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爸爸推掉爺爺熬好的湯藥時,我還想起了那間位于城中村,充滿神秘色彩的鋪子,想起爸爸在那里的身份是“爹地”。骯臟、齷齪、惡心等許多徘徊在心頭多日的惡毒的語言沖口而出。那些話像洪水猛獸吞噬掉爸爸慣有冷靜自持,我內(nèi)心有一股復仇的快感。事隔多年以后我還常常自問:這到底為什么又是為了誰而復仇。
蘇北生如期到來,他身穿一看便知價格不菲的西裝,像前些天去學校接蘇栩那樣鄭重其事。西裝革履在簡陋的小餐館里顯得格格不入,但蘇北生怡然自得。我迫切地問他知不知道我爸爸去哪兒了。爸爸離家出走后,爺爺在生活上對我更加無微不至,可是我卻發(fā)覺原本可口的飯菜變得索然無味。沒有爸爸的家里,我跟爺爺根本無法正常交流。家里的氣氛比三方冷戰(zhàn)更壓抑。但壓抑的氣氛有個好處,它讓我意識到哪怕爸爸骯臟、齷齪、惡心,我仍然不能沒有他。盡管我在尋求幫助,但天真的我還沒有意識到比起來出走,冷戰(zhàn)只是小打小鬧。我依舊用對待冷戰(zhàn)的僥幸心理來面對爸爸出走的事實。
爸爸的秘密藏得如此之深,以至于我如果沒有發(fā)現(xiàn)蘇北生是他唯一的朋友,便將永遠無法觸碰他的過去。我利用少得可憐的線索拼湊出不完全的前因后果,不禁毛骨悚然。蘇北生笑著告訴我以“朋友”來定位他和爸爸的關系并不準確。
如你所知,我和蘇北生約在學校附近的小餐館見面,蘇北生如期到來了。我詢問爸爸的去處,蘇北生沒有回答問題,反而以一種戲謔的語調(diào)說我一直生活在云端。哪怕我是包袱,爸爸依然將我高高拋起。他又重復了那句話,說如果沒有我,爸爸不會活得那么累。但這次他迅速地補充道:“如果沒有你,他的人生也許就不會有意義。”蘇北生的話繞得我暈頭轉(zhuǎn)向,我盲目地跟隨他離開小餐館,坐上他的車。蘇北生說要帶我去一個地方。
在那個地方,爸爸的身份是“爹地”。蘇北生神色自然地敲了幾下這個我曾無數(shù)次經(jīng)過卻不再敢張望一眼的玻璃門。在短暫的等待里,蘇北生說了些關于爸爸的事。他說在通訊公司上班的時候,他跟爸爸不單是同事。同年進入公司的合同工有一百多人,那些人被分成五個小組。每個小組先是由資深的員工領隊,直到半年后,從各個小組里面選出最優(yōu)秀的人來擔任新的組長,而那些資深的員工全部躍進中層管理。在擔任組長即將滿一年的時候,蘇北生才真正注意到與他同期的粱學寧,也就是我爸爸。當時部門里有這樣的傳言:有一名員工可以獲得終生聘用的機會。一組組長蘇北生和四組組長粱學寧是最有機會獲得簽約的人。因此,蘇北生說當年他與我爸爸的關系其實是對手。但實際上由于公司業(yè)務的迅速壯大,前線與高層之間的管理人員極度空缺,終生聘用機會并非只有一個……彼時,貼了窗紙的玻璃門“嘩啦”地掀開。午后的燦爛陽光照見對方的衣衫不整。來人瞇著眼睛打量我,視線隨后落在蘇北生身上。
當他看清蘇北生后眼里睡意頓消,熱情地打起招呼。他的聲音使我渾身戰(zhàn)栗。我仿佛回到人生第一次打算嫖妓的那個夜里,身旁的蘇北生變成了昔日的大A。噩夢從那聲娘里娘氣的“爹地”開始……
“嗚哇,好可怕。”他盯著我,隨后把臉轉(zhuǎn)向蘇北生說,“蘇先生是帶兒子來開葷嗎?有沒興趣走后門?保證終生難忘啊!”蘇北生顯然習慣了對方的口無遮攔,毫不在意地告訴他,“這是學寧的兒子。”他一聽到“學寧”兩個字,瞬間連腰桿都挺直了,夸張、娘氣的調(diào)調(diào)更無影無蹤。我這才知道他的娘氣是偽裝的。他向我伸出右手,說道:“原來是小爹地,失敬失敬!我叫小藍。”我沒敢握他的手,整個人僵硬得不像活著。
蘇北生和小藍對這樣的我視若無睹。他們那么熟絡地聊天。我順著陽光看見小藍的身后仍是一片漆黑,與我身處的位置一門之隔卻儼然兩個世界。蘇北生從小藍讓出的空隙走進去,而我仍在屋外舉棋不定。蘇北生看穿了我的想法,他不費吹灰之力就把我扔進屋里。
屋內(nèi)很干凈,能聞到淡淡的花香,完全沒有想象中那種廉價化妝品的味道。柜臺安置在距離大門最近的地方,而柜臺的后面則擺放了一面屏風。屏風形成一道完美的分水嶺,在沒有開燈的情況下連它本身都顯得神秘莫測。
蘇北生迫使我繞過屏風,鋪子的內(nèi)在隨之展現(xiàn)——竟與一般居家的布置無異。我瞬間懷疑:是不是一直都曲解了這個地方。但隨后又推翻了假設,因為大A確實曾深入此地,并獲得了吹噓的資本。
小藍招呼我們坐下,接著便在屋子里忙前忙后,很快就把一套茶具在桌子上鋪開。小藍說:“我接手后把茶具收起來,心想等哪天老朋友來了再搬出來,沒想到這么快就又用上它了。”出于內(nèi)心的恐懼,我始終沒能認真打量那個叫小藍的男人。他的臉在我的記憶中只留下模糊的輪廓,但他嫻熟地沖水泡茶的手我卻印象深刻。那手很修長,即使過分白皙卻不失男性特有的骨骼分明,那樣的手絕不會使人對他的性別產(chǎn)生誤會。
蘇北生把我?guī)ツ莻€地方別有用意,我起初以為他意圖讓我認識鋪子,從體諒的角度化解父子的不和。但事實證明,那是我自作多情。我們父子和不和,蘇北生從來都不在意,他只在意曾經(jīng)的對手也就是爸爸本身。據(jù)蘇北生所言,他和爸爸同事期間進行過無數(shù)次的交鋒,但勝利女神似乎不曾偏愛誰,往往前一輪爸爸優(yōu)勝,下一輪則蘇北生超前,總是分不出勝負。棋逢敵手,兩人都很享受僵持的狀態(tài),但僵持狀態(tài)不久就被打破,而那次失敗不同尋常,不僅讓爸爸喪失了終生聘用的機會,甚至把他的人生都攪得一團糟。與以往所有大大小小的失敗一樣,爺爺是永恒而不可抗力的因素。周培裕說的都對,可我卻需要花好多年的時間才學會不依賴眼睛和耳朵。
四溢的茶香與花香奇妙地交融,小藍說像這樣有花有茶才是鋪子的常態(tài)。他說起鋪子的時候神情坦蕩,好像是說“我家”一樣。我大概是茶喝多了,肚子里裝不下的茶水從眼睛里溢了出來。蘇北生點了煙,室內(nèi)的空氣變得有些復雜,小藍丟下一句晚上要開工就回樓上補眠去了。
鋪子一共三層樓,二樓和三樓是小藍他們生活和工作的地方。大伙有空的時候則聚在一樓客廳里談天說地。在客廳左側(cè)有個幾平米的房間,那是爸爸的休息室,爸爸在那里度過許多不歸家的夜晚。我躺在爸爸的床上,枕著他的枕頭,翻開他的日記本——小藍泡茶之前以二十元的“折后價”賣給我的牛皮紙信封里有爸爸的信,還有跟隨他多年的日記本。小藍不僅從爸爸手里接下鋪子,還接下爸爸的出走留言。鋪子里的人都知道爸爸要走,但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們打賭我多久才來,結果比任何人的預想都要早。
爸爸的信寥寥數(shù)語,沒有半句透露他的去向。這使我迫不及待地翻開他的日記本——片刻,又艱難地合上。我在那張木板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直到有人來敲門。小藍告訴我他們快要開工了,夜晚的鋪子跟白天不一樣。蘇北生早就走了,因為連續(xù)受驚的蘇栩比任何時候都需要家人的陪伴。小藍一直把我送到門口,經(jīng)過客廳的時候,有個女孩在修指甲。她抬頭看了一眼,說:“小藍這么早就開張?”接著又繼續(xù)修指甲。若非親眼所見,很難想象開口閉口“開葷”、“走后門”的小藍會因為這樣一句話而臉紅。小藍咬牙切齒地說,“去你的,這是學寧叔的兒子。”
“靠,就是這小子把學寧叔逼得離家出走了?”女孩露出既憤怒又不屑的表情,“我要是生了這種兔崽子,果斷送他回爐重造。”
鋪子被我遠遠地拋在身后,它融入夜色之中,即使我多次回頭也看不清它的模樣。我一直走,等回過神來已經(jīng)到了周家的小發(fā)廊。我轉(zhuǎn)身打算靜靜地走掉,但被周媽媽先一步發(fā)現(xiàn)了,她熱情地把我請進屋。周培裕下樓來,看見我一點都不意外,反而對周媽媽說是他叫我來的,巧妙地化解了我的尷尬。我在周家吃過晚飯,就像過去好多次那樣在周培裕的監(jiān)督下做作業(yè)。作業(yè)做得亂七八糟,腦海里始終有句話在折磨我——家庭是捆綁式災難。我不知道爸爸以何種心情在日記的首頁寫下那句話,但它徹底消滅了我繼續(xù)閱讀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