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軍 ?第189封信丨子女教育(2):辛苦和痛苦
記者問我:“有一段時間大家一直在提倡‘快樂教育’,而最近有一種思潮,有點像是陰謀論,說其實倡導‘快樂教育’是國外上層社會的人實現社會分層的方式:他們是怕大多數平民階層家庭的孩子趕超他們,所以聲稱,比如三點多自己的孩子放學了就開心地玩兒。
而實際上,國外上層社會家庭里的孩子非常辛苦,放學了要上各種輔導班,非常拼地在學習。西方教育實際上通過一個寬松的過程,偷偷完成了社會分層。
所以咱們國內不要去盲目地追求‘快樂教育’,其實孩子還是需要花時間辛苦學習才能夠有成果。您對‘快樂教育’這個事怎么看?”上面這種觀點,我是聽說過的。如果光看美國很多上層人士的做法,的確很容易讓人想到“快樂教育”是否是一種陰謀。
美國有一位很會教育孩子的父親,就是當今的總統特朗普,他的兒女被教育得都很優秀,而且他為了方便小兒子上學,居然讓他留在了紐約,而不是搬家到華盛頓。比爾·蓋茨的父母為了他的教育,曾經在搬家后又搬回到了好學校附近。我女兒的一個同學,父親曾經是財富500強公司的創始CEO,家里的房子大得不得了,每天晚上卻要把自己的孩子們都集中到一個書房里上自習,而且努力把自己幾個孩子都培養成高爾夫球高手,大兒子還平了當年老虎伍茲的記錄,并且進入了斯坦福讀書。
如果你看看他們的所作所為,確實會得出“快樂教育是陰謀論”的結論。
然而,美國也有靠父蔭混事的官二代,比如克林頓的女兒、女婿,奧巴馬的女兒,小布什的女兒們等等。克林頓的女婿開了一家對沖基金公司,在美國股市不斷上漲的前幾年,它居然長期大幅虧損,投資人考慮到希拉里可能當總統,不好意思撤資,等到希拉里競選失敗,大家紛紛撤資,該基金公司馬上破產關門了。這樣的官二代,恐怕難以將父輩的業績發揚光大了。
對于是否應該快樂地學習,我是這么看的。讀書其實是一件頗為辛苦的事情,但是辛苦地學,和不喜歡硬被逼著學完全是兩回事。孩子可能學得很辛苦,但是并不等于要讓他很痛苦。我自己從高中到大學,學得比很多人辛苦,但是并沒有很痛苦。如果感到痛苦,我就不學了。
我父親曾經和我講,以我的智力,稍微再努力一點,成績會更好,但是我覺得那樣我會痛苦,因此寧可成績差一些。當然,我也為我略微差了一點的成績付出了代價,這些經歷我在《大學之路》中介紹過。
然而,我不痛苦。直到今天我回想起來,我非常享受高中的生活。
(σ???)σ同款高中經歷
逼著孩子痛苦地學習會有什么結果?你即使讓孩子看似成功,他最終也成不了一流的人才。美國音樂界曾經這樣評論中國一位非常有名的音樂演奏家。他從小被逼著學樂器的故事家喻戶曉,雖然現在貌似功成名就了,但音樂界對他的評價并不高。評論家們認為,他彈奏的樂器毫無美感可言,因此不過是一個Entertainer(表演者),而不是Artist(藝術家)。為什么呢?因為他小時候學這個樂器學得很痛苦,從小就恨這個樂器。在搞藝術的人看來,不是真正喜歡這個樂器是無法表現音樂的美感的。
在幾乎每一個行業中,最成功的那前5%的人,都是因為喜歡,是從興趣出發。而從利益出發的人,只能做到前20%到前5%之間的一個水平,并不是最好。當然,如果你一定要抬杠說,做到前20%也不錯,那我無話可說。
美國上層社會的父母,在孩子身上花的時間是一點都不少的,孩子讀書和參加課外活動可能也會很辛苦,但是他們并不會讓孩子很痛苦。辛苦和痛苦是兩回事,一定要區分開。
所以,我們常說的“快樂教育”是想要避免讓孩子學得很“痛苦”,而不是想讓孩子不“辛苦”,很多人在討論這個問題時偷換概念了。
我自己對孩子們來講是一個非常好的爸爸,雖然我也會對她們發火,但是我從不逼孩子做任何事情。在我看來,作為父母第一重要的事情就是陪孩子。因此,我對所有人講,讓我做事情只有一個前提,就是不影響我和孩子在一起的時間。對于任何人,任何工作,都沒有我的孩子重要。
我雖然事情比較多,但是每天一早會自己送孩子上學,路上和她們說話,每年我會帶她們出去度假。對于女孩子來講,父親的存在會給她們帶來安全感,這點是母親做不到的。
另外,在家里,父親經常陪伴孩子,會讓孩子比較大氣。對于孩子來講最重要的是什么,我覺得是成為好人。我總是和我的孩子講,“你們是否能上好大學并不重要,關鍵要成為好孩子”。在我大女兒申請學校時,我對她講,“只要你是個好孩子,即使上了迪?安扎學院(De Anza College,我們家附近的一所大專院校,任何人都能進去),爸爸也會愛你的”。對于我的二女兒,她顯然不是學校最出眾的學生,但是她幾乎是同學們中最快樂的。我經常對她講,不論在學校得了什么壞成績,都沒有關系,只要你告訴爸爸,就是好孩子。
為什么我那么看重成為好孩子這件事呢?因為我看到太多家長為了讓孩子“成才”,逼迫孩子做這做那,最后適得其反。有的家長搞得孩子一直對讀書沒有興趣,孩子上了一個好大學就算給家長交了差,最后混一個文憑了事。有的家長逼得孩子非常逆反,后來很不幸福,自己也很后悔。
看到這樣的家長,我就想,對于每一個孩子,上帝都給予了他們一些天賦,靠著那些天賦,他們應該能過上屬于自己幸福的生活。我敢于“放縱”孩子的另一個原因是,我相信人類有向善的天性,而每一個孩子也都有好奇的天性,他們有強烈的求知欲望。教育的目的是激發他們的好奇心,引導他們內在的欲望,讓他們自己自覺地去學習進步。當然,對于每一個孩子的天賦,需要不斷地嘗試才能發現。明天我們就來談談這件事。
萬維鋼 ?日課170丨面試根本不靠譜
中國有個成語叫“疑鄰盜斧”,說有人丟了一把斧子,懷疑是鄰居偷的,然后他怎么看鄰居,怎么像是偷斧子之后的表現,走路的樣子像,說話的表情更像。后來他在自己家找到了斧子,再看鄰居就怎么都不像偷斧子的了。這個故事的意思,當然是說如果我們心中有個偏見,就會按照這個偏見去觀察世界,專門尋找支持這個偏見的證據,再也無法客觀了。 “疑鄰盜斧”這個道理太簡單,我想說的是一個新思想。假設你心中沒有任何偏見。假設讓你觀察的是一個陌生人,你跟他沒有任何利益瓜葛,你的任務僅僅是跟他進行面對面的簡單對話,然后對他的某一方面做出判斷。那你能得出客觀公正的結論么?答案是見了可能還不如不見。今天要說的是紐約時報4月8日的一篇文章,“工作面試完全沒用”( The Utter Uselessness of Job Interviews ),作者是耶魯大學管理學院的助理教授詹森·達納(Jason Dana)。這篇文章說,像面試這樣的短期交流,根本看不出來一個人水平如何 —— 不但看不出來,而且不如不看。
1.實驗
文中說的研究就是達納本人的工作。他們并沒有研究工作面試,只是找了一些學生做實驗。實驗是這樣的。受試者的任務是判斷一個學生下學期的學習成績。他們有三個判斷依據:
這個學生以前的學習成績;
這個學生下學期的課程安排;
受試者可以直接“面試”這個學生。
而研究者還事先告訴了受試者們,預測一個人下學期成績,最好的指標就是他以前的成績。好,現在受試者被分成兩組,第一組全部面試了自己要預測的學生;第二組只看前兩項信息,不直接接觸學生。那哪一組的判斷更準確呢?結果是第二組的判斷準確度明顯比第一組高。也就是說,面試起了反作用,還不如不面試。這個局面,我估計咱們專欄的讀者可以預料到。我們前段時間剛講過,人類專家做判斷,比如心理醫生判斷病人,都顯著不如只依賴數據的自動算法。但是達納的研究還不止于此,后面的結果就有點驚人了。實驗者挑選了幾個接受面試的學生,讓他們在被受試者面試的時候,不要老老實實地回答問題。事實上,這幾個學生是“隨機”回答問題。比如受試者問這個學生,“你每天都按時完成作業嗎?”這樣的問題,這個學生必須隨機地說“是”或者“不是”。換句話說,在這種“隨機”面試里,被面試的學生有一半時間其實是在跟受試者說謊。但是受試者們根本就沒發現對方在說謊。不但沒人發現這其實是隨機面試,而且被分到隨機面試的受試者,對面試結果的滿意度還很高 —— 你問他們是否在面試中充分了解了你要判斷的那個學生,他們評估的“了解度”比那些進行了誠實面試的受試者還稍微高一點。所以這個結果就是,不面試比面試效果好,假面試比真面試滿意度高。那“面試”這種行為,不純屬兒戲嗎?!這可不僅僅是教授在實驗室里瞎胡鬧的結論。關于面試的無效性,歷史上是有過真實的教訓的。以前我看奇普·希思和丹·希思在《決斷:如何在工作生活中做出更好的決策》這本書里,就講過一個真事兒,達納這篇文章也提到了這件事。
2.考研面試沒過,說明什么?
德克薩斯大學醫學院招新生,有點像咱們中國考研。除了看考試成績,還搞了一個面試。德克薩斯大學的面試還搞得挺科學,從各個角度考察學生的綜合素質,每一項都給打了分。面試的結果,就淘汰掉了很多人。我們看考研就是這樣,每年都有很多學生成績夠了,就是面試沒通過。那么你可能會問,面試沒過的這些人的水平到底怎么樣呢?如果給他們同樣的機會,他們真的就不如那些通過了面試的人嗎?可惜根本沒有這樣的機會,他們已經被淘汰了,無法再次證明自己,你沒辦法進行科學的比較。但是德克薩斯大學醫學院1979年的這次招生,給了被淘汰的學生一次機會。當時錄取工作結束以后,州議會突然給醫學院增加了50個名額!這樣就有50個被面試淘汰了的學生得以入學。這個事件,給了研究者一個天賜的機會。研究者就跟蹤研究了這50個學生,結果發現,不論是在醫學院的學業情況、成為醫生以后的工作情況、跟病人的關系、得到的評價、獲得的獎勵等等這些,這50個人和他們那些一開始就通過了面試的同學們,沒有任何差別。換句話說,當年的面試毫無意義 —— 他們一開始就根本不應該被淘汰!
3.面試和故事
咱們還是回到達納教授的研究。他們做完實驗之后,又干了一件有意思的事兒。研究者又召集了一批新的受試者,一上來就直接向他們解釋了這個實驗的秘密。研究者告訴他們,我們剛在的實驗是怎么做的,承認了有些來面試的學生給你的其實是個“隨機面試”,他的答案根本不能算數,還告訴受試者,我們的發現是面試根本沒用,你最好的辦法就是直接看以往的數據。然后達納就問這些新的受試者一個問題:三種方式 —— 誠實的面試、隨機答案的面試、不面試 —— 為了更合理地預測這個學生的成績,你選哪一種方式?結果絕大多數受試者還是選擇了要面試。寧可進行一次隨機面試,也不要沒有面試!所以,正如我們以前說過多次的,相對于只看數字,人總是過高評價“人與人面對面的直接交流”。那為什么一次簡短的面試,還不如不面試呢?達納說,這是因為我們的大腦太善于講故事。你給大腦任何信息,哪怕信息極其不完善,大腦也能編一個非常合理的故事去解釋這些信息。這就相當于一個人,還不知道自己家斧子找不著了,只是看鄰居神情感覺有點“怪”,就自動腦補了一個他剛剛偷了斧子的故事。信息不完善,還不如更少的信息。人們太容易把噪音當成信號了。
丨萬維鋼的評論
面試真的這么不靠譜嗎?我看到過有關面試的研究,基本上都是說面試不靠譜。那為什么還要搞面試呢?一方面,正如前面所說,人總是過高評價面對面交流,認為自己的印象很重要。其實一般的面試可能就25分鐘,很難看出來什么。在學術界,重要研究職位的面試要歷時至少兩天,你要做兩個學術報告,跟十幾個研究者每個人都單獨談上半小時,再加上以往的學術成就、大佬的推薦信,才算走完手續。更重要的是,學術圈是個很小的圈子,可能平時開會互相本來就都認識,每個人什么水平大家基本都了解,所以不容易判斷失誤。真正嚴肅地招人,得這么招。一般快速的面試,與其說是招人,還不如說是找個什么理由淘汰人。我就跟國內某個博導聊過,他告訴我,考研面試最重要的作用,是把那些來自比較差的學校,平時不注重科研訓練,專門準備考研,甚至考了好多次的學生,給淘汰掉。這些人考試分數很高,但是教授覺得他們科研能力不行,不想要,只看分數還不能不要,面試就是最好的辦法。這是一個殘酷的事實。誰要是相信25分鐘的聊天能看出來一個人的能力,就荒唐了。
丨由此得到
今天這篇文章說直接交流反而有負作用,還不如直接看數據 —— 而這段時間我們連載解讀的麥茲伯格《意會》這本書,又說光看數據不行,必須得直接交流。那到底哪個對呢?我覺得應該是這樣的:麥茲伯格說的意會,是非常非常深入的交流。你得全面理解一個人所處的文化環境,深入地理解一個人。而面試不是深入交流。所以順序很簡單:簡單人與人交流不如直接看數據,只看數據不如深入地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