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 ? ? ? ? ? ?文/霧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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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十問我,為什么停留在人間的幽魂,女的比男的多?
我這樣告訴他,人死后通往酆都的路上有一條冥河,游過才能投胎往生,而女人只能由男人背著游過這條河。
這個男人,是她今生交付的人。
但是你看,女人死的時候,或許那男人還沒有死,于是她只能化作孤魂在人間游蕩,等他壽盡,背她往生。
阿十說:“那你為什么還在這里,已經(jīng)一千年了啊!”
我笑著指指冥河對岸,不遠(yuǎn)處就是酆都,幽幽魂火匯集之處,我從未過河,也從未見過酆都,說:“他已經(jīng)在那兒了。”
01
一千年對于一個凡人而言很遙遠(yuǎn),何況我不若其他女子,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不舍和情愛去割舍去在這些虛無透明的時光里一遍遍回憶。我?guī)缀跬浟撕哪樱B聲音都是模糊的,生前那些零碎和隱約的片段里我只記得狐是我夫君,火紅燭光下隔著蓋頭我和他拜過堂,窗外海棠花瓣紛飛。
我死得早,體衰,死后白無常告訴我因為狐是五方冥帝,上神排位,你活著時候受他銳利的魂氣侵蝕才去得這般年輕。又好在狐的魂氣侵蝕,我魂魄不散,在奈何橋這邊尚是能混口飯吃,一千年過去,我也懶得修煉。
忘了說,我是陰卒,從未入過鬼府的女陰卒,我過不了冥河便在這頭清點魂魄人頭,給孟婆打打下手,日子漫長而無聊。形形色色千姿百態(tài)的紅塵情仇見得多了,也不禁想去念起些關(guān)于自己的過往來。
只可惜真的忘了很久,我想,我大概是永遠(yuǎn)投不了胎了。
直到那天我抱著從崔判官那兒傳來的人頭清單,讓孤魂野魑們排好隊保持秩序一個個過橋,突然冥河平起生波,一名黑衣男子從彼岸踏浪飄來,足尖光輝,衣袂好不飄逸瀟灑。
待他落定,四邊兒的陰卒孟婆陰差,甚至平常對我呼來喝去的兇巴巴的無常們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誠惶誠恐地跪下了,跪得特別整齊。
大人物。
我正打算跟著跪,這男人竟走到我面前,我這愣神兒的當(dāng)兒他低下頭看我,我望著他的臉,這個男人長得特別好看,在這我千年里見到的所有男子里頭簡直好看極了,那雙眼睛仿佛就能生生把人魂魄吸走似的。
果然是大人物,索命招兒就比黑白無常高上幾個臺階。
他開口:“阿骨。”
我又愣了會兒神,才反應(yīng)來這似乎是我的名字。
我這是發(fā)達(dá)了嗎,連大人物都曉得我的名字,我是不是做了什么名垂千古的壯舉?
他默默看了我一會兒,竟蹲下來:“上來。”
“……什么?”
“上來。”
于是那一日,傳說中的大人物背我過了冥河。
我風(fēng)中凌亂,待他落定放我下來,我見這陌生又熟悉的酆都,忍不住脫口而出:“你是狐?”
“不,”他停了停,又看著我的眼睛低聲說,“–你覺得是,便是了。”
如此推斷,面前這位便是大名鼎鼎如雷貫耳的五方冥帝大人,我也不曉得該行怎樣的禮杵在岸邊愣神,只聽他又道:“可還有生前的記憶?”
我搖搖頭:“但我記得我嫁你的。”
“這千年我未尋你,你可在記恨?”
我心說誰敢記恨冥帝大人:“我就記得我嫁你,其他都不記得了。”
其實我沒有忘記那些稀疏恍惚的片段,仿佛塵埃一般的情感,不過這些跟狐說與不說都沒什么區(qū)別。狐眼眸很黑很黑仿佛里頭有一個世界,他笑了一笑,嘴角的弧度也是勾魂的,他長長的手指摸摸我的頭發(fā)說:“我投胎于人間歷練輪回,這世與你一起時,陰錯陽差分了些魂魄給你。”
我懂事地點點頭,張開雙臂任君采擷的模樣:“你要取?來吧。”
狐說:“如此,你會魂飛魄散。”
我說:“即便如此你還實話告訴我,狐你真是好人。”
狐把我?guī)нM(jìn)了他的宮殿,宮殿很大氣很漂亮,我從來沒有見過這般好看的屋子,狐宮里頭還有很多美麗的姐姐,真的是很美麗的,我在冥河邊這一千年里見過的女子就沒見著幾個完整的,大都是生前逝去的模樣,要不渾身是血要么缺胳膊斷腿,再要么舌頭長長搭下來的吊死幽魂。
再看狐宮里的,唇紅齒白婀娜多姿,眼眸一點兒也不死氣。
我進(jìn)了宮就是服侍狐的起居,更衣點燈端茶送水,夜里狐和不同女人一塊兒就寢時,我便拉下長長軟軟的紗簾,滅了燭,去宮后的下人房自個兒睡去。
我不大明白狐明明說是來取走他在我身體里的魂魄,可又把我?guī)磉@里,反正宮里吃的喝的都比在冥河邊好,我懶得多想,許是他需要挑個黃道吉日。宮里魂魄們的模樣也正常些,仿佛在人世。
是日久了我瞧瞧銅鏡中的自己,冥河那頭我只能在河邊模糊地照照,如今看去除開臉頰與雙唇太過慘白,與狐身邊那些美麗姐姐比也差不了多少,想必生前是模樣不錯的,難怪狐會娶我。
翌日清晨我從隔壁屋子侍女姐姐那兒摸了一點胭脂,點在雙唇上,我對鏡子彎起嘴角,鏡子里的姑娘笑靨如花。
我忽而想起有誰總是在梳妝鏡后面擁住我,低頭在我發(fā)絲和脖頸間蹭,然后在我脖子上咬一口用一種討厭又靦腆的神情笑著說,我家阿骨最好看。
我心覺陌生,這究竟是誰的記憶呢,起身去狐的宮殿打掃。
狐宮殿一向整潔,即便前夜與姐姐們瘋狂歡好翌日床榻間也看不出痕跡,我進(jìn)屋給狐斟茶,狐正看文書,無意間掃到我眼睛就盯在我臉上了。我被看得渾身不自在,低頭擱茶,他忽而握住我的肩拉我下來,抬手一湊就含住我的唇。
被親了,我有點呆。
誠然狐嘴巴上的技巧是很好很好的,僅僅貼上去又含住幾口,我唇上的胭脂就被他吃光了,他松開我時眼里在笑,唇邊一點點胭脂紅,被他用舌尖舔掉。
狐的呼吸也是很好聞的,我握著茶杯怔怔的,腳發(fā)軟站不穩(wěn),他戲謔說:“你抹一次胭脂,我替你擦一次,嗯?”
我點點頭,眼前浮現(xiàn)的卻是一個青澀的男子,在頭回偷親我后滿臉通紅不敢看我的畫面,那時我躺在海棠花木下,花瓣拂過我的臉頰,就像他的親吻一般,那個人有與狐一模一樣的臉。
啊啊,他是誰呢?
從此以后我再也沒有抹過胭脂。
我在狐宮里待了一段時間后,狐便要成親了,在宮里叫納妃,據(jù)說是天上一位神女,愛慕狐已久,擇到黃道吉日總算喜結(jié)良緣。
神女好稀罕,以前有位神女來酆都辦事,我湊熱鬧瞧過一回,真真是好看的,跟狐一樣會勾人。宮里忙于準(zhǔn)備婚事,我也偷得清閑跑到宮外,以前載冥河那邊的同僚叫阿十,來酆都不過五年,可阿十與我不一般是可隨便渡河的,見到我很是高興,請我吃頓飯。
我問阿十:“生前你有女人嗎?”
阿十搖搖頭,喝口酒:“老子剛成年就去打仗了,死在路上,哪里有這樣的美事。”
我哦了一聲,埋頭吃飯,阿十說:“你個姑娘家總算可以渡河了,還不快去投胎?”
我又哦了一聲,即便不投胎,我也該找孟婆討碗孟婆湯。
回去的時候已經(jīng)夜了,狐寢宮燭光還亮著,我去時床間傳來女人柔軟的哼唧,我站在門外腦袋有點兒遲鈍,不一會兒那女人抱著衣服出來了,我朝房里頭看了一眼,狐靠在床頭,搭了一半被褥,上身很是銷魂。
狐望見我就笑,眼里泛出光亮來。
我轉(zhuǎn)身給他倒杯茶,也不知怎么想的說出話來:“狐……陛下很喜歡和女人睡覺嗎?”
狐手握茶杯,對我伸手:“過來。”
我定著沒動,他笑出聲來:“我答應(yīng)不脫你衣裳,你過來。”
我走過去,狐把我拉上床,順手就脫掉我的鞋襪,把我抱在懷里。我不太明白怎么回事,狐拉拉被褥又拂滅了燭,調(diào)了調(diào)姿勢,我臉貼在他胸前,氣息熟悉又溫暖,一點也不似陰間的冰冷。
我睡意迷蒙間,感覺有什么癢癢蹭過我的耳朵,兩片柔軟在臉頰上逡巡,我哼出一聲,便聽模糊的嘆息。
“你不記恨我,可我還在記恨你。”男人的聲音縹緲如絲,“阿骨,我忘不掉對你懷恨在心。”
翌日起來狐就不見了,宮里人說是跟神女去人間約會去了。
“狐桃花運真好。”
阿十啃著甘蔗呸一口:“這酆都也就你敢這么喊陛下。”
阿十因為干得好在無常寮里頭當(dāng)了個小官,我問:“你知不知道有什么辦法可以把體內(nèi)魂魄逼出來啊?”
“你在說什么?”阿十瞪我一眼,“你現(xiàn)在不就是魂魄了嗎?”
“我是說,比如什么法術(shù)之類,魂魄里含有其他人的魂魄,怎么弄出來?”
“含有其他魂魄,這是什么說法?”阿十皺皺眉,“倒是有將他人魂魄去填補已殘缺魂魄之說,尋常魂魄若殘,無法投胎,不具人形,也極易破散,填補之術(shù)階度高風(fēng)險大,又需要拿去填補的魂魄精純,所以這類事兒倒是很少很少的……你可以問問陰醫(yī)署?”
我去跑了一趟陰醫(yī)署,說是狐要求配的藥,將魂魄提煉出來。
“陛下要配破魂散?”大夫滿臉詫異,“阿骨姑娘可有聽錯?”
我搖搖首,大夫曉得我是狐身邊的便把藥給了我,臨走前囑咐:“千萬莫和其他藥弄混了,這破魂散可是會要命的。”
我謝過大夫,當(dāng)晚狐就回來了,因公事夜里就批著折子也沒找女人,我立在一旁添油點燈,心里也不知想什么。
“阿骨有心事?”
我抬眼,他正看我。
我說話一向都很直的:“狐喜歡那個神女嗎?”
狐笑笑,笑得可好看,我說:“狐娶了她還會娶其他姑娘嗎?”
狐也沒有答我,只是道:“我娶她,阿骨難過?”
我根本不知什么叫難過,只是狐每每跟那些漂亮姐姐過夜時候,我站在寢宮門外望著酆都陰沉的夜色,腦里空白得什么也不能裝,卻想起許多陌生的回憶來。這,算是難過嗎?
狐成親的那天,紅紅的燈籠掛滿酆都大街小巷,平日再不講究的魂也幻化為正常的人形,鑼鼓喧天。我站在奈何橋邊上,彼岸花開得紅紅茂盛又好看,我從懷里掏出藥來。
狐說,他有一部分魂魄在我這里。
狐也說,他拿出他的魂魄我就會魂飛魄散。
在宮殿里的時候我聽說了一些關(guān)于狐的事,狐每一千年需要投胎輪回一次,這是冥帝必經(jīng)的修煉造化,上回不知什么原因他為人的時候在死前分了魂魄給我,他身為冥帝的魂魄便是殘缺的,無法再輪回修煉,長此以往,對他的造業(yè)影響不良。
我有點開始明白為何那些女鬼無法看破紅塵無法割舍撕心裂肺。
我也明白我的狐已經(jīng)消失了,他死了,生前種種只不過是冥帝一方修煉。我記得我和狐在一起時院子里有盛放的海棠花木,狐還會砍柴,會做好吃的菜,喜歡蹭我,喜歡偷偷親我然后臉紅,我體衰過世的時候第一次看見他掉眼淚,他抱著我的尸體一動不動抱了很久,然后把我埋在海棠花下,花瓣落滿他的肩膀。
我記得海棠花下的墓碑,也記得狐悲傷隱忍的眼睛。
在狐死后的一千年,我記起了全部關(guān)于他的好。
我打開藥罐蓋子,一飲而盡。
現(xiàn)在我見到的,只不過是頂著他面孔的陌生人。我怎么現(xiàn)在才明白呢,他不是狐,是五方冥帝,狐是不會當(dāng)著我的面每夜跟不同的漂亮姐姐在一起的。
我眼前一陣陣泛白,慶幸這藥不會帶來痛苦,我感覺身體越來越輕,有金色的光粒從身上滲出來,搖搖匯聚在一起,如河流一般朝狐成親的方向涌去。
這樣的就好。
他可以安心做冥帝,不再是殘缺的魂魄。
我低頭看看自己的手,已經(jīng)化為虛無,嘆口氣,慢慢閉上眼,只覺得自己要飛起來。
02
一棵樹修煉成人形需要一千年,但具有意識只需三百年。
我明明是一棵樹,卻跟人類一樣覺得三百年挺長。
我具有意識后第一年的春天發(fā)覺自己身體,哦不,是枝丫間開滿了花朵,瑰麗又濃艷的色澤,那個黑衣的男人叫這些花海棠,我想我應(yīng)是一棵海棠花木了,海棠海棠,名字好聽,雖然身處一處破落的院子內(nèi),但風(fēng)和日麗氣候溫良,我很是喜歡這兒。
樹下有一座石碑,年代十分久遠(yuǎn),黑衣男人時常來碑前駐足,一站便是數(shù)個時辰,他低頭凝視墓碑一動不動,仿佛自個兒也要化成石雕,他有著好看的眉眼,只不過眉間的皺褶從未舒展過。
我聽說人間吊唁是要帶吃的喝的和花的,可他總什么也不帶,只身前來,形單影只。有時候會有人跟著他來,模樣很是恭敬的,叫他陛下。
原來他的名字是陛下。
我第一次開花的時候,陛下在我樹下喝酒,那壇子里裝的叫酒我也是后來才曉得,喝了好幾壇,蒼白清俊的臉上浮出一點點紅來,我覺他的容顏一定比這世上所有花都好看的。
他喃喃說了些話,身子靠在石碑上。
“阿骨……”
聲音也很好聽,他一遍一遍地呢喃這個名字,我曉得我樹下埋著一具尸骨,所以才叫阿骨嗎?
我看著他月色里長長的睫毛,仿佛瞧見了他眼里帶笑的模樣,他說,我娶她,阿骨難過?
……哎?
我不明白這是什么,只是這樹干的身子里有什么開始漸漸抽搐起來。
緊接著我看到有粉色的花瓣落在男子黑衣上,那一點紅驚艷了夜色。
緊接著第二片,第三片,還有花朵,飽滿得擠擠攘攘的花朵紛紛飄下,樹下淺憩的男子驀然睜眼,眼眸里深邃的黑泛出浪濤來。他起身仰首望著我,滿臉不可置信。
我這才知道,我開花了。
“這棵樹……原本已經(jīng)死去多年。”
我心說我哪里死了這不活得好好的嗎?他低頭看看墓碑,復(fù)而看著我,眼里的錯愕慢慢轉(zhuǎn)化為一股我看不懂的情感,他手指撫摸樹干,用一種全然沙啞的嗓音輕聲說:“是你嗎,阿骨。”
我這花一開就是一年,簡直泛濫成災(zāi)。
天上花仙女下來探查情況,生怕我妖變,一來便看男子樹下陛下坐著,連連行禮道:“冥帝大人。”
咦?原來他還有個名字叫冥帝大人。
漂亮的仙女將我瞅了一番,我聽見她嘀咕道:“我天這是澆了多少聚魂的靈藥啊?”
另一位仙女道:“三界中以起死回生、魂魄重聚最為艱難,冥帝大人真是出手闊氣,藥仙府都不一定拿得出這么多靈丹妙藥來。”
“所以三百多年前神女閣下婚禮當(dāng)天冥帝大人突然失蹤……是跟這個有關(guān)?”
“你瞎說啥?”
“你看嘛,這海棠花明顯靈化,里頭借海棠木靈氣寄居著一個女孩的魂魄嘛,看樣子……似乎是散掉之后又慢慢在這兒聚集的。”
“這樹下有女孩的尸骨,地底下正好一條靈脈,魂飛魄散這事兒還有救,真是萬年好運了。”
我難得能聽見仙女講話,正聽得聚精會神,她又一聲驚呼:“這靈流……冥帝大人還把修為給了它?”
只見仙女轉(zhuǎn)身對冥帝行了個禮,脆聲道:“強(qiáng)行灌輸修為,大人是想令它速速成人形嗎?”
男人坐在樹旁,身邊一壺酒,淡聲道:“是。”
仙女頭埋得更低:“可大人所欲之事,有違天道,這株海棠花木成人之時便是她修煉成妖之際,她本身修為過短心性未成,可扛得住成妖天雷劫火?”
妖要歷劫我還是曉得的,只聽冥帝道:“本座之事,不由得爾等指責(zé)臧否。”
冥帝只是抬眸瞥了她一眼,仙女忽而身子一顫好似感受到寒氣似的,即刻下跪:“是小仙僭越了,小仙這就告辭。”
兩位貌美如花的仙女飛走后冥帝摸摸我的樹干,靠在我樹下睡去了,花瓣一片片從他烏黑長發(fā)間滑下。
日子如水地過,我成人的那天是一個稀疏平常的清晨,他如往常這般靠在樹下小睡,我望著他的眉宇那一抹陰郁皺褶,這么久以來,我多想伸手去撫平它。
于是我便伸出手去,白玉一般的五指,在他額上輕觸。我心里曉得我是個遲鈍的樹妖,可未料到當(dāng)他睜眼時,我還沒意識到我剛化人形是未著一縷的。
他注視我,竟然是呆的,整個人定在那里。
我歪歪頭,嚅動嘴巴想擠出字句,這樣的感覺十分陌生。他一抖他玄黑色的外袍罩住我,然后把我抱進(jìn)懷里,臉埋在我頸窩里熱熱癢癢,我聽得見他吸氣的聲音,也聽得見他的心跳,好像我的世界里只有他的心跳了。
就這樣抱了很久很久。
我依然在糾結(jié)如何發(fā)聲,終于能吐出像樣的話:“那些仙女們說,你沒娶神女。”
我也不曉得為何說起這個,總是會說出一些自個兒不懂的話來。他卻是懂的樣子,哼出一個鼻音,手伸進(jìn)我袍子里開始游走,東揉西捏。
我的臉開始發(fā)燙,掙扎著抓住他的手,他說:“你再提及這事,床上見。”
我不明所以地哦了一聲,以前好像有人用類似的法子不許我抹胭脂,嘴上直接說出來:“有胭脂嗎?”
他開始瞪我,眼里有震驚也有無奈,我歪歪頭說:“我總記起一些東西,又記不清楚,是不是我前世孟婆湯還沒喝夠?”
只覺得箍住身子的臂膀一緊,他抬起臉,我這才發(fā)覺他收斂神情之后是很嚇人的,看我的時候是多么柔和。
原本晴朗的天空烏云變色,云層在我們頭頂正上方形成一個巨大的、翻滾的灰暗旋渦,目之所及的天邊隱隱幾聲悶雷躥出。風(fēng)聲鶴唳,四周樹葉急速抖動著。
我感到徹骨的冷,那些風(fēng)如刀削一般。
“沒事,阿骨。”他在我耳邊聲音很是溫柔,我說:“冥帝大人,有東西要過來了。”
“叫我狐。”
狐的胸膛很寬,他把我整個地塞進(jìn)懷里。
第一道度劫雷火撕裂天幕打下來時,我瞬間明白了怎么回事,倉皇地去推他想讓他離我遠(yuǎn)點,可狐紋絲不動死死抱住我,緊得讓我都有點疼。
這道滾滾劫火在狐背上炸裂開來,照得四周滾燙敞亮,熱浪里幾乎融化心智,我在狐懷里抬頭,一滴一滴赤金的鮮血從狐下巴滴落,在灼熱中冒著青煙。
我根本不曉得在度劫時是不可開結(jié)界防護(hù)的。緊接著第二道、第三道–雷火滾滾將視野燃燒夷為荒蕪,轟隆巨響仿佛天地分崩離析。
“乖,沒事。”狐沾血的手指捋捋我的發(fā)絲,壓抑著聲線說,“忍忍就過去了。”
他呼出的氣息飽含濃郁的血腥味,我渾身都在抖,吐出的字句斷斷續(xù)續(xù):“你……走開啊……它們是沖著我的……”
狐沒吭聲,又把我往他懷里埋了埋,我去推他,摸得滿掌的血,嚇得哭出來。
“我根本……不值得啊……”
透過狐的肩膀,我看到咆哮的天空躥出雷光,連接著無數(shù)火球砸下來。這一瞬間我記起很多事,比如生前狐對我的好,比如為何我會被狐丟在冥河邊一千年,又比如我進(jìn)宮后狐對我模棱兩可不冷不熱的樣子。
03
生前我與狐確實是成親了,只不過他真心誠意,我另有所圖。
狐為人這一世是魯國聞名九州的謀士,身兼宰相一職,魯國是大國,興衰牽連附近數(shù)個小國,魯國皇室內(nèi)斗自然也是矚目。狐為太子臣子,然三皇子覬覦皇位,其眼中釘自然是狐,與附屬國算計如何將狐拉下馬。
狐在朝政方面如魚得水,本人據(jù)說是個性情內(nèi)向的人,附屬國送了十名修煉媚術(shù)的女子給魯國,以不同身份接近狐,我是其中之一。
不知是老天眷顧,抑或是我容貌恰巧合狐口味,再或者我初遇他因為太激動在他面前從樓梯上滾下來,總之我是唯一成功的。
那么多美麗的女人里,狐偏偏相中了我。出乎我意料的狐是個年輕的男子,眉目極為好看,卻如傳聞那般,狐在情事上面是個愣頭兒青,與我一起時總是紅著臉,我說什么都說好。
于是當(dāng)我提出歸隱鄉(xiāng)下時,他也只思考了短短半炷香的時間,便說好。將加官晉爵榮華富貴全然置于身后。
當(dāng)時與我同僚的姐姐們都笑,原來是個情種。
狐走后三皇子在朝中勢力日益擴(kuò)張,狐與我在小山村里頭開了個院落,院子里種了一株海棠木,春天來的時候海棠開得濃艷又朝氣,狐就臥在樹下閱文書寫信。即便歸鄉(xiāng)狐也在處理朝中事務(wù),我便聽三皇子的吩咐將那些朝中機(jī)密一點一點詳細(xì)飛鴿傳書給他。
最終三皇子如愿登基,狐便索性好好同我一塊,于是便有了成親,有了日后種種。如今想來我與狐做夫妻不過一年有余,仿佛把我一生都過完了。
事情敗露源自狐一次回京辦事,回來后面色陰郁眸中死寂,我頓時曉得京城肯定有人說了些什么,手里端著做好的一盤紅燒排骨靜靜等他開口。
他出聲,低低的:“他們說的我不信,我信你。”
我點頭,狐默了須臾道:“你是三皇子的人?”
我倒吸一口氣,點頭。
他又默了許久,道:“這一切是我自找活該。”他兀自冷笑,“從今以后,你我不再是夫妻。”
語畢,他提腳離開大門,沒有回頭。
之后約莫一年我都沒有狐的消息,直到有人送來一紙休書,我從送信人那里才曉得狐去了西域遼國,很受愛戴,遼國國王也對他十分器重,我心覺很好,把休書收進(jìn)抽屜。已為國君的三皇子曾傳信讓我回宮,有大大的賞賜,我思慮片刻便拒了。
狐走的時候我身體開始衰弱,癥狀漸漸明顯,我開始看不清東西,腿腳也不利索,跟個老人似的。那時我覺得是報應(yīng),后來便躺在床上,神志模糊地等死。
快死的時候大抵是回光返照我竟看見狐在床邊,我曉得狐在很遠(yuǎn)的西域,狐永遠(yuǎn)不會再來看我,我曉得是幻覺可我寧愿相信是真的。他下巴有了青楂,我想去摸摸,可手抬不起來。
“我要死了。”我輕聲說,“讓我碰碰你,好不好?”
他握住我的手,我感覺到暖和,心滿意足閉上眼,一顆滾燙的淚滴在我手背上。
轟–
天雷劫火崩散的火星灼得我臉頰生疼,狐的全身都在冒煙,宛如經(jīng)過漫長的無法掙脫的輪回,最后一道雷火呼嘯著轟炸殆盡,云層漸散,身下土地寸寸焦黑荒蕪。
“我也覺不值,你不知我心眼甚小有多記恨你,”他終于松開了我,雙手抓住我的肩膀,墨黑眼眸就這么盯著我,我不知所措地望著他坐在地上,眼淚不停往下掉,不知該如何才能讓他身子好受一些。
“我把你扔在河邊一千年,你若怨我我就解恨了。可你竟什么都忘了,你怎么可以這么舒坦地不記得我了……”他的聲音漸漸虛弱,臉頰邊緣也盡是燒傷,我抓著他的手一抽一抽地哭。
“你還自作主張把魂魄還給我,阿骨你膽子太大,我這不少賬要同你算……”
狐最后說的話我都聽不清,他低頭靠在我肩膀上,沒了聲息。
04
狐替我受了天劫,即便強(qiáng)大如五方冥帝無一絲防御這么干扛著尚是休養(yǎng)了數(shù)天。
狐臥床歇息時,我問了阿十關(guān)于我魂魄的事。阿十在無常寮順風(fēng)順?biāo)缃癞?dāng)上小官,他說:“那仙女們不都說了嗎,你是萬萬年走運的了,魂飛魄散還能聚起,殘缺的那一份兒被木之靈脈填上,要不然哪里成的妖?”
我想,我可能是真的欠狐太多,老天都看不下去了。
我成海棠木妖后唯一會的法術(shù)只有可憐的指尖開花,還是我巴巴練出來的,狐醒后我指尖綻放一朵花給他看,他面無表情盯住我,我忐忑地不知這回該怎么跟這位大人說話。
一段時日后大夫解開他頭上的紗布,我呆呆望著他眉間多出的一抹極淡疤痕,眼淚嘩地掉下來。
狐綁著白紗布的手指在我臉上抹了一把:“我沒死,你哭什么?”
我使勁搖頭,眼淚吧嗒吧嗒地掉,生前我對他那么不好,死后他還為了能固住我被侵蝕的魂魄而把自己的分給我,又受得這些苦,酆都里頭的魂都說冥帝已過千萬年日月,一世輪回在他記憶中不過大海一粒沙。
既然是一粒沙,可他為何對我這么好,又為我做了這么多的事。我不停地?fù)u頭,只是抓著他的手,再也發(fā)不出半個字。
他默了片刻道:“阿骨,”他輕聲叫我的名字,“我要走了。”
狐自魂魄復(fù)原后,身為冥帝延遲輪回投胎修煉已有數(shù)百年,如今我終于化成人形他又替我擋了劫,自然首當(dāng)去人間過一遭。
阿十笑道:“一世不過數(shù)十年,在酆都晃眼就過了,你還不如好生修煉莫荒廢了陛下渡給你的那些值錢修為。”
我有很多話要說,狐走得急,走前我送他過奈何橋,他一身黑衣仿佛化為人間月下的夜色,我躊躇著不知說什么好,最后干巴巴竟然提了最不該提的:“我還活著的時候,你當(dāng)時去了西域不理我,是不是氣我的?”
果然狐狠狠剜我一眼,我趕緊說:“我要告訴你,你走之后,我每天都在想你,那個時候我眼睛看不見了,眼前模糊的漆黑都是你。這些話我都是我死的那時想要說給你聽的,可死了后我都不記得了。”
還好我現(xiàn)在能說給你聽,這些話我憋不了他人間一世。
狐定定注視我,神色我看不懂,最后把我抱進(jìn)懷里。
我想,我是多么幸運。
阿十說狐自然投胎富貴權(quán)勢之家,我去人間一看竟是蕭國將軍府,狐出生時果然是百鳥爭鳴七彩云霞爛漫天空金光萬丈,上神陣仗擺得十足。
十余年而過,將軍府練武場院落中正好栽有一株海棠,花瓣紛飛,我一身煙粉裙衫坐在樹上看他練武。年少的狐眉眼英氣俊秀,劍落生風(fēng)。
練完后他坐到海棠樹下拭汗,我便輕飄飄躍到他面前。
狐手里捏著水壺,抬眼望著我,眼里沒有多少驚訝,汗水浸濕他年輕的鬢發(fā),他道:“你是誰?”
“你可以叫我阿骨,”我笑瞇瞇地說,“我是海棠花妖,前世的時候我們就認(rèn)識了。”
狐疑惑地瞇眼,樣子很可愛,我不禁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臉蛋:“你娶了我,又差點把命賠給我,所以現(xiàn)在我來找你了。”
狐去奈何橋前我沒有告訴他,我為人一世你同我度過最溫柔的短暫歲月,所以這輩子我想陪你看完這年年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