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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門的時候,老俞正在楚河漢界鏖戰,門口那棵老榕樹是歷經多次城市綠化部門裁剪之后挺下來的關系戶,據說是多年以前某位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大人物親手植下,至于為何出現在這新世紀高檔小區的大門口,那自然是挖土掘根給移了過來,當代人做這種事簡直是駕輕就熟,毫無負擔。它很快就緩醒,新發的枝干迅速壯大,在人行道的岔口給一群老頭子撐起這片陰涼,至于樹蔭下的石桌石凳,已經難以回溯是哪位仁兄慷慨解囊,盡管這片小區的歷史并不久遠,在一棵銀杏樹或是一塊花崗巖面前,人類活動的滄海桑田往往都是小打小鬧,登不得大雅之堂。大到生命起源、宇宙無垠、時間空間、四維多維,人類關注的宏大命題有許多,但歸根到底,人類關注的是人類自己,這一點并不能伴隨科技與時代的進步而有所改變,反而愈發固執且病態起來,在今天這個社會結構下,普通人從生到死沒有絲毫秘密可以,就跟種在玻璃瓶里展覽的綠豆芽沒有任何區別,這是人類過度關注自己的變異表現。
老俞所在的小區檔次不低,房價相當離譜,即便在寸土寸金的福田區也有些名氣,老俞在小區里也有些名氣,卻不是因為他自己有什么高人之處,而是借了他兒子的勢,他有個在國安部門上班的兒子,年輕力壯,又得領導器重,前途一片大好,連帶著老俞的身價也漲了不少,在此之前,他也僅僅是因為早年的深漂經歷掘得了幾桶時代紅利的拆遷金而小有資產,放在深圳這個地方就是一只毫不起眼的小蝦米。
我出門的時候,天空晴朗,溫度居高不下多日,以往連綿多雨的季節,已經干燥了不少日子,這有些不正常,同時讓我懷念在山下獨居的日子,那里空氣濕潤而鮮活,不像市中心高樓大廈禁錮的空間里,混雜著成百上千種氣息,日夜發酵。
老俞在棋盤上很固執,常常因為悔棋偷棋跟人爭得面紅耳赤,我還沒看清他們的臉龐,爭吵的對話已經清晰遞進我的耳道。
“老梗,你這是什么道理?”
又高又胖的光頭老梗揮了兩下蒲扇,笑瞇瞇說:“老俞,這你都不懂?馬走日象走田,我這跳馬一過來,下一步就要將你的軍啦。”
“什么馬走日,你這別著馬腿呢,它咋走!”
這時候,太陽尚未顯露暮氣色調,空氣依舊焦灼而粘熱,大榕樹下也只有老俞跟老梗,那些圍觀的老伙計要么忙著去接孫子放學,要么畏懼炎熱還沒出門,僅有兩個癡迷看棋的老伙計各站一邊欣賞,卻都閉口不言,綠蔭之下,只有老俞老梗的爭吵聲彌散著。
深圳的樹,一年四季不變顏色,總是那么綠著,沒有四季分明的轉變,我不是很喜歡,尤其到了北方人普遍開始多愁善感的晚秋,深圳的綠意讓人心煩。
我是個北方人,自己在龍華大浪租了一間出租屋,白天跑到福田,工作就是照顧譚大官人,一個七十三歲偏癱老頭,據說他早年從政,當過大官,譚大官人的外號大約由此而來,他真名叫譚官隋,后來不知是犯錯誤被開,還是自己下海,自此遠離官場,搖身一變成了企業家,再后來企業也交給旁人打理,當了甩手掌柜,一個人東游西逛混日子,幾年前犯腦梗,成了如今這副半身不遂的模樣。他是我成為男護工后第四個服務對象,那會我同時照顧三個老人,其余兩個都還能自理,后來我就專職伺候譚大官人一個,因為他給的錢實在是多,最近半年,我基本上白天黑夜都住在譚大官人家里,龍華的出租屋都快荒廢了,我正琢磨著到期后還要不要續租。
譚大官人不差錢,就說基本保障吧,他雖然離了官場,不知為何又保留了一份退休金,他在自家公司交的社保也有一份養老金,還有一份早先派出所掛職的退休金,一個人領著三份工資,屬實讓人費解且羨慕,但這些跟他兒女給的零花錢一比也就不算什么。在我之前,譚大官人的子女給他找過一個男保姆,據說是跟老頭不對脾氣,被譚大官人氣走了,于是他們遵循老頭的意愿,雇傭了譚大官人欽點的我,那時候,譚大官人尚未癱倒在床,他喜歡在福田中心公園溜達,經常坐著一輛輪椅代步,旁人以為他殘疾,經常善意伸出援助之手,待他站起來,雙方都樂呵起來。我就是在公園里散步跟他認識的,也不知道什么緣故,我本來極度社恐,在公園里溜達都是挑著沒人的小路自己穿梭,可巧他也在一條路上,我看他從輪椅上探出半截身子去夠地上的水壺,很費力,伸手幫他撿了一下,他就拽著打算離開的我東拉西扯起來,說是聊天,多數時候是他在問,我只點頭或搖頭,偶穿插幾個簡單詞匯,他聽說我是做護工的,當時也沒說什么,打聽了詳細,后來我就有了現在這份工作。
他子女那時候就說他好端端干嘛要坐輪騎,太不吉利,當心以后真坐輪椅,果然他腦梗之后直接癱在床上了,想出個門只能靠輪椅,且需要旁人推著,再也不是自己推著輪椅滿福田溜達的當年了。
和我一樣,譚大官人也是北方人,只不過他因為早年工作經歷早早南下,棄政從商之前就定居在深圳,條件優渥,每日過得心情舒暢。深圳的公園鮮少有北方公園那種大爺身上掛大媽的場面,他反對這種“于風化有礙”的事情,然而在深圳看不到這些,他又覺得失望,他喜歡下象棋,且技藝精湛,小區里不少象棋癡迷者都曾是他的手下敗將,包括時常在大榕樹下爭吵的老俞和老梗。
力所能及的時候,譚大官人從不放棄任何一個與人對壘楚河漢界的機會,在家里,他天天拉著當初的男保姆跟他對戰,男保姆總是讓著他,輸得很露骨,他就不大高興,一定要男保姆認真對待棋局,男保姆一認真,譚大官人輸多贏少,后來大約是譚大官人的兒子撞見一回,拉著保姆說了幾句悄悄話,自那以后保姆就不再贏棋,譚大官人對此很有意見,辭退他,多半跟這事有關系。
我是不懂象棋的,在他癱瘓之前,有段時間也是日日拉著我跟他下棋,我輸得明明白白,沒有一點刻意的痕跡,幾個月下來,久經廝殺的我在棋藝上沒有絲毫長進,他依舊樂此不疲要指點我。
我的工作就是全方面照顧譚大官人的飲食起居吃喝拉撒,譚大官人對我的服務很滿意,不止一次口頭表示要分一些遺產贈予我,這遭到其兒女的反對與白眼,有一段時間他們都不來探望老頭,連帶著我也遭他們嫉恨,但這嫉恨中卻不包含譚大官人的小兒子。譚大官人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小兒子譚一潭比我還年長幾歲,仗著父兄的蔭庇,整日里花天酒地,靠著啃老也算衣食無憂,他從不關心旁的,只一門心思關注白天去哪睡覺,晚上去哪尋樂,譚大官人腦梗在醫院里接受搶救的時候,譚一潭還躺在溫柔鄉里做著春夢。
其實我對譚大官人口頭承諾的遺產并不在意,我只是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對得起那份工錢就夠了,原也不敢奢望天上掉餡餅,真拿了老頭的東西,怕是要被他那幾個兒女記恨一輩子。
說起來,我還是有些羨慕譚一潭,誰叫人家投胎投得好呢,不必像我們這種底層牛馬,摸爬滾打一輩子還無法到達人家的起點。
我出門的時候是下午四點多,原本我不打算出門的,但一些意外到來的東西讓我不得不跑回龍華一趟。
我曾經最好的大學同學馬偉自殺了,很突兀,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想過自己的同齡人會以這樣的結局收場,他才三十來歲啊,跟我一樣也沒結婚,大學的時候,我跟他上下鋪,關系最好,剛畢業那幾年,我倆聯系頻繁,也是因為離得近,我在深圳,他在肇慶,隔三差五聚一塊吃個飯,聊聊當年同學情誼,扯扯如今他們的八卦。只是最近這幾年聯系少了,也不獨跟他聯系少,一方面是年齡長起來,沒有以前那么強的傾訴欲,一方面這幾年都過得有些艱難,經濟艱難,身心也艱難,過了三十歲還沒結婚的老處男,會主動把人際關系刪減到最低的狀態,能不聯系的就盡量不打擾了。可是我決然想不到他會自殺,在我最近跟他的交集里,我并沒發現他有什么大的變故,我以為他依舊是當年那個樂觀開朗什么事都積極應對的“體院小白龍”。
馬偉不是心血來潮,他一定反復思量過,提前做足了安排,把錢財留給父母,養了幾年的貓卻給了我,許是因為他的父母不養寵物,而我不止一次在跟他的閑聊中提及自己對貓的喜愛,但他不知道的是,我并不想養貓,我嫌麻煩,也怕臟,照顧一只貓,一點也不比照顧一個癱瘓老人要輕松。
許是為了彌補,又或者當做貓的生活費,馬偉把生前的一堆雜物留給了我,這些在他的遺書中都有明確提及,讓我驚訝的是,馬偉的一份遺囑是大學畢業那年就立下的,那會子他甚至還沒養貓,我們也不像今天這樣暮氣沉沉,他的遺囑原文里有一句:如果將來養了寵物,我身故之后,寵物交給摯友地三仙扶養,難道那個時候他就對今天的結局有所預料嗎?
他一定很愛這只貍花貓吧,甚至在自殺之前特意把貓寄養在寵物店里并支付了半個月的費用,而現在,我要如何安頓他的貍花貓呢?丟在出租屋里,我怕它餓死,也怕它拆家,尤其房東交代過不讓養寵物,那就得帶在身邊,跟著我,寄居在譚大官人處,老頭那一關不難,我有足夠的信心說服他同意我收養一只貓,難的是他兒女,別看他們都不跟譚大官人住在一處,連探望也很少,可他們管的是真寬,雞毛蒜皮都要過問,我就這樣帶著一只貓回去,被他們知道,又是一個麻煩。
麻煩歸麻煩,可麻煩進了家我卻不能再將它推出去,說到底,我跟馬偉是一樣的人,都是過于敏感的討好型人格,我偶爾也會想,何必呢,都是只活這一回,遷就別人委屈自己的意義何在,你看他不知受了什么刺激選擇了自殺,可曾有幾個人為他落淚呢?身前事且顧不得,身后天塌又何妨,既然你不讓我活,那咱們都別想好過,這才算活出自我,我是決然不會走到他這一步的,可他的貍花貓我必得照顧好,這是老同學的遺愿。
我從大榕樹下經過的時候,已經又有幾個老頭趕來圍觀老俞和老梗的戰斗,他們并不都像先前那兩位保有“觀棋不語真君子”的品行,于是大樹底下迅速熱鬧起來,嘈雜起來,一個,兩個,四五個老頭一起吆喝喊叫起來,頗有種“蛙聲一片”的意蘊在,其實我一直有個困惑,像廣場舞這種以大媽老太太為主力軍的娛樂活動,隊伍里還能看到大爺老頭的身影,而在街頭巷尾圍觀象棋的人叢中,基本上很難看到女性的摻和,可能在成年女性看來,下棋是一種極度不正經的休閑方式,上不得臺面吧。
老俞忿忿地松了口。
“算啦算啦,我讓你一招,這馬就算你跳過來了。”
搖晃著蒲扇的老梗笑得越發舒暢,周圍的嘈雜弱下去,仿佛天氣也不那么燥熱了。
從福田擠回龍華的小屋,已經是六點多,我自己租住的這個地方,窗外面就是陽臺山,兩側窗子一打開,穿堂風很清涼,風一停就開始“蒸饅頭”,山腳下又陰晴不定,說下雨就下雨,一絲征兆也無,在整個深圳都悶熱少雨的這段時間,此處也時常有陰云帶些陣雨過來。
在溫熱的濕氣里,我見到了馬偉的貍花貓,它叫貓四兒,或許我該稱呼她,因為這是一只母貓,絕育的母貓也是母貓,但我從見到她的第一眼,從她眼神里看得出,這絕不是一只溫順的貍花貓。
馬偉遺留的東西不算多,只有三個中號箱子,我把最后一個搬上來的時候,貓四兒已經在我的枕頭上瞇眼趴著了。
我收到最后一封馬偉的郵件是他提前設置了發送時間的信息,里面只簡短告訴我,他手寫了一封長長的信件給我,讓我一定要看,我很快從一堆雜物里把厚厚的信封翻找出來。
信封上寫著馬加偉絕筆,我的心微微抽動,他是選擇做回自己嗎?馬偉原先就叫馬加偉,但他剛走上社會的時候,有人說這個名不好,他自己也常常覺得不妥,二十年前某大學殺人事件的兇犯就跟自己一字之差,每每想到這個他心里就一陣陣地別扭起來,于是那個被他叫紅姐的人就給他去了一個加字,讓他自稱馬偉,他也不是要強的人,回老家的時候索性連身份證上的名字也改了過來,這時候,他那一向在家里說一不二的戶主父親已經不能左右他的決定了。
十幾年前,馬加偉跟我前后腳來的深圳,彼時我們都尚未褪去學生的青澀,沒什么社會閱歷,貧瘠的家庭也無法提供人任何有價值的參考和建議,我倆窩在出租屋里整整仨月,兜里那幾個錢眼瞅著就要見底,這家伙就把主意打到野路子上。
牛欄前旁邊有一家會所,一到夜里,路邊扎堆的都是光鮮亮麗年輕小伙,他們的身份是會所男模,主營業務陪客人喝酒,說起來不體面,可這青春飯總是有人吃,誰叫這碗飯香呢。
負責招人的就是紅姐,她一眼相中了馬加偉,“體院小白龍”諢號可不是浪得虛名,這廝長得屬實一副好皮囊,加上身材又結實,在那種場所格外吃得開,我們上學那會就經常開玩笑,隔壁學院許多花邊八卦,那時候看見哪個平常邋里邋遢的學生忽然打扮起來,周圍就會說一定是被富婆包養了,他還酸了好幾回:你瞅這些人,一副好皮囊讓他們合理地吃軟飯,咱這模樣也不賴,怎么就沒有成功女士來養我呢?
如今倒好,終于讓他間接吃上了那碗飯,然而紅姐沒看上我,嫌我長得丑,這也是沒辦法,先天條件擺著,誰也越不過老天爺去,雖說現如今科技發達,動動刀子就能讓人脫胎換骨,可動刀子的前提是兜里得有票子,這正是我無法擁有的稀缺貨,好在馬加偉講義氣,他說你也別發愁,我這不是有了進項嘛,有我一口飯吃就絕不會餓著你。聽聽,這是毫無血緣關系的人能輕易說出來的話嗎?我自然是感動萬分,也確實靠著他的養活又熬了一個多月,終于讓我面試上了一家小規模私營建筑公司,開啟八年搬磚打雜生涯,疫情收尾時候,公司沒抗過去,倒閉了,我才入職家政公司,成了一個護工,這份工作也得益于我多年端茶遞水伺候人的工作經驗,為此我倒是未對前東家有過多少埋怨,相反還有一點點感激。
我更感激的還得是馬偉,好在他那份青春飯也沒吃太久,前后不到半年吧,他又換了一份銷售工作,去了肇慶,兩年后考了當地事業編,用他自己的話說“那種工作到底不光彩,雖說都是靠本事吃飯,可說出去總覺得丟臉。”
他這段男模經歷被我倆有默契地掩埋在時光河底,誰都不會提起,就仿佛從來不曾發生過,敏感而脆弱,大約是窮家出身孩子的通病。
據他自己所說,他上高中那會住校,一個月百多塊錢的生活費,吃著五毛錢一個的韭菜餅,經常幻想有錢人吃的披薩是什么味,后來他考上大學,畢業工作,在外漂泊了多年,午夜加班之后,自己就點個二十塊錢的披薩,牛嚼草料一般吃下去,這時候他就想,有錢人吃什么呢?有錢人也是天天都要拉屎的吧?這時候他意識到,有錢人這仨字,這輩子大概率都只能被他用來鍛煉想象力了,或許他家祖墳的風水就不支持出一個有錢人。話說回來,他要是個富家公子,想必也不會跟我做朋友。
我拆開馬偉給我寫的信,以往這些片段就不斷在我腦袋里閃現,我也更加好奇,到底是什么事讓他選擇了那樣慘烈的告別方式。
“老伙計,你一定挺驚訝吧,想必也很難過,憑咱倆的關系,你一定會難過的,可是大概你也猜不到,我已經被抑郁癥困擾多年……”
這確是我不曾想到,馬偉竟然抑郁多年,想來一個抑郁的人不會主動將自己暴露在別人面前,但長久的偽裝也總會有一些蛛絲馬跡可尋,而我竟然粗心到了毫無察覺的地步,我身邊尚未有浮出水面的抑郁癥患者,他是第一個,卻已經與我分屬陰陽。
“你知道,我是CoCo的鐵桿粉絲,她那樣光鮮耀眼的人物,也承受不住這惡魔一樣的病痛,我又拿什么去抵擋呢?”
貓四兒從從床上跳下來,打個哈欠,又去馬偉的那堆雜物里翻騰,我沒理會她,繼續看手里的信。
到底是什么樣的導火索引發了他的輕生念頭呢?馬偉用后面幾頁紙給我大略還原了事情的真相。
馬偉說他現在很喜歡上網,自己老早注冊了微博、豆瓣和抖音,這些社交媒體占據了他所有社交的九成,以至于他的現實人際關系比我還要匱乏冷清。他有一次在豆瓣的鵝組看到一個帖子,發布帖子的人顯示性別是女,頭像是美少女戰士,她的帖子很多人都在轉發評論,大概描述的內容是那天她爹問她高中時候是想考國內大學還是出國留學,這個女孩寫到“這老銀幣還對我挺關心的,他一定想不到吧,等老子榨干他的所有錢,將來等他老了再一腳把他踢開,讓他流浪街頭把腸子悔青。”她還時時處處不忘搜集她爹不當的言論和作為,將來舉報他。
馬偉以為這女孩一定是遭受了其父的惡毒對待,她爹肯定不是什么好東西,本著同情的好奇心,他點開這女孩的主頁,從上到下一條條翻看她的廣播動態,發現自己想錯了,從女孩的大量描述中,她爹或許算不上太好,至少不壞,對女孩其實沒得說,傾盡全力在培養她,超過了這世上很多為人父母的。馬偉也是后來才知道,如今的進步青年除了厭女厭男之外,還有一種類型叫作“仇父”,與厭女厭男不同,仇父的目標只有她的父親一人,且與父親的品行無關,這是一種天生的病態心理,但當時馬偉不懂這些,他只是本著善意的勸告在底下留了一條評論,讓她不要帶著仇視的心思度日,她父親是愛她的。就是這樣一條評論,觸發了此后的一切悲劇,他先是收到了女孩的一條私信:你算什么垃圾,惡心的男渣,只會用下體思考的低級動物,詛咒你死全家,你等著吧,我會讓你死得很難看。
馬偉看到這條私信的時候,也很生氣,但他沒有回復,心想對方也不過是個讀初中的孩子,何必跟她較勁呢?
然而幾天之后,他的工作群里就有人分享了一個鏈接,點開之后是一些他剛到深圳做男模的照片,有一些甚至PS得赤身裸體,仿佛一夜之間網上到處都能看到他的艷照了,領導很快就找他談話,希望他顧及單位的形象,加上周圍同事的目光,重重壓力之下,他提了辭職,但那些網絡上的東西無時無刻不在迅速傳播著,他無力消除這些痕跡,也無法面對別人看向自己的目光,于是他選擇了離開。
“老伙計,我寫這么多并不是要你給我做什么,你什么都不要做,就當這件事沒發生過,你就當我得了癌癥病故的吧,我只是想要提醒你,告誡你,千萬不要在社交媒體上花費太多時間和心思,也一定注意保護自己的隱私,盡量不要在網絡上留下任何自己的個人信息,我知道這很難,所有的網絡產品都在合理合法地收集用戶個人信息,我們早已沒有任何隱私可言,那么就用我的死亡再告訴你一個經驗,千萬要小心網絡上那些把女權印在額頭上的人,和張桂梅那種真正的進步女性相反,這些嘴上嚷嚷女權的,往往都是單純的厭男而已,他們缺少人類最基本的理智和善良,如果你看到這些人,一定要躲得遠遠的,不要跟他們有一絲一毫的牽連。”
女權這個詞,近來常常聽聞,我之前在建筑公司上班的時候有個自封進步女士的同事,她的QQ簽名就是“女權萬歲”,她天天跟周圍的人宣揚進步女性的覺醒要從不結婚不生孩子開始,女人給男人生孩子絕對是自甘墮落的標志,但我不止一次看到她在一些年輕男愛豆的微博下面發評論“我要給你生孩子”,她的兩面一體讓我無法理解,但我只是不理解,對這個群體也沒什么情感上的好惡之分。而現在,想到就是這樣的人活生生把我最好的朋友逼向絕路,我心里升騰起一股怒火。
也許是我的社交環境已經完全與年輕的孩子們脫離,我真的不太懂他們,我還記得前年有一回跟馬偉路過一處露天演唱會,臺上幾個年輕男孩又蹦又跳,間或嘶啞著喊幾句歌詞,也是聽不清楚,臺下圍著的一水兒都是年輕小姑娘,有不少穿著初中校服的在臺下高喊要給某某哥哥生孩子。
我倆都覺得欣賞不來,馬偉問我要不要湊個熱鬧聽一會,我說這有什么好聽的,一個字也聽不清,就看見人在那摸著褲襠蹦噠了。
我這話剛說完,前路就被一男二女三個學生攔住了,其中一個女孩雙目噴火質問我“你為什么要黑我家哥哥們,他們那么努力那么優秀,你怎么忍心黑哥哥們?”
我腦袋上頂著大大的問號:“我都不認識你哥哥啊,我什么時候黑他們了?我都沒怎么聽說過他們。”
“你還說沒黑,他們這么出名,這么高的人氣,你竟然說沒聽過,剛才我明明聽到你說不喜歡他們的歌!”
我才明白她說的是臺上蹦噠那幾位。
“不喜歡難道就是黑?”我反問。
“不喜歡當然就是黑,這還有什么疑問嗎?快,你得給他們道歉。”
我不想跟一群孩子糾纏,便問:“人家在開演唱會啊,我怎么道歉?”
“你就站這,口頭給他們道歉。”
“他們也聽不見啊。”
“我們見證就可以了,到時候我們會在粉絲群里公開。”
“你們見證算什么。”
“怎么不算,我們是哥哥們的資深媽媽粉,從哥哥們沒出道的時候我們就在粉了,你跟哥哥們道歉和跟我們道歉是一樣的,沒有任何區別。”
我正醞釀說什么的時候,忽然聽到身旁一陣陣的尖叫,那歌唱完了,臺上幾個人仿佛是在感謝粉絲觀眾,說著還鞠了一躬,眼前攔路這三個立馬撇了我們往臺下人群里鉆,一邊往前擠一邊高聲哭喊“哥哥,哥哥,我們永遠愛你們……”
我大約是真的與這個世界脫節了,不了解現在的孩子,也不太了解我的老朋友了,我有些后悔沒有在平時多關心一點馬偉,但他還在信里感謝我稀疏的問候。
“其實咱們這幾年聯系得少了,也是我刻意如此,讓我欣慰的是你也很默契地跟我一樣,你不知道,這兩年家里人天天催,催結婚催買房催學車催工作催工資,他們倒是經常地聯系,可每一次聯系都讓我覺得自己大限將至在這個世上已經沒有幾天好活,你看我現在終于不用再聽他們催命的魔咒了。”
我把馬偉的信來回看了幾遍,想從那些筆跡憂郁的線條里尋到一絲馬偉的影子,可惜只是徒勞,我又把電腦拿出來,屏幕上淡藍色的光芒驅散了房間里的些許陰郁,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
“你一定不要招惹那些人,他們是魔鬼,尤其是這兩個人,一個叫江湖鵝驢,一個叫黃不胖,如果你現在也玩豆瓣,聽我的,趕緊先把這倆惡魔拉黑,把危險扼殺在萌芽中。”
我注冊了豆瓣,按照馬偉提供的名字搜索到了兩個人,點進他們個人主頁。
“聽說那個惡心雞男自殺了,真是開心啊,組里的小仙女們一起慶祝吧,為黃不胖慶祝,慶祝她的第二個敵人死了,她爹那老銀幣也快了,女權萬歲,男人死絕。”這是江湖鵝驢最新的一條廣播。
我順著時間線翻看她的廣播,在里頭尋找與馬偉有關的痕跡,大概有一百多條廣播說馬偉是賣屁股掙錢的骯臟貨,文字言語間對他各種詆毀侮辱,甚至把馬偉的家庭信息都公布出去,轉發的一些網站都是用的PS之后的馬偉裸體,我攥著信紙的手微微發抖,貓四兒在一邊翻箱倒柜地折騰,但我沒任何心思阻止她。
黃不胖的這類廣播更多更密集,我發現她應該不是初中生,至少不是正常讀書的初中生,翻看她游走在網絡上的軌跡時間線,它似乎是二十四小時活躍在互聯網上,正常的一個初中生怎么可能會這樣。
我憤恨不已,決定要為摯友做點什么,可照馬偉所說像她們這種行為,你就是報警也不見得有什么作用,說不得還有未成年保護法在給她們兜底呢!
金庸大俠的小說里姑蘇慕容家有一招絕學叫斗轉星移,講究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或許要在烏煙彌漫的網絡世界里尋找一絲正義,只能以毒攻毒了,從今天起,我也化身陰影里藏身的毒蛇,天天盯著他們的廣播動態,把所有不合適的言論都收集起來,預備著將來有機會一擊致命舉報揭發,你看,以前馬偉鄙視的那些陰溝里的蛆蟲,從今以后,我也是這樣的蛆蟲了。但我此時斗志昂揚,沒有絲毫膽怯和退縮,馬走日象走田,小卒子過河一去不回還,我有足夠的思想準備。
我是第二天抱著貓四兒去福田的,到小區門口的時候是上午十點多,大榕樹下已經圍了七八個人,正當中依舊是奮力廝殺的老俞跟老梗,老梗故技重施,這次老俞不干了,扯著嗓子批判他:“老梗啊老梗,你這馬腿還別著呢,又想跳過來?”
老梗的大禿腦袋跟著手里的蒲扇一起,一搖一晃:“什么別馬腿,我這馬分明是正常跳過來的。”
周圍的人也七嘴八舌加入進來。
“老梗啊,你這別馬腿可不興跳啊,小心馬腿折了。”
“老梗啊,你這就不太地道了,怎么能當著大伙的面耍無賴!”
跟昨天不同,這一回周圍的人口風出奇一致,都在聲援老俞,我路過的時候,看見老梗的臉色很不自然,我想,在我離開的這一晚上,小區里一定是發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只是我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