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老劉！哎，你好你好。訂到什么時候了？今天晚上是吧？哥幾個都去啊。行，好，沒問題……是是是，有段時間沒聚啦……這還用說嗎，老劉。你舉杯的時候我哪次沒有陪著了？不醉不歸??！好，那就這啊，我這會有點事兒，晚上不見不散，好好好！”

把手機裝回口袋里，抬頭一看，已經(jīng)要走到醫(yī)院的大門口了?？粗稚蟿倓傸c著的煙，老張有點依依不舍，又想起醫(yī)生每次都叮囑的話來，心里滿是不情愿地做出了一個小決定。深呼吸兩下，先把肺擴開，接著使出了測試肺活量的勁頭，深深地吸上一口煙。那種迷人的味道合著熟悉的氣體瞬間充滿了身體，一種舒適而愉悅的感覺從肺部漸漸蔓延至全身，心滿意足的表情爬上老張的臉，就這樣靜止了兩秒，待煙氣的精華已經(jīng)被充分吸收，他緩緩地把煙吐出，青白色的煙霧再次在身邊繚繞，如同仙氣一般令老張感到飄飄然。老張滿意地將剩下的煙頭掐滅，緊接著劇烈的咳嗽起來。

德明醫(yī)院在周末的時候總是人滿為患，大小科室的門口都有拿著排隊號苦苦等待的病患，走廊上也占滿了因為病床不夠而臨時加出來的座位供輸液患者使用。一股酒精夾雜著消毒水的味道充斥在看似潔白的走廊里，人們步履匆匆，或唉聲嘆氣，或痛苦呻吟，如果不是身體出了狀況，任誰也不愿意在這里多待上一秒。

在這樣的環(huán)境之中，老張絕對算得上是快樂的一員了，晚上的飯局令他心懷期待。況且他今天并不需要掛號看診檢查，只是來取前天檢查的化驗單。相比于那些還要等待多時的病人，他覺得自己絕對有幸福的資本。只見他哼著小曲，夾雜著幾聲咳嗽，來到化驗室的門口。

“醫(yī)生，在不？我這來取個前天的化驗單。”老張敲敲開著的門，向里面問道。

“什么名字？”里面?zhèn)鱽磲t(yī)生的聲音。

“張廣慶。”

“你等著，我給你取?！贬t(yī)生應(yīng)道，從里屋露出頭來瞄了老張一眼，就縮了回去。接著不出一分鐘，就拿了化驗單出來，交到老張的手上。

“醫(yī)生，”老張對著醫(yī)生笑笑，“我這化驗結(jié)果，咋樣？”

“我只負責(zé)化驗，不夠?qū)I(yè)。具體的你還要問你的主治醫(yī)師。從結(jié)果上看，可能不是很好?！贬t(yī)生答道。

老張嘴里道著謝，心里泛起了嘀咕：結(jié)果不太好，什么意思？有病吃藥，天經(jīng)地義，不太好是個啥？到了主治醫(yī)生那，肯定又是那么一套說辭，什么戒煙戒酒，什么經(jīng)常運動，什么合理飲食。你說醫(yī)生天天就這么幾句也不嫌煩得慌。我要是能戒煙戒酒，那還不早就戒了。幾十年的習(xí)慣了，哪能是一天兩天就能改的了的？這還不算完，最煩的是這回去又要被老婆天天嘮叨，哎。

盡管心里這么想著，老張還是自覺地將化驗單拿到了主治醫(yī)生的面前。自己畢恭畢敬地坐在醫(yī)生的對面，準(zhǔn)備聆聽醫(yī)生的教誨。

然而就這樣干坐了五分鐘，醫(yī)生卻一句話都沒有說，老張搓著雙手，看著他將一張小小的化驗單翻來覆去地看著，面色越來越凝重，眉頭越來越緊鎖。直到最后，老張快要按耐不住時，醫(yī)生終于開了口：“今天，有家人陪你一塊兒來嗎？”

要說進來的時候老張算是醫(yī)院里面幸福的一個，那當(dāng)老張拿著化驗單出去的時候，他絕對算得上是悲慘的一個。來的時候哼小曲兒的興致早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看向地板的雙眼和鐵青的臉。那張化驗單在老張的手里被攥的想要大聲喊痛，但看到了主人那震驚而空洞的表情也只得將這疼痛默默地忍了下去。

醫(yī)生那一大段話老張幾乎一個字也沒記住，一連串冗長的醫(yī)學(xué)名詞搞得他暈頭轉(zhuǎn)向，不過即便如此，老張還是輕而易舉地理解了醫(yī)生的主旨大意：病情晚期，必須治療，保守估計，還有半年。

“醫(yī)生，醫(yī)生，我戒煙戒酒，我經(jīng)常運動，我合理飲食。我也積極配合治療，從現(xiàn)在，你說啥我就干啥。醫(yī)生，我這病，還有希望不？”老張問醫(yī)生。

“別太擔(dān)心，我也見過有些意志力堅強的病人。這樣，先回去和家人商量商量，想想下一步要怎么辦，你要相信，奇跡也是會發(fā)生的啊?！贬t(yī)生答老張。

這一路老張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在他的眼里，周圍的一切與自己的關(guān)系好像已經(jīng)不大了。老張攥著那張化驗單，每一步都走的特別認真，好像下一步就有可能是自己的最后一步似的。醫(yī)生的判決在老張的腦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著，以至于他直愣愣地撞上一個路人也毫不自知。

“你這人怎么回事，走路不長眼??！”

老張默然地抬頭看看，要是在平常，他肯定會反唇相譏。但今天老張沒有，他不想說話，不想爭吵，他只是靜靜地看著，似乎路人的謾罵也成了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也是看一眼就少一眼的演出。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一言不發(fā)，直到把路人盯得渾身發(fā)毛。

“神經(jīng)病！”路人又罵了一句，轉(zhuǎn)身走了。

老張依然沒有答話，繼續(xù)慢慢地向前走，他踏過了人行道上的小水洼，走過了亮著紅燈的路口，踩上了新鮮出爐的狗糞，都沒有絲毫的反應(yīng)。就這么走著走著，終于，有淚水從他的雙眼中流了出來，喚回了他一點可憐的感覺。

要是我能早點聽醫(yī)生的話，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要是我能聽了老婆的話，我也不會變成這個樣子，要是我沒有天天和那幫狐朋狗友混在一起，怎么可能落到現(xiàn)在這個下場。老張開始罵起自己，淚水順著臉龐緩緩地滑，滑到老張的嘴角，于是罵的話變得苦澀起來。木訥的時刻已經(jīng)過去，恐懼的感覺又一次洶涌而來，老張陷入無限的絕望之中，他停下了腳步，情不自禁地蹲了下來。手肘碰到了褲子口袋里的煙盒。

在一個小時前還是老張心頭寶的煙卷想必也根本無法料想自己一個小時后的下場。老張哆嗦著將煙盒從口袋中拿出，使出了比攥化驗單更大的力氣將盒子捏的任誰也無法復(fù)原，接著又將里面的煙卷一一取出，揉得粉碎。看著滿地的煙草殘骸，老張陷入了深深地懊悔，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這一幕少有的奇觀持續(xù)了大概有十分鐘，路人紛紛繞道而行，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十分鐘后，老張哭夠了，他又緩緩地站起身，不顧周圍人們詫異的眼光，向家走去。路過垃圾桶時，他停了下來，頓了十秒，然后將化驗單揉成團，丟了進去。

家里，妻子正在洗澡，老張默默地開了門，靜靜地坐在了沙發(fā)上。

“回來了？結(jié)果怎么樣？”衛(wèi)生間里傳來妻子的聲音。

“啊，沒啥事，沒啥?！?/p>

“醫(yī)生肯定又說你的生活習(xí)慣了吧？我天天怎么給你說的？你啊，總不聽總不聽?！逼拮颖г沟?。

“是，對，你說的對。”老張低聲回答著。他坐在沙發(fā)上，看著家里的一切，熟悉而陌生。想到這里的每一樣?xùn)|西，都是他們兩個人共同打拼來的，而很快就將不屬于自己，老張的眼睛又濕潤起來。他看向茶幾上的煙灰缸，煙頭已經(jīng)滿的快要溢出來，再看向餐桌，中午喝了一半的白酒還在那里靜靜地等待。走到今天，全都是我自己自作自受啊。老張想著，如果，真的只是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真的聽老婆的話，我真的聽醫(yī)生的話。真的，我要告訴我身邊的每一個人，以我自己為例，讓他們知道。真的，一定要聽話，這不是危言聳聽，真的，真的，真的。

我要早睡早起，我要每天跑步，我要生活規(guī)律。真的，這事情沒有我想象的那么難，很簡單的，和生命比起來，那些個小嗜好到底算得了什么呢？我還要愛我的家庭，我還要愛我的老婆，我怎么會有一個如此體貼而賢惠的老婆，我怎么會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呢？

“你在那想什么呢？”妻子已經(jīng)洗完了澡，穿著浴袍走到了客廳，拿著毛巾擦著頭發(fā)。

“老婆，其實我……”老張猶豫著，他不知道怎么開口說出這一切。

叮鈴鈴鈴鈴！老張的手機響了起來，老張停下了話。

“您好，這里是德明醫(yī)院。您是張廣慶先生嗎？”

“哎，我是，怎么？”

“請問您的年齡？”

“47?！?/p>

“實在抱歉！我們接到了和您重名的病人，發(fā)錯了化驗單！這是我們的失誤！非常抱歉！”

“什么？那我的結(jié)果是！”

“您只是有些慢性疾病，醫(yī)生囑咐您平時一定要注意身體，戒煙戒酒。給您添麻煩了非常抱歉。如果可以的話，方便您有空的時候來取一下化驗單，醫(yī)生會跟您進行更詳細的說明?！?/p>

掛了電話，老張全身一下子失掉了力氣，一切變化的太快，突如其來的喜訊讓他一時手足無措。

我沒事？哈哈？我沒事啊，原來是虛驚一場。

“你剛才，想跟我說什么？”妻子突然問道。

“啊，沒什么?！崩蠌堧S口應(yīng)道，又隱隱覺得確實有什么事情要說。他努力地思考著，終于把那件要緊事趕回了腦海，他重新穿上了外套，走到門邊打開門，“我就給你說一聲，老劉回來了，今晚我們哥幾個出去聚聚，你不用做我飯了??！”

門砰的一下關(guān)上，輕快的腳步聲合著小曲兒開始在走道中回響。

“又喝，又喝！總有一天你要后悔！”妻子對著房門，如往常一樣發(fā)出了咒罵。

我是 樸夏

一個專心講故事的寫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