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鐵一號線,闖過了一片不知名的墓地,傳說從一開始就不曾斷絕過,而在這座城市,最多的就是腳步急促的來往行人,連末班車上也擠滿了疲憊的人群。
那天,一個穿著病號服的女人,鬼使神差的繞過了一層層的安全防護,跳下了鐵軌,消失在眾人的面前,引發了一場小小的騷亂。
如同一枚投入湖水的小石子,泛起圈圈漣漪,又很快恢復了平靜。
在這座城,忙碌占據了生活的絕大部分,連沉湎自己喜悲的時間都有些稀缺,更沒有時間為別人的遭遇唏噓。
末班車變得冷清,是在那之后的第三天,車窗上時不時憑空映出女人消瘦的身影,長發遮擋了臉龐,但這并不妨礙乘客看清她身上的病號服,清楚地聽見她懷中嬰兒的哭聲。
乘客日復一日的減少,末班車上就只剩下了兩個人,無法逃離只能結伴的列車司機。
他們能做的就只有在攝像頭的死角里擺上糕點祭品,關緊駕駛室的門,握著四處求來的平安符,等待列車平安到達,再將被享用過的祭品收拾干凈。
這一夜,又是末班車。
一個中年男人牽著個四五歲大的小女孩,在列車司機訝異的目光中,走進了空蕩蕩的車廂。
小女孩像是頭回坐地鐵,摸摸冰涼的金屬座椅,抓著車廂中間的扶桿繞起圈圈,跳起來試圖抓住上邊的安全扶手,沖著車窗里自己的倒影做著鬼臉,對一切都充滿了好奇。
中年人找了個位置坐下,安靜地看著小女孩。
司機本想規勸兩句,卻瞥見了自己腳邊的祭品,苦笑著搖搖頭,轉身進了駕駛室。他終究什么也沒說,但在看到了中年人平靜的目光之后,心里覺得踏實了許多。
列車一站站的停靠,車門開了又關,沒有乘客上下。
女孩也玩累了,在中年人身邊老實坐下。
“下一站,布吉”,列車的廣播提示著。
布吉和不吉,相同的讀音,卻是不同的意思。
車門打開,列車司機看著監控畫面里沒有人的站臺,又關上了車門。
車廂里的乘客卻多了兩個,穿著病號服的女人和她懷里的孩子。
孩子睡得正香,沒有哭鬧。
女人寵溺的看著懷里的孩子,憔悴的臉上帶著幸福的笑容,仿佛抱著孩子就擁有了整個世界。
女孩跑了過去,探著頭想看看嬰兒的模樣。
女人這才發現了車廂中還有其他人,緊了緊抱著孩子的手,卻沒有阻止小女孩。
嬰兒軟乎乎的臉蛋,似乎有種魔力,讓人忍不住想要輕輕的碰一下,女孩也沒能抗拒這魔力,伸出了稚嫩的小手。
女人下意識的躲了一下,又停了下來,任由那小手靠近。
女孩的手被中年人一把抓住,他順勢將女孩抱在了懷里,在女人身邊坐了下來,歉聲說:“小姑娘調皮了。”
女人有些戒備,女孩有些生氣,二人不滿的都是中年人。
“這孩子,長得真可愛”,中年人自顧自的說著。
女人露出了一絲笑容,初為人父母,孩子被夸獎,怎么會不開心。
“多大了?”
女人的笑容忽然有些僵硬,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看這樣子,像是四十多天”,中年人自己猜測著,“很不容易吧,懷胎十月。”
女人的眼睛里添了一絲哀傷。
中年人沒有看她,平靜的繼續往下說。
“當初我老婆也糟了不少罪。從準備要孩子開始,就變了個人似的,原本天天熬夜賴著不肯睡,忽然就天天早睡早起。
每天堅持鍛煉,比減肥的勁頭都大。
最不愛喝的苦藥,每天都是掐著時間點,捏著鼻子往嘴里灌。”
中年人說著說著,臉上露出了笑容,有些靦腆地摸摸鼻頭,又接著往下講。
“我也跟著糟了不少罪,明明是她自己睡不著,一會怪我工作吵著了她,一會怪我開著燈,就算我也跟著老實躺著,她也會嫌我呼吸太響。總能找到掐我一下的理由,整個夏天,我的手臂上就沒一塊好肉,那么熱的天氣,不得不穿著長袖。
鍛煉也是,她騎車,我跟著跑。下坡路,我跟得慢了少不了一頓譏諷。到了上坡路,就換成她走著,我騎車,坡陡上不去,又得挨一通嘲笑。
她最愛準時發來視頻,看我喝苦藥,忘掉自己剛剛才喝過,沒心沒肺地幸災樂禍。”
女人的思緒也被牽引著,回想起了當初,想起了那段受苦的日子,那個陪她遭罪的人。
“剛懷上那會,她的反應特別的大……”,中年人繼續說著。
“那段日子里,鬧鐘沒響,就能聽到她慌忙爬起的聲音,大冬天的棉拖都沒來得及穿,赤著腳跑進洗手間。。。”
她在洗手盆前吐得一塌糊涂,也不知是難受還是委屈,眼淚就那樣掉了下來,推開給自己舒緩背部的他,埋怨著:“都怪你!我不要生了……”
他不知所措,上前抱著她,輕輕哄著:“好好好,那就不生了。”
“你說什么!你怎么這么狠心!那是我的孩子!……”,她從他懷里掙脫,一拳一拳的錘在他的胸口。
“是我錯了,生,必須得生,多苦都生。”
“說得輕巧受苦的又不是你……”
“最嚴重那會,她在醫院吊了2天的點滴,才總算安穩睡了兩天,看著她滿面的倦容,我就只能在一旁心疼。
好不容易熬過了開始那段日子,跟著又是一堆的麻煩事。
本來不愛吃酸的她,天天變著法的要吃各種酸的零食,還都是馬上就要。常常是大半夜的叫我去買,轉遍了大街小巷,拍開了人家已經關上的店門,回來時……”
她靠著枕頭睡了過去,手里牢牢抓著遙控器。
他想把遙控器取出來時,她卻把遙控器攥得更緊,口中囈語:“不許搶我的……”
睡覺時惦記的還是吃。
“到了后來,腰酸背痛更是常事,偶爾還會睡到一半時,小腿抽筋……”
她忍著疼,一拳打醒了他。
他迷迷糊糊的弄清了狀況,為她按摩小腿。
好受些的她迷迷糊糊的睡著,他卻完全醒了。
“還有就是數不盡的產檢。
她還老愛逞強,后來又一次不小心見了紅,可把她嚇壞了……”
她老實的躺在病床上,聽著他的批評,虛心得像個小學生。
他板著臉,一條條數落她的錯處,故作鎮定,站直的雙腳卻有些發虛。
在醫生確認過沒事之后,他緊繃的神經一下子就散了,只想找個沙發躺下大喘氣。
“到最后……”,中年人忽然停下不說。
女人的眼淚,順著臉頰滑落,滴在了懷里的小家伙臉上,她也見過紅。
但她沒有那么好運氣,那一天,孩子沒了。
女人穿著病號服,趁著所有人不注意,一個人跌跌撞撞的跑進了地鐵站。
小家伙感覺到了女人的悲傷,放聲大哭。
女人連忙哄了起來。
孩子的哭聲卻怎么也止不住。
小女孩再次伸手,這一次,小手輕輕的搭在小家伙的腦門上。
小家伙這才漸漸止住了哭聲。
“好燙,他病了”,女孩回頭對中年人說。
女人有些驚愕,她也伸手摸著孩子的額頭,可她什么也感覺不到。
“人鬼殊途,把孩子給我吧。”
女人背過身去,把孩子護在懷里。
“何苦呢。就算你可以靠著那些,在這里不人不鬼的活著”,中年人指著一旁的祭品,“他呢?”
女人有些動搖。
“你等不到他牙牙學語,等不到他蹣跚學步,他永遠只會是襁褓里的嬰兒,直到魂飛魄散那天,而且”,中年人停了一下:“那天也快了。”
女人不肯相信,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掉,孩子又哭了起來。
在鐵軌上等待地鐵的那一刻,她聽到了他的哭聲,因為他,她才活到了現在,擁有彼此,才讓他們變得完整。
“地鐵只是種交通工具,不是目的地。你的終點不在這里,他的也不在”,中年人勸說著,“把孩子給我吧。”
女人固執地搖頭,即便不是親生的,他也是她的孩子,失去孩子的痛苦,她不要經歷第二次。
“他快不行了”,女孩又一次開口,聲音中蘊含著魔力。
女人看向孩子,他已經有些透明。
“給我吧”,中年人的聲音中有種令人安心的力量。
女人最后抱緊了孩子,抱了許久,在孩子額頭上重重地一吻,別過頭,不舍地將孩子遞了過去。
中年人接過了孩子,末班車也開到了終點站。
“去吧,你和這孩子那么有緣,將來或許還有再見的一天。”
“真的嗎?”
中年人點點頭:“去吧,還有人在等你。”
女人走出了車廂的那一刻,車門緩緩的關上了,她趴在車門上,最后看著那孩子。
車燈滅了,車廂里的中年人、小女孩和孩子都不見了蹤影。
女人恍恍惚惚的出了地鐵站,就被一個擁抱抱緊,她感受著那熟悉的體溫和味道,遲疑地抬起手,緩緩的抱住了對方,越抱越緊,靠著對方寬厚的肩膀,感覺很安心,眼淚又一次涌了出來。
“喂~你哪來的老婆”,女孩不客氣的問。
“我沒有啊”,中年人回答。
“你挺會編故事。”
“不是編的,那都是她經歷過的。”
“卑鄙!大騙子!”
“你的催眠用得也不錯呀,小騙子。”
“哼!”
中年人牽著小女孩,將孩子送入了輪回,他凝視著輪回深處,心里暗暗念著:“還有8個。”
“走啦”,小女孩有些不耐煩地扯了一把中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