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奶奶是童養媳,或許在這句話之前,我該改一個稱呼,吉安人管奶奶不叫奶奶,而叫婆婆。一九四六年,與許許多多那個時代的人一樣,婆婆出生在江西吉安的一個小村莊里,在她之上有著哥哥姐姐三個人,因此她的出生并沒有給她的父母親帶來多少喜悅,相反,人口的增添讓窮困的他們日夜為如何養活這么一大家子人發愁。
? 他們對她的所有的愛,可能只集中表現在起名字的那個瞬間,父母親想到了這是他們降臨到人世的小女兒,他們家第四個孩子,應該要得到祝愿得到幸福,于是婆婆有了個極好聽的名字――梅祥。
? 在她八個月大的時候,家中的窮困程度越發明顯,哥哥姐姐們有些也早早輟學幫襯著家里的活計。然而她什么都不知道,她會的只是眨著眼睛朝大家天真地笑。她還太小,并不知道苦和窮會帶來什么。
? ? 有一天鄰居家嬸子過來和她母親說,鄰村有個女人剛生了個兒子,但是沒奶水,想問問她愿不愿意換著帶孩子,等孩子長大一些再換回來。當然,作為條件,那邊愿意出一袋谷子。沒有人能夠拒絕糧食的誘惑,更不用說她的父母親為了怎樣養活他們正如何發愁,于是自然而然的,八個月的婆婆被強制性斷奶送到了鄰村,而那邊那個剛出生的男嬰來到他的父母身邊。
? ? 命運總是這樣地交錯而過,然后再次交織。她并不會知道,二十年以后這個孩子在她的生命里會充當一個怎樣的角色。
? ? 男孩的名字叫做友如,是這戶人家的第一個孩子。一年以后,這家女主人又生了另一個男孩,她很快做了這家的大姐,也很快擁有了一系列和她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三弟四弟五妹六弟,開始學習照料這些比她小不了多少的孩子。因為是暫時性的換養,所以兩家對彼此的孩子沒有任何保留。婆婆從小就被告知自己不屬于這一家,飯桌上那個高個子女人更不是自己的母親。而即便不被告知,她也能從姓氏判斷她不是這里的人,她姓張,而那群坐在飯桌前面目各異的“親人”,他們姓劉。
? ? 那孩子有時會過來,在他們彼此很小還沒有意識的時候,父母親開始交換著接他們回去小住,她的意識里開始有父母的樣子,哥哥姐姐們也對她很好。日子很快過去,她在飽受著寄人籬下折磨苦楚之下,迫切希望自己的親生父母將自己認領回去,她想念著她自己親生父母,還有那些總是被村里人提及的哥哥姐姐們。
? ? 等待的時間很漫長,長到一年又一年燕子飛去,村口池塘邊的高筍發了一茬又砍掉一茬。親生父母和這邊的父母相繼有了更小的孩子,他們交換的命運依然沒有結束。她稚嫩的手上每天都會磨出新的繭子,秋天余熱未消的時候跟著大人們從溪間趕水到田間,再從田間收拾好農具趕回家燒火幫忙做飯。
? ? 那個男孩總是會過來,很多時候是被這家的父親接過來,每次過來的時候家里的飯桌上就會多上幾道難得的好菜,然后他的母親和藹地為他夾菜直至溢出飯碗,就像是迎接一個新客。
? ? 婆婆沒有表示過她的態度,但是我想,她是羨慕的。
? 因為男孩子的身體不好,因此交換的生活被延期許久。終于,在一個蟬鳴聲起伏不定的夏天,這一場曠日持久的“變形記”結束了。但是對于兩家人來說,只是單方面的結束,男孩子回到了劉村,而婆婆的父母沒有來接她,她被默許給了這家人。
? ? 傳統觀念里的可怕之處,突然就在這里表現出來。我不知道婆婆是否在某一個安靜的晚上,以一個女人的立場考慮過這場交換,為什么單單只有她留了下來,而男孩子依舊擁有完整的家庭。
? ? 我害怕她沒有這樣想過,怕她已經把這種痛苦當做女人所必須的承受??墒俏乙埠ε缕牌胚@樣想過,因為她是這樣不幸,可是我們這一大家子人的幸福卻均來源于這種不幸。
? ? 婆婆生命中的前八年以干女兒的身份存在于這個家庭,而后十幾年則是以一種類似童養媳的身份在這個家庭里生活。第八年像一道分界線,讓她從中一眼窺盡自己的一生。
? ? 二十歲的時候,婆婆正當風華,即使是貧苦也掩蓋不住她年輕的皮膚與苗條的身材。她與村上同齡的姑娘一起去割豬草、一起學往鞋子上繡花,一起去上工。然而不同的是,旁人家的女兒總有媒人過來提親,而她則一談到這個問題便開始回避,她害怕別人笑她有一個小丈夫。
? ? 家鄉有一首童謠,在我小時候,我們家的老婆婆念來哄我:
“燕子燕,吊根線。
? 前門出,后門進。
? 一口接到爺(父親)的信,
? 爺啊爺,
? 幫我找個好人家。
? 找個男仔會寫信,
? 找個女仔會繡花。
? 白天繡條長手絹,
? 晚上繡匹短手絹。
? ……”
? ? 這首歌謠講孩子央求父母為自己找親事的故事,然而我一次也沒有聽我的婆婆念起過。
? ? 二十一歲的時候,一件八歲時便注定了的事情終于到來。她嫁給了那個照顧了十幾年的“弟弟”,那個曾經與她交換過生活的男孩――我的公公(爺爺)。 二十一歲之前,她以長姐的身份照顧他,二十一歲以后,她以妻子的名義為他操持一個家。沒有人完全了解結成夫妻的那些年到底是誰照顧誰多一點。在這么多年的夫妻生活里,也沒有人關心了解過婆婆是否是幸福的。
? ? 公公逝世已經二十余年,他走的很倉促干凈,一張照片也沒有留下。我們爺孫倆沒有見面的緣分,我不曾領略過他的脾氣秉性。他唯一留給我的東西鐫刻在他的墓碑上。他的墓碑上刻著當時家里每一個人的名字。從母親到兄弟姐妹,從妻子到兒子孫子,他甚至提前為我取好了名字,排在我父親下面,寫著:孫子劉得。只可惜我生錯了性別,我是一個女孩,沒有資格使用這個名字。但每年上墳的時候,我會想為什么公公不想要孫女,為什么他要為他的孫子取名叫做劉得,他是有什么憾而未得的嗎?
? ? ? 我去問婆婆關于公公的事,婆婆每次談到他都像是講到一個前世的仇人,我從來沒有見過婆婆這么尖銳地去講一個人的不好,尖銳到盡乎刻薄。
? ? 婆婆主動談到他的次數很少,除非我們問起,但是在問到的十次里,她的回答中九次都會以“你公公他就是天底下最沒用最沒用的人”為開頭,然后開始數落他怎樣地酗酒,怎樣的脾氣差,怎樣的不愿干活。
? ? 我只知道公公是一個鐵匠,曾經在鎮上的鐵匠社學過徒。家里還有當年他打出來的鐵勺子與鐵鍋鏟,那些比普通的勺子鏟子大上一兩倍的鐵勺鐵鏟,笨重而又難看,一勺子飯下去,人已被喂飽了一半。生活好起來以后,那些勺子漸漸就被更輕便實用的器物代替,在我家的飯桌上不再出現。
? ? 婆婆最討厭別人說公公是個鐵匠,她說公公工作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沒有一天真正承擔起過一個男人的責任。婆婆也最討厭公公的脾氣,開心時喝酒,不開心時摔碟子摔碗。
? 這么磕磕絆絆了二十多年,二人相互嫌棄過了半輩子,終于在一個蟬鳴聲起伏不定的夏天,這種場曠日持久的爭執吵鬧突然戛然而止。
? ? 起因是犯有感冒的公公在村口廟前河里洗了澡,涼氣進入身體里,突然變得很不爽快,持續病了幾天終于扛不住,便和婆婆說要去幾十里外的街上看病。婆婆以為是普通感冒便借了錢讓他自己去了。
? ? 從早上到中午,公公都沒有回來。下午兩三點的時候,從街上回來的人急急忙忙到地里去找婆婆,告訴她她男人出事了。
? ? 那天似乎特別熱,毒辣辣的太陽烤著地面,烤得人心里發慌,父親和叔父先去找了一次沒有找到人,又回來了。婆婆赤著腳拿著鋤頭在花生地里聽那人和她說話,突然覺得頭暈目眩。她咬著牙,抬起頭來卻變得面色平靜,撂下鋤頭赤著腳便往街上走。腳心貼在泥土地面上,滾燙的石子硌著她,她往那個方向走,走得越來越快,一點也不覺得疼。
? ? 最后,在街上靠墻的一個地方,她找到了她的丈夫,依舊是一如既往討人厭的樣子,平靜地躺在那里,周圍三三兩兩的人圍著他,看著熱鬧,有些停下來看夠了覺得熱鬧不再好看,又走過去。婆婆問街上一個人借了輛板車,把她的男人慢慢挪動到車上,手摸到了公公的口袋處,幾張折的發舊的錢平平整整貼在他的胸口,婆婆把它們放好,依舊赤著腳慢慢地把這個世上最沒用的男人拉回了家。
? ? 婆婆聽那天在街上看見公公的人說,公公走到那面墻那里就不行了,天氣熱的厲害,公公一面病得沒力氣,一面犯渴。想問街上的人賒一片西瓜來吃,人家不給賒。他就想躺在那里歇一歇,想歇好了,再去大夫那。沒想到這一歇,再起來的時候,就是上了婆婆的板車。
? ? 我無法計算,那天下午婆婆到底用了多少牛頓的力才將公公的遺體運回家。就像我無法知道,婆婆對公公是怎樣的一種感情。
? ? ? 童年時,婆婆總是在清明中元冬至的三個時候,帶我去上墳,那時候我在墳頭前的菜地里捉青蛙,婆婆就在公公的墳頭給他燒紙,讓他保佑子孫平安,保佑我們讀書,保佑父親們掙錢,煙火繚繞里,我總為已故去卻依舊繁忙的公公擔心,怕他太過操勞。婆婆有時候也會帶上酒,倒在地面上,一面還要罵上幾句“死酒鬼”。這是我見過的婆婆對公公表達感情的唯一方式。
? ? 公公去世后,日子還在過,在伯父成家以后,爸爸與叔叔也相繼成了家。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原屬于婆婆的東西開始分給三個兒子,兒子們漸漸搬出去,只留下那個公公在世時建造的那所老房子,陪著婆婆。
? ? 后來的大家庭里,開始有了我,有了堂弟們,有了弟弟,加上比我早出生幾年的堂哥,家里的人丁興旺起來,然而像命運般的,后來家族里即使再有孩子,女孩子也總是不出現,我成了婆婆的兒孫兩代里唯一的女孩子。
? ? ? 婆婆想有個女兒,但是沒有,在這么多人里,我是唯一一個女孩子。于是她把年少時受過的苦變成蜜,想要好好地遞給我。
? ? ? 去年寒假回去過年,我上婆婆家吃飯。吃完飯,她提出一大袋子的棉布鞋遞給我,一共是十二雙。我知道家鄉這邊只有女兒結婚時,娘家人才做鞋子給她作陪嫁,于是我嚇了一大跳問她這是干什么,她笑著說:“做給你結婚用呢。”我一面覺得這事太過遙遠,一面攤開袋子去看碼在袋子里的鞋,每一雙都做的結結實實暖暖和和。我紅著臉笑說太早了,等過幾年做也不遲。奶奶回道:“不遲了,再過幾年,奶奶就不冒得(看不清)了。”聽她說完我突然想起,她今年已經七十二虛歲了。
? ? 她結婚的那一年是虛歲二十一歲,與我此時年歲相仿。在一九六六年那個蟬鳴聲起伏不定的夏天,她嫁給了自己的命運。不知道那時候她是不是也有鞋子作為陪嫁,也不知道那時是誰為她做的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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