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之楓坐在我對面,低著頭悶悶不樂地用勺子攪拌著星巴克的咖啡。他請我喝咖啡是次要,主要還是打探柔山最近的情況。
柔山從北美回來只在北京待了一個禮拜,準備準備就去了愛爾蘭。沒給之楓留時間。
之楓在澳大利亞讀研究生回來后,就一直對柔山窮追不舍。而柔山那邊卻一點消息都沒有,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就這樣吊著之楓。
該怎么說我們之間的故事。
二十歲的時候肯定會用大把大把橋情造作的詞語描繪那時我們的生活。而現在,站在這個青黃不接的尷尬年紀,既無法矯情也無法釋懷。
柔山,我,之楓是同班同學,也是大學里的那一屆混得最好的。柔山大一的時候就出了書,之楓本科畢業后留學澳大利亞,我進了國企當翻譯。
那時青蔥的年月就像一條蜿蜒的河流,有太多的細節和感動都深入海底,只有夜深人靜,才得見那些回憶的河床。
我靠在星巴克的沙發上,用手指用力揉了揉太陽穴。
最近工作很多,回到家一陣身心疲憊,不想做任何事情。好像是身體被壓榨一般。而這么拼死拼活也只是為了在一線城市里立足。而我沒有之楓的家世,沒有柔山的才華,混到現在,不是覺得累就可以放棄的。
生活總是在我在徹悟的時候讓我迷糊灌頂。
柔山一直有句俗話:“歲月是把殺豬刀,不跑就變成豬了,之后就被殺了”。說這句話的時候,柔山會做一個砍頭的手勢。這句話從我進大學剛認識她的時候她就常掛在嘴邊。
柔山確實一直在跑,先是在中國走了個遍,從新疆,甘肅,拉薩,大理,桂林,廣州,臺灣,杭州,烏鎮……一直到北京。
然后是北美,現在在愛爾蘭。
那是她的生活。
而我習慣每天從樓下買一杯豆漿,進地鐵前喝完。在地鐵昏昏闕闕的環境里,總是能收到柔山的照片。偶爾加班到深夜,我起身去倒咖啡,從玻璃往外看,那些蜿蜒無盡的霓虹,總使我傷感。
但我想肯定有一種光亮屬于柔山,她現在顛沛在路途上還是在街邊的一家咖啡店里喝咖啡?一邊欣賞著眼前的深藍大海?
那個時候我會對自己產生同情。并且羨慕柔山——其實,自從大一每個人在班里輪流做自我介紹的時候,我就開始佩服柔山了。那個時候我還是一個柴火妞,從農村來到大城市上大學,什么都不懂。單純地以為努力學習拿到學歷,有了學歷就能找個好工作,有了工作自己以及父母的生活就有了保證。
當我聽到柔山站起來說“我沒有父母。來大學主要就是為了給自己更多的時間旅行。我的新書快上市了,到時候大家幫我這個騙稿費而活的娃宣傳宣傳哈……”時我就覺得我們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她注定一生灑脫自由,而我只能對自己能看得到結局的人生感到悵然又無能為力,但很快就會擔憂下個月的生活費而無暇顧及其他。
我一直懷疑我與柔山會成為朋友,成為閨蜜。原本的我們就像兩個永遠都不會相交的平行線。
大一上學期,我在學校里同時干著三份兼職,每天都是踩著上課點上課,要下課時就收拾書包,準備沖出去。
有一份兼職是在食堂的一個檔口給學生盛飯,老板娘規定我必須在所有學生下課前趕到,但我每次趕到時還是會被老板娘罵。
有一次柔山翹課正撞到老板娘數落我,她徑直走到老板娘面前,字正腔圓地說:“我說哎,你這個人講不講理,我們明明有課,你還要她提前來,這本來就不可能的,她急急忙忙地跑過來,你還數落人家,講不講道理啊……”
“你這個小姑娘,你指誰……有沒有教養,你爸你媽沒教你怎么講話嗎……”
柔山當然不甘示弱,把剛打來的飯都摔在那個食堂的檔口前。因為剛下課,學生越來越多。
我紅著眼睛怕事情鬧大,生拉硬拽把柔山弄了出來。
“柔山你有完沒完,我的事和你有什么關系,你這樣做老板娘會把我開除的,我下個月的生活費你給嗎?別以為你有點小本事就覺得自己很……”
柔山瞪大眼睛看著我,打斷我說:“英英,她罵我爸媽……算了?!?/p>
然后柔山從我身邊走了過去,狠狠地撞了我肩膀一下。
那天晚上我怎么也睡不著。我隱約覺得自己說的話太過難聽,并且柔山真的是為了保護我。
我鼓起勇氣給柔山發了一條短信道歉。沒想到很快就收到了回復,柔山說她早就忘了這件事情了。還告訴我不要在那個不講理的食堂檔口做兼職了。
隔天上課,她坐在我旁邊,給我介紹了一家書店的兼職?!坝州p松,給的錢還多!老板人超好?!蔽仪逦赜浀盟ζ饋頃r臉上有淺淺的酒窩。
漸漸我們變得熟絡。以前總是覺得像柔山這么優秀的人,一定不好接觸,并且沒有共同話題。但其實是我錯了。柔山并不像別人那樣看不起我。相反,她對人很細心,總是站在對方的角度考慮問題。跟她在一起的時候不會有任何的壓力與自卑。
我想,那大概是在柔山的身上,早已經形成了一個強大的磁場。
大學四年里的兼職,都是柔山幫我聯系,她一直照顧著我來自農村的自卑。
那個時候我固執得要死,為了自己那點微不足道的自尊,怎么都不肯進學生會鍛煉自己。柔山也不和我急,滴水石穿那樣磨我。
后來競選學生會的副主席,也是她不斷地給我加油打氣。
大三成為學生會副主席后,我已經和剛上大學的自己判若兩人。
面對一百多人開會自己絲毫不會緊張,偶爾還能給大家講一下自己家鄉的自然美景。能夠一個人和商鋪的贊助商商談,把合作的利益最大化。主持活動有條不紊。
四年的大學生活,其實是柔山改變了我。
我想著這些,之楓喝完咖啡站了起來。
2
之楓走了之后我開車回家,在堵車的間隙打開音樂,響起《落葉歸根》的旋律:
舉頭望無盡灰云,那季節叫做寂寞
背包塞滿了家用,路就這樣開始走
不得不選擇寒冷的開始,留下只擁有遺憾
命運的安排,遵守自然的邏輯
……
如果有人問我最喜歡北京哪,我不會說故宮,天安門,或是王府井的購物街。我最喜歡北京的夜晚。它精致,華麗,卻又讓人陡生醉意。
我打開窗戶,讓絲絲入扣的空氣吹進來。燈火通明的夜晚,總是給我莫名的安慰。然后我在鏡子上看到了之楓的瘦削的臉,精致的眉目。
偶爾周末,我和之楓會自駕游山玩水,京城早已被我們玩遍,之楓今天又提醒我周末去海邊。我告訴他已經準備好。
其實在他第一次提議的時候,我就已經準備好了。也是通過這件事,我終于向自己承認自己愛上了之楓。但是我知道我不能那么做,如果柔山拒絕他,我一定會像飛蛾撲火那樣撲到之楓的胸膛里。
在這世上,除了感謝父母,我最感謝,最信任的人就是柔山,所以我不能做背叛她的事。因為我知道,如果沒有柔山,就不會有現在的我。
到家了。沒有停車位,在附近轉了好幾圈才把車擠進去。
我瞇著眼睛向所住的高層小區樓望過去,在大學的自己怎么都不會想到自己能混進國企,能自己買房,買車,混成一個小白領。雖然經常累成傻逼。
命運無常,大概就是如此罷。
3
第二天,北京霧霾嚴重,天氣預報說PM2.5已爆表。我找了一個棉白的口罩戴上,來不及買豆漿包子便走向地鐵口。
天空像是被潑了一瓶墨,什么都看不見,倒也是別具一格的美。
我在地鐵里,習慣性地等著柔山的照片,卻怎么也沒有收到。發了微信給她也不見回復。
走出地鐵,步行幾百米就到了公司。空氣還是濃墨一樣化不開。
我突然覺得每天都在過著同樣的生活。
同樣擁擠的地鐵,同樣嘈雜的街道,同樣冰冷的大廈,同樣面無表情的同事。
但每當我有這樣想法的時候,我就反問自己,你厭棄現在復制一般的生活,倘若你放棄這份工作,你能在偌大的北京干什么?
我抱著厚厚的文件從經理的房間走出來,懷著上墳的心情回到辦公桌。今天的工作出奇得多。因為明天周末有一個重要的會議,我需要把一摞文件快速翻譯完。我咬咬牙,把手機調成了靜音,在樓下的餐廳預訂了一份午餐,便開始埋頭苦干。
期間不斷地喝咖啡,辦公室的空調開得很足,有些冷。窗外還是濃墨一樣的昏暗,看不見太陽,分不出是哪個時辰。
吃完樓下送來的簡餐,接著翻譯。我必須要快一點。明天約好和之楓去海邊游玩,早點回家準備準備。一想到能見到之楓,渾身都充滿了力氣。
而當我抬頭的時候,我看見之楓站在我面前,我以為是幻覺,急忙揉了揉眼睛。之楓抓起我的手沖出了辦公室
“柔山出事了?!?/p>
4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
當我承認柔山去世的時候,北京已經停止了淅淅瀝瀝的小雨。之楓還站在墓前,沉默不言。而蔓延在我臉上的河流,是雨水還是淚水?
我無從知曉,這無足輕重。
柔山去世后,很多個夜晚我都會重復著同樣的夢:黑色的雨傘,蔓延到腳下的雨水,我的胸前別著一朵被雨水打濕的白花。我,之楓,柔山站在柔山的墓前。三個人就那么站著。期間我一遍又一遍的問柔山:“山,你回來了嗎?你真的回來了嗎?”
而柔山面無表情地說:“歲月是把殺豬刀,不跑就變成豬了,之后就被殺了?!?/p>
柔山走了幾天后,之楓也去了上海。
他發微信告訴我:
英英,原諒我的不辭而別。一座城市如果沒有愛的人只有傷心的故事,我很難生活下去。你也要堅強起來。常聯系。
登機了,see you。
我突然打下“我愛你,別走”五個字。
卻又一個字一個字地刪掉了。
有什么用呢,他已經決定要走了。他根本都不知道你的愛,他眼里只有柔山,你的愛太單薄。
而你何必犯賤?
也許深情永遠都是被辜負
在這個充斥愛與被愛,傷害與被傷害的青春里,我們不論遭受什么,經歷什么,青春還是就這么活生生地只剩下了回聲。而我們,我們的歲月,也會伴隨著這不斷消逝的回聲而被遺忘。
5
我們都笑了但還是都哭了,你哭了但還是忘了,后來我們都忘了還是怎了,雖然只是回不去了。
之楓走了一個月后,我去墓場看柔山,那天北京也是剛下完小雨,天空清澈如洗,碧空無瑕。我坐在柔山的墓碑旁,想了很多。
好像從畢業之后這么多年的思緒在那一刻都噴薄而出。
柔山在英格蘭自駕去一個偏僻地方的看流星雨,因為facebook爆料那天的流星雨會很壯觀,柔山就沒休息,開著車一路前行。但是柔山太累了,瞇眼的瞬間便偏離了路面,向旁邊沒有建筑物的地溝沖了進去……
但是我覺得柔山此生不會有遺憾,她一直在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把青春都撒在撒哈拉的沙漠,把畢生的熱情都投擲在新疆的云間,把悲傷痛苦快樂都裝進了小說。
而我呢?
如果不是大學遇見柔山,我現在只能是朝九晚五的上班下班,回家帶孩子,洗衣服做飯,照顧父母。偶爾有時間讓臃腫的身體陷進沙發,看著肥皂劇打發余生。
而在國企上班其實也一樣,盡管脫離那種低級麻木的生活,也還不是籠罩在別人的光環下,每天機械地翻譯文件。眼睜睜地看著時間從眼前流去也無可奈何。每天回到樓房,空空如也。即使把電影的對白聲音放到最大,也敵不過心里那道寂寞的回聲。
這都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在我有生之年,在我還有能力去質疑生活意義的時候何不去拼一次?
就像柔山一直做的那樣。坐以待斃的結果只能是被“殺豬刀”磨滅,只能是失去之楓。
當我問自己這些的時候,北京的暮色接踵而至,那層層疊疊的晚霞抹在天際,幻滅地存在著。像極了年華。
我起身把墓前的百合擺正,當我抬頭撞上柔山的眼睛時,一切都有了答案。
6
所以,我來了歐洲,所以,我在布拉格。
來到公寓的時候已經是傍晚,英籍的女主人微笑地遞給我簡單的三明治。笑著告訴我早點休息。
吃完三明治,把房間簡單的清掃了一遍,把紅色的矢車菊插在花瓶里,放在陽臺,順勢把窗戶打開,頓時有市井氣息沖進來:
小販的叫賣聲,情侶的歡聲笑語,大海洶涌的浪聲……
那些聲音,才是生活的味道。
我辭去了國企月入萬元的工作,賣掉了北京房子和車子,我已決定,此生要為自己而活。不再心猿意馬,也不再隨波逐流。但行好事,不問前程。
矢車菊的香味彌漫在房間里,我看到布拉格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感到無限地欣慰。
藍色的玻璃上映著柔山的臉。
我對柔山說,太多無常把我擊潰,只有你和孤獨將我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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