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雪,本不緊不慢的下著,卻讓風趕得急了。
北風嚎著撕裂長錦的嘯聲,吹刮得破爛的酒旗瘋狂翻滾。
一匹棗紅馬艱難踱來,在酒肆前停下,伴隨著馬兒一聲響鼻,一個人從馬背上翻身而下。
酒肆里只有一個客人,那客人滿臉虬髯,兩眼陰鷙,腰里別著一把大板斧,獨自喝著碗中的酒。
小二本睡得憨熟,卻被馬兒的響鼻吵醒了,睜開朦朧的雙眼,恰看到那人走進來,抖落滿身的雪粉,摘下斗笠,毫不顧忌的露出隨便扎束的一頭青絲。
小二一愣,進來的竟然是個女子,那女子看來也就二八年華,唇薄鼻翹,臉上白嫩的嬰兒肥顯得可愛動人,只是一對濃眉英氣逼人,一雙大眼睛含著淡定冷峻的光芒,反倒顯得成熟沉穩。
女子撿了一個空桌坐下,將背后的物件卸下,放在桌上,哐當一聲,嚇了小二一跳,小二上前來,才看清桌上那物件竟是一把大刀,刀長三尺余,寬也有一尺,刀把也又硬又長,雖然刀頭缺了一塊,但也一定重得很,大刀冒著厚重森寒之氣,與這稚嫩的姑娘形成巨大反差。
小二陪笑道:“這位客官,這大雪封天的,正好喝點酒去去寒,別看我們店小,酒可不少,有女兒紅、荷花蕊、寒潭香、秋露白、竹葉青、金莖露、太禧白、猴兒釀……”
女子冷冷的打斷他道:“給我來兩個饅頭……”
鄰桌的虬髯大漢剛要下喉的酒一下子噴了出來,小二正酒名報得順溜,也差點咬到舌頭,一撇嘴,陰陽怪氣的道:“好嘞!雪雕玉筑死面大白饅頭兩個!”
饅頭端上來,女子便抓起咬了一大口,一邊嚼一邊有些艱難的下咽,還時不時的看向虬髯大漢的酒碗。
虬髯大漢饒有興致的打量著那女子,看她吃饅頭自己都噎得慌,又見她目光有意無意的往自己碗里瞟,便笑道:“小二,給這位姑娘上一壇女兒紅,俺請客!”
小二應聲“得嘞!”,便屁顛屁顛的抱上來一壇酒。
女子冷冷的看著酒壇,卻沒有動,虬髯大漢哈哈笑道:“姑娘放心,這酒里可沒毒!”說著便走過來給自己倒了一碗,仰脖一飲而盡。
虬髯大漢這才正視女人臉龐,立時呆了一呆,心道:這姑娘容貌也不出彩,我咋就看得心里這么得勁兒!
女子見他花癡模樣,眼中寒芒一閃,手按住了大刀的刀柄。
虬髯大漢一激靈,訕訕的道:“哎呀!姑娘對不??!俺酒喝懵了,勿怪勿怪,沒有冒犯的意思,這么大雪,老鼠都不出來,兩個大活人能碰上,那就是緣分呀!姑娘一看就是江湖中人,俺就是圖個爽利痛快,看到練家子就想親近親近,這酒喝了,咱們就是朋友,出了這酒肆,就有緣再見,誰也不欠誰!”
他說得豪爽,可那女子始終緊握著刀把,還一口一口的吞咽著饅頭,明明下咽困難,卻對那酒壇不看一眼了。
虬髯大漢慨嘆一聲道:“姑娘信不過我,這酒也要請,喝不喝在你,我心意到了!”然后坐回自己的桌子喝起了悶酒。
雪越下越大,把天地連成一片白色混沌,酒肆外一聲馬鳴,小二才辨認出一匹馬到了酒肆跟前,馬是白的,騎馬的人也是白的,和飛雪幾乎融為了一體。
那白人翻身下馬,一手扶著腰中長劍,一手扛著一個大布袋走了進來,看到哪女子背影,眼睛一亮,卻直接坐在了虬髯大漢桌子對面,把布袋扔在了地上,那布袋竟然在蠕動。
小二剛要上前招待,被虬髯大漢一個眼神阻止了,他看著地上的布袋皺眉道:“白一品,這又是什么?”
對面叫白一品的白人一抬頭,卻是尖嘴猴腮,面色蒼白,一雙小眼睛眼袋泛黑,冒著淫邪之氣,他咯咯一笑,解開布袋,露出一個女人頭來。
布袋中的女人滿臉驚惶,嘴被布條綁著,嗚咽無助,卻掩飾不住她姣好的面容。
白一品又是咯咯直笑,笑聲比鬼哭還難聽:“這是左近的大財主馬員外的閨女,我昨夜擄了來,等待會兒殺了你之后,正好慢慢享用!”
虬髯大漢勃然大怒:“白一品!俺追你追了九個省,被你糟蹋的姑娘還少嗎?算你還有點膽子,敢接受俺的挑戰,真是淫蟲附體,死到臨頭了還想那齷齪之事!”
白一品冷哼道:“胡天霸!你別以為我躲你是真怕了你,老子是玩女人沒工夫搭理你,今天就讓你死個明明白白,老子采花霹靂劍的名號不是白叫的!”
虬髯大漢呸了一聲,不由分說,起身一個板斧就劈了過去,白一品早有準備,一踹桌子倒退一丈有余,眼見那大板斧把桌子劈個稀碎。
虬髯大漢欲輪斧追擊,忽感腦中一片眩暈,身子竟提不起半分力氣,剛剛舉起的斧子也當啷一聲掉在地上,他頹然坐下,咬牙道:“酒里有毒!”
白一品又咯咯陰笑起來:“你錯了,這可不是毒藥,是老子縱橫花叢的良藥軟身媚骨散,姑娘服用嬌弱無力、婉轉承歡,漢子服了嘛,任是舉鼎力士也要手無縛雞之力!”
小二竟然也淫笑的走過來,拍了拍虬髯大漢的毛臉,笑道:“白大哥,小弟這趟差事辦的還算漂亮吧,怎么犒勞兄弟我??!”
白一品抽出腰中長劍,踱步過來道:“等我宰了這廝,酬金照付,你我共同品鑒這美人如何?”
小二看著地上如花蕊般嬌嫩的姑娘,咽了口口水,又看向那啃饅頭的女子,淫笑道:“那這位……”
白一品嘴角掛著得意道:“還不是你我兄弟的盤中餐、籠中雀嗎?”
兩人相視哈哈狂笑,虬髯大漢悔恨自己大意,咬牙道:“這位姑娘,你快跑,俺還能拖他們一陣!”
那女子聞言也不做聲,吞下最后一塊饅頭,起身拿刀,任那長大的斷頭刀刀口拖地,就這么拖著向白一品走來,刀口摩擦地面發出刺耳的聲音。
白一品一愣,道:“你……你干什么……”
話還沒說完,大刀已迎面劈來,這刀來得好快,女子招式毫無花巧,甚至露出極大空當破綻,可白一品就是來不及格擋,也來不及躲避,他本可奔著女子的空當拼個同歸于盡,但只是一剎那的猶豫,身首便分了家。
這邊白一品的腦袋還沒落在地上,女子的大刀已如驚空沖天般撩向那小二,可憐小二還沒明白發生了什么,喉嚨一涼,鮮血如瀑噴涌,死不瞑目。
虬髯大漢目瞪口呆。
女子在白一品雪白的衣服上蹭了蹭刀上的血跡,把那布袋中的女子抱扶出來,解開她的束縛,轉頭對虬髯大漢道:“你!負責把她送回家!”
女子說完就要走,虬髯大漢忙道:“女俠且慢!你救我一命,我便欠你一條命,這條命我一定要還上!”
女子冷哼道:“我殺他們是為了救這姑娘,我最恨淫邪之人,與你何干?你不欠我什么!”
虬髯大漢突然一抬手,竟揭下了自己的面皮,露出一張白皙俊逸的臉龐,連聲音也變了樣子:“女俠!你不要我報答是你的事,但有恩不報不是我的作為,所以我必須坦露我的真面目,我在江湖上的身份很多,就像這張面皮下,我是江湖人都敬仰的千里獨行伏魔俠虬髯客,你可知道?”
女子好奇的看了看那精致的面皮,搖了搖頭。
他又道:“沒關系,我還有別的身份,每個都是大名鼎鼎,比如威震九州玉面書生廖不凡,你可知道……那千金散盡有求必應劉老員外呢……那飛天狐貍星夜取人頭慕容卿呢……那奪命琵琶江南色藝雙絕陸淺雪呢……”
他一連報了十多個名字,一開始女子只是搖頭,后來目光逐漸轉冷,握刀的手也緊了緊,他連忙打住道:“好吧!無所謂的,只要你知道我的真實姓名就可以了,我是千面郎君花暖融,易容術冠絕天下,姑娘但有所請,我撲湯蹈火在所不辭!”
女子一撇嘴角,不屑的拿起自己的斗笠往外走,花暖融急道:“姑娘不屑與我為伍,但也該留下個名號,讓我自尋機會報答!”
女子翻身上馬,道:“我叫郭圓圓,沒有什么名號,你不欠我什么,這酒錢給你,咱們互不相欠,后會無期!”
女子一夾馬腹,棗紅馬徐徐前行,一串物件飛了進來,正落在花暖融跟前,他拾起一看,卻是一串銅錢,銅錢用紅繩串連,打了一個奇特漂亮的蝴蝶結,打結處系著一塊顏色鮮紅狀如血滴的小石子。
花暖融倒吸一口涼氣:“血滴子!”
又聯想到她那大刀和不要命的刀法,喃喃道:“視死如歸,搏命一斬!好個一刀分生死的如歸斬!”
花暖融喊道:“姑娘!你沒飲酒,這小二也死透了,你這酒錢給誰???”
喊聲湮沒在呼嘯的北風中,女子騎馬的身影也消失在了紛揚的雪幕里。
二
雪停了,風未停,整條汴河被凍得平滑如鏡。
郭圓圓在河邊策馬緩慢行走,沿河柳樹上的枝條不時拋下雪粉撲打在臉上,清清爽爽。
汴河邊的商鋪又重新開門營業,行人漸漸多了起來,賣糖葫蘆的、捏糖人的、算命的、運貨的、閑逛的好似一下子都涌了出來,還有不少孩童撒歡的跑到汴河上抽陀螺、打爬犁、滾雪球。
郭圓圓卻與這番熱鬧格格不入,她的身影是孤獨的,心也是孤獨的,她來這里不是散心的,而是觀察一下開封府的駐防綠營總兵劉毅山的私人府衙,因為劉毅山是她此次任務的擊殺目標。
原因是劉毅山私通天地會,血滴子多次尋找證據都被他巧妙躲過,于是干脆將他殺了一了百了。
郭圓圓心道:“我本領已成,做完這次任務,正順路去殺那人報仇雪恨!”
忽然,冰河上孩子們一陣喧鬧,岸上行人也紛紛側目,郭圓圓循聲望去,只見一艘畫舫緩慢在冰面上行駛而來。
大船怎么會在冰面上行走?原來是有幾十名纖夫穿著倒釘鞋在前面拉著,那船上竟然擺滿了鮮花,離得老遠就能聞見撲鼻的清香。
船頭立著兩個人,一個在前,羽扇綸巾,風流倜儻,一個在后,嬌柔嫻淑,裊裊婷婷。
郭圓圓瞇眼一看,才看清,那前面的公子哥竟是千面郎君花暖融,后面的女子就是她在酒肆中救起的布袋姑娘。
那畫舫緩慢但堅定的向郭圓圓駛來,岸上行人連連驚嘆,郭圓圓目光卻逐漸轉冷。
畫舫漸漸駛到她跟前,花暖融在船頭高喊一聲:“停船!”
所有纖夫都松了口氣,大船緩慢停下,花暖融直視著郭圓圓道:“郭姑娘,我大冬天搜集這滿船的鮮花獻于你,只求能與你結伴同船游覽這汴河,可否賞光登船一敘?”
岸上的大姑娘小媳婦都露出贊嘆之聲和嫉妒之色,郭圓圓卻依舊冷冷的看著花暖融。
花暖融笑道:“小蓮,還不放下梯子接郭姑娘上船!”
原來那布袋姑娘叫小蓮,聽了花暖融的吩咐,連忙去放扶梯。
可郭圓圓已經調轉馬頭,頭也不回的走了。
花暖融急喊道:“哎呀!郭姑娘!你別走??!你我有緣千里來相會,我如此大費周章還換不來你一個笑臉嗎?”
他見郭圓圓毫無駐馬回頭的意思,情急之下,未等小蓮放完扶梯,便從船頭跳下,不輕不重的落在了冰面上,怎料他所落之處冰層甚薄,咔嚓一聲碎裂開來,冰面上立時不見了花暖融的身影。
“公子!”小蓮驚呼一聲,花暖融已露出頭來,在冰窟窿里撲騰著,他剛扒上冰洞的邊緣,那冰層就又被他扒得碎裂一塊,如此反復嘗試,人沒上去,冰面卻碎裂越來越多,他已懂得嘴唇發紫,頭發結了冰,好不狼狽。
纖夫門見冰窟窿在花暖融的不懈努力下不住向他們漫延,紛紛高呼道:“公子,可不要再折騰了,再弄這冰就都裂了!”
突然,一道裂縫從花暖融剛搭上手的冰層上分裂開來,越來越長,越來越大,河上岸上都是一片驚呼,一大片冰層碎裂了,所有船夫連同大船滑落水中。
一時間,冰面上鬼哭狼嚎一片,郭圓圓也不禁回眸望去,看到如此滑稽場面,嘴角不經意間泛起一絲漣漪,雖然轉瞬即逝,卻沒有逃過花暖融的眼睛。
花暖融終于游上了岸,趟著凍結成冰的褲腿,腿都打不了彎的奔跑著,邊跑邊喊:“郭姑娘,等等我!”
郭圓圓不禁回頭瞟了一眼,恰看見花暖融如大木偶一樣飛奔而來,嘴角又是一翹。
花暖融施展輕功,片刻便追上了郭圓圓的馬兒,郭圓圓也不停,繼續前行,他便在馬下一蹦一跳的跟著,開心的道:“郭姑娘,我終于看到你笑了,也不枉費我這般狼狽!”
郭圓圓勒住韁繩,面容又恢復一片冷硬,用比這冰河水更冷的聲音道:“花暖融,你我絕不會再有半點干系,你若是再跟著我,莫怪我的如歸斬了你的腦袋?!?/p>
花暖融一縮脖子,停下了追逐的腳步,眼看著郭圓圓策馬漸行漸遠,眼中滿是無奈和流連。
“公子,別著涼了!”小蓮不知何時追了過來,將一件貂皮斗篷披在了花暖融身上,他卻好似并未察覺,愣愣的瞧著郭圓圓消失的方向,心下卻想:我終究要娶到你的!
三
夜已深,厚厚的云層遮住了月亮和星辰。
開封府駐防綠營總兵劉毅山的府衙寂靜一片,所有宅子的燈都熄了,只有劉總兵第九房小妾的居處暖香閣還亮著燭光,映得窗紙昏黃一片。
劉總兵長年駐扎在城外兵營,難得回家一趟,酒足飯飽以后,便火急火燎的奔到了暖香閣,進屋二話不說,攔腰抱起小妾綠竹便肆意憐愛,卻不知房梁上有雙眼睛在虎視眈眈。
郭圓圓早早的潛入了暖香閣,在房梁上靜靜的等著,簡直比貓還要無聲無息。
她眼瞅著猴急的劉總兵跑進了宅子,冷眼看著他與那小妾浪言穢語、上下其手,靜觀著兩人脫得赤條條在榻上翻云覆雨,她不著急,她知道劉毅山也是武功了得,她必須一擊必殺,所以她要等,等劉總兵攀上那感官的高峰,再最刺激也是最松懈的一刻出手。
劉總兵在嫩白膏脂上耕耘著、喘息著,在揮斥方遒、大殺四方后,終于率兵直搗中軍,似騎兵沖刺般勢不可擋,摧枯拉朽,橫掃千軍。
郭圓圓終于等到了他放馬卸甲的一刻,如歸刀悄無聲息又勢如破竹的泄洪而下,直取劉總兵的后脖頸。
撲哧!劉總兵的腦袋從脖子上滾到女人的胸脯上,又摔滾到地上,鮮血狂噴到女人的臉上、身上。
女人已經被突如其來的血腥和恐懼鎮壓得喘不過氣來,郭圓圓用床單擦了擦刀刃,將大刀背負在身后,冷冷的道:“我不殺女人,你莫要出聲,但你若蹦出半個字,我立馬宰了你!”
郭圓圓見女人傻愣著不說話,心道她嚇傻了,嘆口氣便走出了暖香閣,誰成想,她一只腳剛跨過門檻,就聽見身后女人殺豬般的叫聲:“抓刺客呀!”
女人凄厲的叫喊聲兇猛的劃過夜空,劃過整個劉家大院,郭圓圓暗罵一聲,就要飛檐走壁而去,怎料一股勢大力沉的掌風洶涌而來,她急忙閃避,伸手去抽后背的大刀,可那掌風變為手刀直切她取刀的手腕。
郭圓圓刀沒抽出來,只能繼續閃躲,才看清來人是個留著山羊胡子的中年道士,她知道,這是劉總兵的護院,實際上卻是天地會赤火堂堂主玄真道人,負責劉總兵與天地會的溝通聯絡。
郭圓圓確信自己只要拔出如歸斬,便能一刀宰了這牛鼻子老道,怎奈玄真道人始終不讓她手握刀柄,此時,劉毅山的家兵已經涌來,將郭圓圓和玄真圍了起來。
郭圓圓暗暗叫苦,這要逃出去簡直千難萬難了,可憐自己血海深仇還未得報。
正凄苦間,忽聽暖香閣中傳來一聲斷喝:“都給我住手吧!”
吱呀!暖香閣的門開了,一個高大男子走了出來,濃眉虎眼,氣勢逼人。
郭圓圓一見那人差點驚掉了下巴,那人竟是剛剛被自己砍了頭的劉總兵。
劉總兵穿著絲質睡衣,腳蹬著竹屐,右手背后,左手把玩著一串銅錢,銅錢用紅線串連。打著一個漂亮的蝴蝶結,結上還系著一個血滴狀的小石頭。
玄真道人一見劉總兵,立時停了手,郭圓圓也束手現在一旁。
那劉總兵哈哈笑道:“老子這么久沒回來,怕你們這幫小子疏于值守,看不了家護不了院,才弄得這出戲,讓我的遠房侄女冒充刺客試試你們,沒想到你們還真經不起考驗,要不是道長來得快,你們早就讓刺客跑了!今天他媽的誰都別睡覺,給我滿院子站崗巡邏,非得收拾收拾你們這幫兔崽子才解我心頭之恨!”
一眾家兵垂頭喪氣的分散走開,各自到各自的崗位。那劉總兵打個哈哈,一把摟過他的便宜大侄女,對玄真道人道:“哎呀!道長對不住啊!我本想收拾收拾這幫兵痞子,怎料驚動了道長,罪過罪過,來來來,進屋來,我擺酒賠罪!”
他說著就要拉玄真進暖香閣,玄真拂袖冷哼道:“不必了,道家養生,熬不了大夜,喝不了大酒,下次總兵大人要玩耍還請知會貧道一聲,免得真的狼來了,卻無人來救了!”
那劉總兵嘿嘿陪笑道:“對不住對不?。M愧慚愧!”
嘮嘮叨叨的,眼瞅著道士走開了,才聽懷中的“大侄女”道:“你可以松開你的臭手了吧!”
那劉總兵訕訕的縮回手,笑道:“咱倆趕緊溜吧!待會那被我打暈的女人要是醒了,咱們這戲可就沒法演了!”
四
密云散去,露出金黃的月牙來,銀白的月光披灑在開封府的街道上,也披灑在兩個飛快奔走的身影上。
兩人一口氣奔到汴河邊,撿了個大石頭坐下歇息。
花暖融一邊喘著粗氣,一邊哈哈笑得愉快,郭圓圓不想笑,但嘴角不自禁的打著彎。
花暖融平復了下氣息,道:“昨日見你來回在劉府大宅周圍來來回回,我就知道你要刺殺的是誰了,為了讓你萬無一失,我可真不容易,比你還要早一步進入那個暖香閣,藏在了床底下,本想如果你一擊不中,我再補刀,你可不知道我在床底下的痛苦,空間狹小,還要聽著浪聲,看那床榻來回晃悠,真怕那床塌了把我砸死!”
“噗嗤!”郭圓圓不小心笑出了聲來,想要后悔卻晚了,直把花暖融看呆了,他兩眼直勾勾的瞅著郭圓圓道:“圓圓!你笑起來真好看!”
郭圓圓臉上微微一紅,馬上恢復了冷若冰霜的顏色,道:“你救我一次,我會想辦法還你的,你可以讓我幫你殺個人!”
花暖融嘆息道:“圓圓,你為何要把自己包裹在一層冰冷的殼里面,如果可以,我不要你再殺一個人,咱們倆找個山水如畫的地方終老豈不是好?”
郭圓圓冷著臉道:“你再說一句混賬話,我就要了你的命!”
花暖融再次嘆息道:“我的命早就是你的了,想要你就拿去吧!”
郭圓圓愣了一下,別過頭道:“不可理喻!”
她起身就要走,花暖融祈求道:“好好好!我不說了,你就再陪我坐一會兒好不好,我不要你殺人,只要你再坐一會兒?!?/p>
郭圓圓猶豫了一下,還是坐了下來,冷冷道:“我再坐一會兒,你我就兩不相欠了!”
于是,兩人相對無言的坐了半天,任河上冷風吹著。
“阿嚏!”花暖融突然打了個噴嚏。
郭圓圓冷哼道:“都著涼了,就坐到這里吧!”
她起身又要走,花暖融幽幽的道:“我問你個問題,你再走行嗎?”
郭圓圓想了想,道:“你可以問問看,我卻不一定回答你!”
花暖融問道:“你為什么要當殺手?”
郭圓圓沉默著,良久,就當花暖融以為她不會說一個字的時候,她卻開口了:“有一個小女孩,叫丫丫,在很小的時候,爹娘就被一個大惡人逼迫而亡,而她被一個血滴子救起,她認那人為義父,學了殺人的功夫為爹娘報仇,可那人不肯教她武功,給那女孩起名圓圓,就希望她圓圓滿滿,但女孩不想圓滿,義父不教,只好自己去練,她從柴房找到一把斷頭大刀,日日拖刀進山苦練劈砍,一開始連拿起那刀都困難,后來竟也能劈得虎虎生風,一次她又進山練刀,卻碰到了黑熊,她害怕極了,拼命劈出一刀,竟將那熊斷為兩段,于是她知道了自己能殺人,為了磨煉殺人功夫,她偷偷逃離了義父,跑到京城加入了血滴子,在多年的殺人生涯中,她悟出一個道理,只要你肯拼命,不怕死,刀夠快,誰都能一刀斬斷,她練就了熟練的一刀流,終于決定執行完下一個任務就去報仇!”
郭圓圓不說話了,花暖融看著她平靜的面容,似乎能覺察到眼中的孤獨悲傷,他忍不住道:“你的仇人是誰,我幫你殺了他!”
郭圓圓看了花暖融一眼道:“不用你出手,這人必須我親手去殺,告訴你也無妨,他是少林寺的一個和尚,法號圓通!”
花暖融一愣,接著臉色慘白,有些顫抖的道:“圓圓,這仇不報行嗎,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給你!”
郭圓圓有些疑惑的看了花暖融一眼,冷哼道:“誰稀罕你的東西,又不用你出手,我自己的仇自己報,我等了十幾年的一刀豈能因為你一句話就放下!”
花暖融面露悲苦道:“我知道這個人,出家前是鹽幫江南分舵少舵主,后來家族整個被朝廷連根拔起,他僥幸脫逃,萬念俱灰,上嵩山做了和尚,這十多年苦苦修行,只為贖罪,原來那個人等于已經死了,這個和尚已和原來那人沒有一點關系,你還要殺他嗎?”
郭圓圓有些詫異,沒想到花暖融對這圓通這么了解,旋即道:“一個人做生意欠的債,破產了歸隱山林就不用還了嗎?要做清凈和尚下輩子再說,先把這輩子的債還了!”
花暖融眉頭緊鎖道:“少林寺高僧如云,武功都是一等一的高強,你上了山也報不了仇的!”
郭圓圓堅定的道:“那就神擋殺神,佛擋殺佛,不是他死就是我活!”
花暖融竟然流下淚來,凄苦道:“我求求你,不要報這個仇了,我求求你!”
郭圓圓疑惑的看著淚流滿面的花暖融,嗤笑道:“你是我什么人,有什么資格求我,又不用你去少林寺殺和尚,你緊張什么,好了,你的問題我也回答了,此一去,無論成功與否,你我都不會再相見了!”
郭圓圓站起身來,頭也不回的沿河疾走,花暖融呆呆的坐在大石上,顯得那么無助,他不知道要如何才能留下她。
郭圓圓心里竟有一絲希望他追上來的想法,但馬上狠狠搖頭撇去這個惱人的念頭,她的刀法勝在了無牽掛、有去無回,如果心里有了生的留戀,哪里還能視死如歸,哪里還能使出一刀決生死的如歸斬!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寒冷刺骨的空氣,瘋狂的奔跑起來。
五
味仙樓,嵩山腳下最大的酒樓,這里的齋菜最為出名,八寶羹、素三鮮、羅漢齋,比大魚大肉更令人回味。
郭圓圓剛走到味仙樓門口,店小二就使勁吆喝,來拉她進樓。
郭圓圓心想,上了嵩山不知幾多兇險,不如先吃飽喝足了。
于是在小二的引導下,上了二樓,酒樓二層竟已滿了,只剩下最中央的一個桌子還空著。
小二一邊擦桌子一邊連綿不絕的抱著菜名,最后問:“客官你吃點什么?”
郭圓圓道:“四個饅頭!”
小二直起身來,翻著白眼道:“要吃饅頭街對面有王大娘現蒸現賣的,客官還請移駕,咱們這酒樓容不下您這尊菩薩!”
“她的這頓飯我請了,把你們酒樓最好的酒、最好的菜都端上來!”一個悅耳清脆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郭圓圓回頭一瞧,卻見一個披著白狐絨披風的女人走了過來,她容貌端莊明麗,氣度大氣從容,嘴角一直掛著溫暖的笑容,一雙眼睛好似能看穿你的心思。
那女子走到郭圓圓對面坐下,和聲道:“酒樓已沒地方了,我和妹妹拼一桌吃,可好?”
郭圓圓實在想不出有什么人能素未謀面就請人吃飯的,好像只有花暖融主動請自己喝過酒,于是道:“你怎么又跟來了!”
那女子一驚,道:“妹妹在和我說話嗎,我何時跟過你了,以前你我可不曾相識,我叫南宮晚晴,你認得我嗎?”
郭圓圓冷哼道:“你以為你變了樣子,換了名字,我就認不得你了嗎?趁我還沒發火,趕緊給我滾!”
那南宮晚晴臉上陣紅陣白,氣道:“你這妮子說話太也粗俗,我好心請你吃飯,不接受也就罷了,怎還惡語相向?”
郭圓圓心道你還要演,隨手把大刀擎在了手上,道:“你莫要在這里聒噪,今天我有要事要辦,你若耽誤了我的心境,我現在就拿你的人頭祭刀!”
那南宮晚晴眼神數變,終于站起來道:“我以為我偽裝的天衣無縫,本想下藥毒死你算了,卻不想你認得我,那就對不住了!”
她突然高呼道:“兄弟們!操家伙吧!這小妮子識破我了!”
霎時間,整個酒樓二層的人都站了起來,掀桌子的掀桌子,踢板凳的踢板凳,刀槍劍戟斧鉞鉤叉各式兵刃都操持在手,噔噔噔噔噔噔,一樓的客人也擁擠上來,手里都拿著家伙,這幫人把郭圓圓和南宮晚晴里三層外三層的圍了個水泄不通。
郭圓圓一驚,有些搞不清狀況,于是試探的道:“你……不是花暖融?”
南宮晚晴一愣,道:“花暖融是誰……原來你不認識我,你是認錯人了?”
郭圓圓點了點頭道:“我恐怕是認錯人了!”
南宮晚晴嗤笑道:“你認錯人沒關系,我沒認錯就行了!血滴子的如歸斬是你吧?劉毅山劉總兵是你殺的吧?”
郭圓圓心中一凜,咬牙道:“沒錯!是我!”
人群立時群情激奮,大喊:“為劉大哥報仇!”“殺了這清廷走狗!”“用她腦袋給反清復明祭旗!”……
南宮晚晴抬起手向下壓了壓,人群聲音漸漸平息下來,她寒聲道:“死也要讓你死得明白,我是天地會赤火堂二當家,這里的都是赤火堂的英雄好漢,本來殺你個小妮子無需如此興師動眾,只可惜你殺的人太重要了,一個掌握清廷過萬兵馬的人物就這樣被你殺了,我們在開封培養起的勢力也損失大半,天地會人人都想把你殺了,所以大家商量今天一人砍你一刀,把你剁成爛泥為止!”
郭圓圓咬緊嘴唇,雙拳難敵四手,自己一把刀再厲害,也擋不住這四面八方的利刃,她不怕死,只是大仇未報,心有不甘。
南宮晚晴笑道:“兄弟們!誰來砍第一刀!”
“我來!”一個光著膀子長了一巴掌護胸毛的大漢拎著一把殺豬的屠刀從人群后面擠了進來,他大聲道:“這第一刀還得俺張屠戶來,誰砍第一刀都便宜了她,畜生只配這殺豬刀!”
身后人群紛紛叫好,張屠戶也洋洋自得。
南宮晚晴莞爾道:“好吧!這第一刀就交給你這屠夫了,你可看準了,別一刀殺死了!”
張屠戶不樂意道:“我殺豬二十多年,放放血還不會嗎?”
說著,張屠戶就舉起了刀來,郭圓圓也握緊了刀,心道今天要殺個天昏地暗了。
張屠戶的刀剛要劈下,咣當!那屠刀卻掉在了地上,人則軟綿綿的癱在了地上。
南宮晚晴愕然,怒道:“殺豬的,你耍的什么寶?”
張屠戶愁眉苦臉的道:“哎呦!二當家!奇了怪了,我渾身軟軟的,半點力氣使不出來了!”
南宮晚晴氣道:“沒用的東西,來個正經人,先把這第一刀砍了!”
無人說話,接著撲通、當啷之聲不絕,酒樓上滿滿的人一個接一個的兵器脫手,一個接一個的倒下,呻吟咒罵之聲不絕。
南宮晚晴大駭,顫聲道:“你們這都是怎么了?”
“他們都中了我的軟骨散!”
郭圓圓和南宮晚晴一同循聲望去,只見那店小二踩著癱軟的人群走了過來,來到郭圓圓旁邊,嘿嘿一笑道:“沒想到白一品的這個藥還真他娘的管用,我就在他們酒水里下了少許,這幫英雄好漢就都抗不住了!”
郭圓圓驚呼道:“花暖融!”
那店小二揭下面皮,露出花暖融一張嬉皮笑臉,他嘴角歪笑道:“哎呀!看來沒有我你活不下去呀!”
郭圓圓啐了一口,臉還是冰冰冷冷的,心里卻沒來由的有些暖意。
南宮晚晴顫聲道:“你……你是什么人?”
花暖融笑道:“這酒樓里就你沒喝酒,也就沒中我的軟骨散,不過也沒關系,你本來就不會武功!你是玄真那淫蕩道人偷偷收的關門女弟子,專門練那雙修大法的,不然也不會莫名其妙爬到二當家的位置,識趣的就也躺下,不然我可殺人嘍!”
南宮晚晴尤在逞強道:“你和天地會作對,你攤上大麻煩了!”
花暖融語氣轉冷道:“你也不看看你們惹的是誰的媳婦,你們才真是惹上大麻煩了!”
南宮晚晴冷哼一聲,還是乖乖躺在了地上。
花暖融笑道:“算你識時務!”卻小聲對郭圓圓嘀咕道:“咱們趕快扯呼,待會兒只怕玄真那個淫魔就要來了?!?/p>
郭圓圓也知此地不宜久留,轉身就走,剛要下樓梯,突然聽見身后砰的一聲巨響。
她慌忙回頭看去,只見花暖融嘴角淌血,胸前一個血窟窿如梅花綻放,鮮血瞬間濕了前襟,而躺在地上的南宮晚晴正拿著一把還在冒煙的鳥銃。
花暖融向前倒下,郭圓圓慌忙抱扶住他,南宮晚晴一邊給鳥銃裝藥,一邊咬牙切齒道:“我是不會武功,但老娘有火藥!”
郭圓圓發出不由自主的尖叫,如歸斬橫掃而去,南宮晚晴剛抬起裝藥完畢的鳥銃,脖子便被砍斷了。
花暖融臥在郭圓圓的懷里,艱難的道:“你快走!不要管我!”
郭圓圓一句話不說,背起花暖融就下了樓,沿街奔跑,想要找一個醫館,卻一時又尋不見,不禁心急如焚,感到身后的花暖融氣息奄奄,不覺竟有兩行清淚流下。
突然,一人拉住了她,將她一把拉進了街旁一處宅子,郭圓圓剛要出刀,卻發現竟是小蓮,小蓮看到昏迷的花暖融,也是驚急萬分,道:“這是怎么了,公子早上出去還好好的,先進屋,我去找大夫!”
六
屋內,燈光昏暗。
花暖融躺在床上,氣息微弱,面如金紙。
號稱登封妙手的楊神醫正小心的為他包扎著,小蓮在一旁打水遞毛巾,郭圓圓則背身坐在門檻上,仰望著一彎殘月,心中矛盾至極,她不得不承認自己心里已經有了牽掛,恐怕再難以使出真正的如歸斬了。
楊神醫包扎完畢,走了出來,郭圓圓連忙站起來,定定的看著醫生,終究沒有問出口。
楊神醫嘆口氣道:“還好火藥打得偏了,差點就傷了心臟,但他失血過多,情況很危險,我已盡力,他能否活過來,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p>
送走了神醫,小蓮去熬湯藥,郭圓圓就做到床前,呆呆的看著花暖融。
突然,花暖融呼吸急促,竟發出微弱的聲音,郭圓圓急忙俯耳去聽,卻聽他道:“圓圓,莫要去報仇!圓圓,莫要去報仇……”
郭圓圓攥住他的手,急切的道:“你放心吧,我不去報仇了,只要你好起來!”
花暖融聽了話才逐漸氣息平穩,沉沉睡去。
連續幾日,花暖融都沒有醒來,郭圓圓親自給他喂藥喂水喂飯,心也越來越不平靜。
夜里,郭圓圓趴在花暖融的床邊睡著了,忽聽有人輕聲呼喊:“水……水……”
她一激靈坐起來,看到花暖融在出聲要水,又驚又喜的斟了一碗溫水,一勺一勺的喂他服下。
花暖融喝了幾勺水,竟微微的睜開了眼睛,郭圓圓歡喜的道:“你醒了!”
花暖融看清了郭圓圓的面容,露出虛弱又真誠的笑容,輕聲道:“我睡了幾日了?”
郭圓圓道:“有七日了!”
花暖融還是笑道:“我這幾日天天夢到你!”
郭圓圓輕輕的呸了一聲道:“都傷成這樣了還占便宜!”
花暖融微笑道:“我說的都是真話,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嘛!”
郭圓圓又呸道:“死什么死,盡說些不吉利的話?!?/p>
花暖融正色道:“你在夢里不停的喊我,我就不停的向你跑,我追上了你,也就醒過來了,我想,是你讓我醒過來的,只要有你陪著我,我就能好起來!”
郭圓圓笑道:“好,我就陪著你!”
花暖融反手握住她的手道:“我是說,你要一直陪著我,好不好?”
“好!”
“不去報仇了,好不好!”
“好!”
“我們找個山水如畫的地方,相依到老,好不好?”
“好!”
“我們生很多很多的娃娃,好不好?”
“……你有完沒完!”
七
日子如水般流淌,人如小船順流而下,風景再美也要路過,水情再險也會度過。
花暖融在郭圓圓的照顧下,身體好的很快,雖然身體虛弱,卻已能行動自如。
郭圓圓感到自己又回到了小時候,那時候她還叫丫丫,她最喜歡和爹娘沿著運河乘船漂流,爹爹撐船捕魚,娘親做飯刺繡,船撐得平穩,魚捕得肥美,飯做得香甜,花繡得鮮艷,雖然三個人擠在一條船上,長年累月就是那一小方天地,但生活始終有滋有味,內心永遠快樂安逸。
現在她和花暖融也是在這一小方天地里,朝夕相對,卻不厭倦,有時她想,如果日子永遠這么活下去,那該多好。
但這個想法也讓她羞愧和恐懼,她常常責問自己:丫丫,你忘了你爹你娘慘死的場面了嗎?你忘了你從四歲開始就天天進山練刀了嗎?你忘了你第一次殺人時瘋狂作嘔了嗎?你忘了為了了無牽掛與世隔絕了嗎?你這么辛苦到底是為了什么?還不是為了報仇?還不是要真正結了自己的心結?
郭圓圓一次次的在花暖融和報仇之間掙扎,眼見著花暖融一天比一天精神,一天比一天快樂,連去那山水如畫的地方都已提上日程,她想通了:我必須報仇,此仇不報,我永遠心里過不去這個坎,就算到了山水如畫之處,心里也要藏著一處惡水險灘,一輩子也繞不過去,我還是要報仇,殺了那禿驢,也不過一刀的事,以后就可以開始我新的生活,和他天涯海角,何處不風景如畫。
這一日清晨,花暖融伸著懶腰走出房間,小蓮遞過來剛熬好的藥湯,他愁眉苦臉的道:“又要喝這苦東西!你看我都全好了,殺虎追鷹都不成問題!”
小蓮板著臉道:“夫人說了,你不按時喝藥,她就再也不對你笑!你不喝,我就去告訴夫人!”
花暖融讓小蓮叫郭圓圓夫人,盡管小蓮從沒當面叫過,但背地里卻如此稱呼,兩人還自得其樂。
花暖融無奈的道:“這才都長時間啊,就不認我這公子了!”
他接過碗,齜牙咧嘴的喝了一口,道:“夫人呢?”
小蓮不確定的道:“應該在西廂房吧,還沒起來吧,我去看看!”
花暖融擺了擺手,笑道:“我自己去叫她起床!”
花暖融端著藥碗躡手躡腳的來到西廂房,輕輕的推開門,先把腦袋探進去看,卻見床上被褥整齊疊放,哪里有郭圓圓的影子。
他急推門而入,環顧房間,卻沒有看到一直掛在墻上的如歸斬。
哐當!藥碗跌落地上,摔得粉碎。
八
嵩山,峰巒巍峨,雪浪延綿。
郭圓圓沿著一眼望不到頭的石階緩慢而堅定的向上攀登,她在不停地忘掉花暖融,盡量忘掉所有牽掛,每走一步,力量和意念都在積蓄,都為了那此生最后一刀。
到少林寺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她不著急。本以為安靜的山路上不會遇到其他人了,卻突然有個和尚晃晃蕩蕩的從山上走下來。
兩人越走越近,郭圓圓能看清他面孔時,心中一顫,那和尚瞇著一雙桃花眼,左臉上有一大塊丑陋的傷疤。
這人化了灰她也不會忘,那雙猥瑣的桃花眼已經深深的烙印在她心中,還有那塊被爹咬傷的臉,他就是在她心中已死了千遍的鹽幫少舵主花步亭,現在的少林寺和尚圓通。
郭圓圓心道,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省了我硬闖少林寺了。
她握緊了如歸斬的刀柄,緊盯著那和尚,一步步向他接近。
那和尚已發現了她,好奇的看著她,還有幾丈遠就停下來,雙手合什道:“阿彌陀佛,女施主,這山里有野獸,讓貧僧護送你上山吧!”
郭圓圓心中譏笑:當了和尚還是那么好色,真是本性難移,不殺你天理難容!
她也不作聲,只是一步步的向上走,眼睛緊盯著和尚,和尚見她望向自己,也死死的和她對視。
郭圓圓覺得和尚的目光十分奇怪,不再是色瞇瞇的樣子,反而很深情,然而越是深情她越厭惡,爹娘的面容再次浮現在她心頭。
兩人越來越近,五尺、四尺、三尺,郭圓圓毫不猶疑的出刀了,出刀的一刻她的心已徹底放空,這一刀還是那樣視死如歸,還是那樣一往無前,她對這一刀有十足的信心。
只一剎那,和尚的腦袋一飛沖天,鮮血也如禮花般綻放,那尸體頹然倒下,頭顱飛出老遠,鮮血如雨灑下。
郭圓圓用和尚的袍子擦了擦大刀,她感到奇怪,和尚面臨死亡沒有驚惶,反而眼中帶著笑意、帶著解脫。
仇人就這樣殺死了,好簡單!
她感到自己內心一陣空虛,不知接下來改干什么,這時,她的心開始被另一樣東西逐漸填滿,她確認填滿她的心的是花暖融,她不再有仇恨,她可以讓愛占據自己的心靈了,她可以不再刻意孤獨了,她可以和他天涯海角、山水如畫了。
郭圓圓難以抑制自己的興奮和喜悅,她向山下走去,走著走著就蹦跳起來,跳著跳著就狂奔起來,她迫不及待的想要回到花暖融的身邊,甚至沒羞沒臊的想要抱住他,親他一口。
她飛快的跑回家,推開門就往花暖融的東廂房奔去,進了東廂房,卻沒有花暖融的身影,她又走到庭院里,一遍遍的喊著花暖融的名字。
小蓮跑了出來,郭圓圓高興的問道:“小蓮,他呢?”
小蓮黯然道:“公子走了!這是他留給你的信!”
郭圓圓接過小蓮遞過來的那張紙,上面寫道:圓圓,我走了,你不要找我,你我緣分已盡,當你拿起刀上山的那一刻,就說明了你對仇恨的執念超過了對愛的承諾,既然我在你心中不能化去仇恨,那就不如忘了我,此一去,山高水長,再無會期,你我各自保重!
落款是花、暖、融三個圓潤的字。
郭圓圓不肯相信這是真的,道:“小蓮,他又在惡作劇吧?他藏哪里了?快告訴我!”
小蓮眼中含淚道:“公子真的走了,走的時候還告訴我,不要再找他,找也找不到!”
郭圓圓氣道:“這信上都是什么狗屁理由,簡直不可理喻,我去找他!”
她邊說邊往外走,剛打開門,卻呆愣住了,一個和尚站在門外,一雙桃花眼,左臉一塊難看的疤!
“你……你明明被我殺死了!”郭圓圓想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那和尚走進庭院,雙手合什,面露悲苦道:“施主,你殺的不是我!而是我的二弟,花暖融!”
這句話如一道晴天霹靂把郭圓圓擊得崩潰,她搖著頭,眼淚決堤而流,她不想相信,但又不由不信,一切疑問都明晰了:為什么花暖融一開始要替他報仇,但一聽仇家的名字便阻止她報仇!為什么山上的和尚那么深情的望著自己!為什么刀劈下時和尚不擋不避!為什么和尚死時眼帶笑意和解脫!
一邊是親哥哥,一邊是愛人,最后他選擇犧牲自己來保全兄弟的性命、成全愛人的復仇。
花步亭!花暖融!為什么我早沒想到!
郭圓圓的心被痛苦撕裂著,比爹娘死時還要心痛,因為她親手殺了她最愛的人。
圓通和尚看著郭圓圓失魂落魄的樣子,嘆息一聲道:“所有孽緣皆由貧僧一人而起,你爹娘是因我而死,你一生孤苦是因我而來,我一生作惡無數,本該早就下了地獄,親生弟兄卻又代我而死,貧僧已無顏茍活于世上,請女施主砍殺了我吧!”
說完,和尚跪在了郭圓圓面前,俯首伸頸,等著她的手起刀落。
郭圓圓看著眼前這真正的仇人,緊握了握手中的如歸斬,然而她的手卻在不住的顫抖!
嘩啦,信紙從她手中滑落,翻滾著飄落在地上,現出背面的一首詩來:
了然生死難評說
卻道人生苦難多
執劍難斬恩仇怨
著想萬千化煙波
放了屠刀成了佛
下了黃泉入了魔
執子之手東風破
念君思君兩相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