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錢不是萬能的

明大鵬是明月山莊的第一代家主,中年成名,家資殷實。此時他正坐在城里最好的酒樓上,喝一兩銀子一壺的酒,吃十兩銀子一桌的菜,樣子別提有多愜意了。

得得得,隨著腳步聲上樓的是長歌門門主肖翎,肖家在武林中歷史悠久,歷來瞧不起明大鵬這種爆發戶,同往常一樣,他遠遠避開明大鵬的桌子,從鼻子里冷哼一聲:“死人堆里刨出的錢財,也不值當如此花銷!”

明大鵬眼皮也不抬,繼續快快活活地吃菜,被小廝扶著回府時,臉上還帶著醉陶陶地笑意。

“王管家!”他叫仆人從來不用傳喚,一手獅子吼功夫在府內回蕩,“去把少爺找來,我在書房等他。”

明少爺明秀是個十五歲出頭的清俊少年,他走進書房時,他那大胡子老爹丟下酒杯,瞇縫著眼睛仔細打量:“你的圓月刀法又進了一階?七個月,七個月十三天是不是?快趕上你爹當年啦!”

“那都是父親指點有方。”明秀神態謙遜,“我給您倒杯茶吧。”

明大鵬接過茶杯:“課業呢?”

“剛念到《大學》。”

“我兒能文能武,一個抵得上肖家十個。”明大鵬滿意地點點頭,“一千兩銀子的束修拜在李太傅門下,可真不算貴——聽爹的話,課業習不習成沒什么打緊,重要的是人脈,人脈!多交朋友,別舍不得花錢,這些滿嘴之乎者也的呆頭鵝都是你日后向上爬的助力。他們說,要三代以上的財富積累,才能勉強跨進清貴的圈子,可是他們錯了,只要有錢,辦什么都很方便。你現在是一只腳踏入世家圈子啦,你老爹我還差一點,不過也不太多,至少咱們家這宅子,四鄰都是大有身份的人哪。“

“有些事即使有錢也辦不到。“明秀垂下眼眸,相當憂郁地說。

“可別這么說,“明大鵬驚愕地說,”我始終相信錢能通神,從一個鄉下窮小子混到如今的身份地位,沒錢辦得到嗎?你倒是說說,有什么是錢買不到的吧。“

“比如說,”明秀有些忿忿,“有錢也擠不進的俠義盟。”

“你說四大家族玩的那套家家酒?”明大鵬不以為然,“據我重金查到的消息,長歌門肖家和瀟湘楚家都是販私鹽出身,楚家還私下放印子錢,二分五,嘖嘖,比你爹我都高出一成。白馬孟家曾是關東響馬,不過他們祖上見機快,趕在朝廷清剿之前歸順,現在孟老爺子身上還掛著六品的官銜呢。至于金燕子金家,資歷最高,地位尊崇,可是誰想得到,祖上竟和南海倭寇有些不清不白的關系——所以你看哪有什么家世門第,不過是財富累積的年代久遠,久遠到人們忘記了他們的出身,或者說假裝忘記了。”

明秀嘆了口氣。

“這正是我想問你的事。”明大鵬扯扯胡子,在他那寬大的花梨木椅子上坐下:“你娘去世的早,我又是個粗人,若不是你姑媽提醒我,我還沒注意到你最近一段時間不對勁兒,好兒子,你是缺錢花,還是鼻炎又發作了?你若是要錢,帳房里可以隨意支取,你要把銅子兒丟在水里聽響都行,或者把我的火云駒給你,去上林苑休養一段時間?那兒的看守可是我的老朋友,只要沒有帝王巡幸,你在那兒住上半年幾個月也沒什么打緊。”

“不是這個問題,”明秀抬起頭來,聲音帶著委屈,“爹,你總說金錢能解決一切,可兒子現下碰到金錢解決不了的問題啦。”

“啊,”明大鵬抓抓頭發,突然悟到了什么,“是哪家的姑娘?”

明秀開始在書房中來回踱步,明大鵬身子前傾,語氣更加熱情:“我兒子相貌堂堂,文武雙全,還有明月山莊的萬貫家財,每年的武林大會,哪個姑娘不偷偷瞧你?——干嗎不向她求婚呢?我敢打賭她一定會答應的。”

明秀停下腳步,他這位粗俗老爹如此關切同情,增強了他講實話的信心。

“……是金二小姐,金憐憐姑娘。”少年因為吐出心上人的名字而紅了臉頰,“她那么美,又那么純潔——就像從未被世俗污染的水蓮花似的。可是金燕山莊在武林中地位超然,府上來往的都是武學世家的子弟,根本沒機會讓她注意到我。”

“制造機會嘛,”明大鵬說,“帶她去清寧寺禮佛,騎馬出城郊游,逛西大街的夜市——小姑娘家都喜歡這個,機會,多的是嘛!”

“您不清楚現在俠義盟的狀況,爹,”明秀說,“憐憐姑娘上個月底才從華山回來,在接風宴上一曲‘九宮舞’艷驚四座。現在她是公認的武林第一美女,每天,每個時辰的行程都排得滿滿的,多少俠客為爭和她說句話的機會而大打出手。我非娶她為妻不可,爹,這種情感就像當年您對娘親一樣熱烈,若是不能,我想我會抱憾終生。“

“呸!你是說,我給你的全部財產還爭不到和她相處一兩個時辰?“

“我開始得太晚了,她三天后就要返回華山繼續修行。我只爭到了一次陪駕的機會,就在明天晚上,坐車送她去蘭桂坊看戲,她妹妹和幾位親友在包房里等我們。可這只有半柱香功夫,連自我介紹都不夠呢!”
明秀咬著嘴唇嘆息,“您常說金錢能買到一切,可絕對買不來時間——和憐憐姑娘相處的時間,每一剎那都比黃金還貴重啊。”

“好啦,我的兒子。”明大鵬拍拍他的肩,神態快活地說,“現在,騎著火云駒出去玩吧。我很高興你身體沒什么毛病,不過別忘了常去清寧寺燒柱香,求佛祖和你娘的在天之靈庇佑。你說錢買不到時間嗎?唔,只要有個合適的價錢,這世上沒有什么買不到的。你老爹我年輕的時候,連武林大會的門檻都邁不進去,而現在每次他們都會在最好的看臺給我留個座。要不是那一兩金子一錢的雀舌茶,少林方丈也不會和我稱交論友,以禮相待。我的孩子啊,用錢也要講個方法,你以后會學到的。”

第二天上午,明秀的姑母,有‘明月橫江’之稱的俠女明艷前來拜訪明大鵬,他們以‘武林第一美女’扯開話題。

“是的,他都跟我說啦。“明大鵬捧著月白釉的汝窯茶杯,跟親妹子抱怨,”我就這么一個獨子,庫房里千萬的家財隨他動用,他打小兒穿金戴銀,吃香喝辣,現在居然跟我說金錢沒用。說什么正道大俠應當輕財重義,被銅錢蒙住眼睛的人是無法在武學上更進一層的。“

“我早跟你說過,用錢買不到真情。在涉及到男女感情的方面,金銀也幫不上忙啦。可憐的秀兒,若是他早點開口,我相信沒有姑娘能拒絕他的。可惜一切都太晚了,肖二姑娘這次上華山,沒有個一兩年是不會回來的。你也別想著去找她父親——那小丫頭外表溫和,性格可執拗得很,誰的話也不聽——你的萬貫家財也不能給兒子帶來幸福。“

傍晚時分,明艷在侄子出門前攔下他,從層層包裹的絹帕中取出一個纏絲瑪瑙同心指環:“這是你母親的遺物,這些年來我一直保存著,現在交給你。帶上這枚指環去吧,也許它能給你帶來好運氣。“

明秀接過指環,紅艷的瑪瑙在夕陽下反射出絢麗的光澤。他試著往食指上戴了戴,只滑下去一個指節。于是他又用手帕包好,慎重地放入懷中。

他拜別姑母,坐上馬車前往金府,去迎接武林第一美女金憐憐。“盡量快些好嗎,我怕是錯過了開場的時間。”金憐憐請求道,明秀點點頭,馬車急速飛馳,一路穿過府前街,然后是東西大巷,在車子轉過最熱鬧的西門口時,明秀突然拍門叫馬車停下。
“我的指環掉了——是我母親的遺物。“他向金憐憐解釋,”我知道掉在哪兒了,我下去找,馬上就回來。“

他的確很快,片刻功夫就回到車上,然而這時出了意外狀況,在他們面前的轉角處沖過來一輛馬車,和橫街里另一輛馬車相撞,被撞的馬車橫軛斷了,馬車夫跳下車來,沖著撞人的馬車破口大罵。在他身后,一個推著獨輪車的小販被堵住去路,抬起手有些不知所措地抓抓腦袋。接著,跟變戲法似的,在這條主要的岔路口擁堵的車輛越來越多,人們的叫罵聲、牛馬嘶鳴聲不絕于耳。

堵車這種事在繁華的蓉城時有發生,對于一心獻殷勤的明秀而言這次顯得尤為漫長。過了兩柱香的功夫,或者更久,他忍不住掀開車簾,站在車架上望了望四周,只見三叉路口被各式各樣的馬車、三輪車、手推車和馬匹擠得水泄不通,宛如湍急的河流突然沖入小溪,而幾條道路上還有車輛正飛速趕來,加入這難分難解的車陣。在原有的喧囂聲中,又加入了新的咒罵聲和吼叫聲。整個蓉城的車輛似乎全部擠在這兒了。路邊和臨街的窗口擠滿看熱鬧的人,成百上千,即使是上了年紀的老街坊也不記得哪次的堵塞能與之媲美。

“實在抱歉,”明秀重新坐下時說,“路上被堵得死死的,一個時辰內不可能松動。這都怪我,若不是我弄丟了指環,就不會……”

“沒關系。”金憐憐偏過頭,露出一個善解人意的微笑,“這出《玉簪記》我也看過幾遍了,若不是三妹兒力邀,我也不想出門。給我看看你的指環吧,你說這是令堂的遺物,或許你愿意給我講講它的故事?”

當天深夜的時候,明大鵬從酣睡中被小仆喚醒,臥房外站著他的親妹子明艷,頭發未梳,臉上帶著喜悅的光,她說:“他們已經互許終身,秀兒托我來找你,想要你盡量快些——最好明兒一早就去金府下聘禮。”

“哦。”明大鵬還未睡醒,抬手揉揉眼睛。

“我的好哥哥,快清醒清醒,今天可是秀兒大好的日子。”明艷上前,如兒時一般親昵地扯了扯他的頭發,“別再吹噓金銀是萬能的了——一件代表愛和思念的信物,當年你送給嫂子的指環,我把它交給秀兒了。他在西大門弄丟了它,便下車尋找,沒想到碰上漫長的堵車,于是秀兒鼓起勇氣向那姑娘表白,而她答應了——‘易求千金寶,難得有情人’哪!”

“好啊,我很高興秀兒能得償所愿。”明大鵬捏著胡須呵呵笑著,“這是你嫂子留下唯一的骨血,我早說過,為了他的快樂,我不惜付出一切代價……”

“什么代價?”明艷翻了翻白眼,“在這件事情上,你的金銀珠寶又能起什么作用呢?”

“至少能給個像樣的聘禮呀,”明大鵬揉揉鼻子,趕在妹妹又要瞪他前抬起手來,“我今兒可是累了一天,放我去回去睡吧,明日還要早起盤點禮金,金府那種清貴門第,聘禮可得有一番講究那。”

故事到這里應該結束了,聰明的讀者早就猜出其中的緣由。但為了故事的完整性,我們還是繼續看下去吧。

第二天的上午,明大鵬背著手,看著明艷和兩位執事婆子登上馬車,后面跟著足足十八抬沉甸甸的金絲楠木箱子(當然,還有一封和南海倭寇有聯系的,微妙的信),一路吹著喇叭,鳴鑼開道,浩浩蕩蕩地向金府前去。

王管家上前,在他耳邊悄聲說了什么。明大鵬隨著他一路來到書房,早有個滿口黃牙,形容猥瑣的男子在房中等著,他是西街有名的混混頭子瘋狗張。

“哎,這事兒干的不錯,可真有勞了。”明大鵬說著,向管家示意,“去帳房支五百現銀,交給這位少俠。”

“我自己還墊了五十兩呢,”瘋狗張挖挖耳朵,“預算不得不超出了點。牛車和手推車是每輛二十個錢,但是雙轅車和四駕馬車提高到六十個錢。多精彩的一出戲是不是?根本沒有排練過,但是每輛車都準時到場,分毫不差。就算關漢卿親自演排的大戲也比不上那!那場景,可惜老爺沒親眼看見,整整一個時辰,西大門被堵得水泄不通,連條狗都鉆不過去。”

“七百兩,五百兩付車馬的錢,另外兩百兩給你的辛苦錢。你不至于也看不起金銀吧。”

“我?”瘋狗張唾一口吐沫,“誰發明的‘窮’這個字眼,老子能把他打的他媽都不認識。”

明大鵬哈哈大笑,在瘋狗張走出門的時候又叫住他問道:“你在堵車現場時,有沒有看到一個白胡子老頭拽著紅線團四處牽線?”

“沒有啊,我沒注意到,”瘋狗張顯然有些莫名其妙,“要真有這么個瘋老頭,也許我沒到那兒,先被巡街的衙役抓走了吧。”

“那可真是太遺憾了,”明大鵬笑得瞇縫起眼睛,“管家,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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