繼成為諸侯之長后,中原此時群龍無首,沒有強有力的諸侯能扛“尊王攘夷”這面大旗。
公元前606年楚國陳兵北境,飲馬黃河,攻陸渾之戎后莊王竟直指洛邑,旁敲側擊問九鼎之重。周卿王孫滿“在德不在鼎”這一千古名論一語點醒楚莊王。是了,楚國如今勢力如日中天,堪堪可當霸主,但是其他諸侯并不能心悅臣服。君道,以德服人。
楚國文化向來寬容開放,也善于學習。
在莊王有意推動下,楚國“國法行而綱紀立”,能止戈為武,擁有大國風度。“吳鉤明似月,楚劍利如霜。”吳越鑄劍技術被楚人吸收,楚國漆器一騎絕塵,中原《詩經》也成為楚人日常引經據典的依據。
四方來材,明君賢臣,風云際會,相得益彰。
攻陳而不滅陳,邲之戰(zhàn)中對晉手下留情這些義舉傳到各諸侯耳中,此時,他們終于心悅臣服,推舉楚莊王為霸主。
不知莊王舉爵飲酒時,想起先輩傾力回到中原的夙愿如今在自己手中終得以實現(xiàn)時,會否熱淚盈眶?
古往今來,入主中原的國家似乎都會患上“中原病”,失去原本民族的特色,北魏如是,女真金國亦然,這時候的楚國也不例外。
如果說崇尚鳳凰的楚文化是浪漫熱烈如火的,那么尊龍的中原文化就是溫柔如水的,水瓦解火,也漸漸消磨了楚國的戰(zhàn)斗力。
君主只圖享樂,不再發(fā)憤圖強,貴族只為自己利益奔走,全然不顧國家利益。
楚才晉用,楚才秦用,吳師入郢,終于,楚昭王放棄丹陽郢都,遷往紀南城,后稱栽郢。
在昭惠兩代君主的努力之下,楚國枯木逢春,對周邊國家多實行懷柔政策,寬容開放,其與西方往來的南絲綢之路開辟中西方交流新形勢,蟻鼻錢、金板,漆繪鎮(zhèn)墓獸,虎座鳳架鼓,諸國罕有其匹。
盛世太平下暗藏殺機,當初楚國封君之制下的各地方君實力漸強,形成尾大不掉之勢,即便是吳起改革,也難扭轉局勢。貴族勢力過于強大,楚國自救的最后一次機會屈原改革也被扼殺。
六國合縱被迫,懷王這一生在戰(zhàn)國卻受春秋之制熏陶的君主過于仁厚,并不適合在殺伐果斷的戰(zhàn)國中生存。懷王入咸陽,卻是秦人如何逼迫,懷王都不屈服。最后他死在咸陽,也用生命捍衛(wèi)了楚國尊嚴。
秦國的鐵騎并不溫柔,他們踏破郢都,毀壞楚國文化,爾后屈子自沉汨羅江。
楚國在秦國法家嚴制下輾轉百年,直到嬴政揮師南下,項燕自殺,楚國大旗倒下。中原禮樂文明只適用于和平年代,在性質劇變的戰(zhàn)國時代,秦國商君軍功主義更符合主流,可惜楚國本末倒置,最終政治失敗。
楚雖三戶,亡秦必楚。
楚國雖倒下了,然而它真正滅亡了嗎?我想未必。
楚國文化是糅合了中原禮制之規(guī)矩與南方蠻夷的率性而成,表面柔弱,然內心堅韌。楚國的軀殼千瘡百孔甚至身死也好,它那高蹈的靈魂永不滅絕。
陳勝吳廣張楚政權,西楚霸王項氏少主項羽,乃至漢朝,法家,黃老,儒家思想如浮光掠影,漢宮內又跳起了楚國的舞,唱楚國的歌,誦楚國的詞。楚樂天下一絕,楚服美不勝收,楚文化亦經久不衰。
楚文化內核歷久彌新,鬻熊的愿望終究實現(xiàn)了,惟楚有才,于斯為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