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的年年味濃。這是物資匱乏的一種表現。平常的日子缺油少鹽清湯寡水,好容易到了過年,總要“奢侈”一下,家家戶戶在過年上的放縱與平常的節儉對比鮮明。會過日子的人家,平時偶爾有點好吃的只要能留到過年一定瞞著小孩子們留下來,有點其他的好東西也都攢起來,攢到過年時使喚。日子過得特別緊巴的人家,到過年的時候,也要千方百計地置辦上一桌菜,孩子頭上身上也掛點新東西。那時的年,意味著嶄新和豐富,小孩子們眼巴巴地盼年。
小時候的年有零食吃。
過年了,大人炒了一簸箕的瓜子,小孩子的兩邊的衣兜里裝得鼓鼓的,過年的瓜子,可以可夠吃。平常大人忙著做活,就是倉房里有點存貨,也沒功夫給孩子們弄,就是有時間炒點,也不能讓孩子由著性子吃,要不,就會讓人笑話不會過日子瞎慣孩子。
過年了,能吃到特別稀罕的糖。供銷社偶爾也賣點糖塊,記得那時的水果糖一毛錢七塊,牛奶糖一毛錢四塊,基本上有價無市,除了條件好的人家少數時候買給孩子吃點,大多數孩子都是趴著玻璃柜張望那一伙的。那糖塊,甜滋滋的,一年到頭勾著孩子們肚子里的饞蟲。直到過年,孩子們才有機會把對糖的熱情表達出來,硬硬的糖塊到了孩子們的嘴里,嘎巴嘎巴地使勁嚼,嚼完一塊兒再送嘴一塊兒,吃得可是過癮。過年的糖塊也就那幾樣,水果糖,大蝦糖,高粱飴糖,還有沒有包裝紙的桔子瓣糖。桔子瓣糖最便宜,其次就是水果糖,大人們買得多些。高梁飴糖是軟糖,大蝦糖是酥糖,都不經吃,還貴些,每家買得都少,是個點綴。三十晚上擺出煙卷碟子和瓜子碟子時,抓把糖塊扔進瓜子堆里,剩下的糖都收起來,看看碟子里的糖沒了,再續上幾塊,過了初五,沒人拜年人上門了,碟子都收了,小孩子再要吃糖,得找家長磨,磨一回給兩塊三塊,細水長流,有的人家一個正月,都能讓孩子有糖吃。
東北不產花生,過年時,有時候大人能買點帶殼的炒花生給孩子嚼嘴。倘若花生碟子和瓜子碟子一塊擺出來,花生一準兒先沒。花生米在油里炸一下,撒點糖或者鹽,是年夜飯桌的一道硬菜。
那時的孩子沒啥水果,冬天買點凍梨凍柿子,隔幾天,用冰水緩了,孩子們吃得也歡。過年了,家長都特別慷慨,凍梨凍柿子緩一大盆,梨涼冰冰的,柿子甜又澀,小孩子坐在熱炕頭上盡興吃。
過年還能吃到油炸的面食嚼果兒。臘月二十七八的日子,大人們在大鍋里倒許多油,炸油條兒,炸小麻花,炸套環,炸菜丸子。一大盆的炸貨擱在倉房涼處,大正月,孩子們的身影在倉房里進進出出。
小時候的年有一桌子好菜。
現在的孩子天天調樣吃菜,很難理解那時一桌好年菜之于一年生計的來之不易。年菜內容豐富,有魚,討年年有魚的吉利彩頭;有雞,雖說是家養的也輕易不殺;有大塊的肉,這一頓可以任性地吃;別的菜也不常見,丸子啦、木耳啦、花生米啦、雞蛋啦,還有擱了很多肉的白菜餃子。過年的菜,是吃撐肚皮的菜。
小時候的年有新衣服穿。
小時候,新和過年緊緊相連,過年大人才給穿新衣服。臘月趕集買回來布,當家主婦起早貪晚給孩子們做出來,也有人家直接買回成衣,衣服擱在柜子里,等過年才能上身,丫頭小子常忍不住爬到柜子里淘摸出來放炕上看了又看。丫頭還有新頭綾子和新的絹花,初一早晨媽媽們還會打開一盒新的臉紅(胭脂)和新的香粉給孩子們抹臉。
小時候的年有難得的游戲。
男孩子的衣兜里有拆散的小鞭,手里拈一段香,房前屋后,邊走邊掏出一只小鞭炮點燃,隨手一拋,聽一聲脆響,膽小的孩子只好拎滴答筋、小嗤花放,晚上還有竄天猴、地轉、魔術彈一類的小花炮,放花炮時女孩子也擁過來看,膽大的孩子連二踢腳都敢放,但是一般家的大人都不放心,多半都是家里大人放,讓孩子遠遠地看個熱鬧。過年了,家里大人還用罐頭瓶子給孩子們做燈籠,瓶底放塊扣洞的蘿卜,洞里放段紅蠟燭,瓶口有線繩拴緊,線繩另端系上小棍,手巧的主婦還用大紅紙剪些花樣貼在瓶身上,孩子們喜喜歡歡地拎在燈在路上走。小燈籠下有一團小小的光暈,光暈里有花樣的影子,孩子們邊走邊看,也不怕冷,能在外面走半天。極少數孩子拎一盞買來的燈籠,燈籠也是玻璃的,有能提拉的小門,有印在玻璃上的圖案,這樣的燈一拎出來,孩子們都圍著看,有的孩子膽大,就提出換著拎一會兒。小燈籠的光照亮了孩子們的整個童年。
小時候的年吸著土地的氣息,土地是忙碌的,年也是忙年。
進入臘月天,勤快人家就念叨,“眼瞅過年了,還啥都沒準備呢。得趕緊了。”按著人頭算算,翻著月歷牌合計,趕集,上商店,置辦年節的用物和年貨。小年那天,必定要徹底地大掃除一遍,之后,就天天趕活了。男人劈出一堆勻溜的好燒的柈子,或者碼好一堆易燃的煤塊兒,過年用火的地方多著呢,得有預備。過年用水也多,男人見天挑水,大水缸里總是滿滿的。女人拆洗被褥,掛火墻上晾干,再緊忙地繃好。趕年根兒前,大人孩子的衣服都要洗干凈,過年時,罩衣是新的,里面的衣服是干凈的。哪天趁空兒,就燒大鍋的熱水,大人孩子都洗個澡,干干凈凈地迎年。二十三干什么,二十四干什么,一直到三十,大人心里都有筆清楚的帳,誰家要沒數兒,或者過年沒大干活,是不會過日子遭人講究的。換豆腐,凍豆腐,烀豆子,做豆餡,蒸饅頭豆包,炸油貨兒,殺雞,熬皮凍,備年夜飯的食材,包出幾蓋簾的餃子,炒一大鍋瓜子,大人差不多忙得腳不沾地,大點的孩子也被派些小活。那時候過年講究不多動火,年后拜年、陪客人嘮嗑,不能一直窩在灶旁,年前忙得團團轉,年后能歇上幾時,吃飯的話,主食有了,雞魚肉這樣的大菜呢,年前也弄好了,一盆一盆地凍在倉房里,吃飯時回下鍋,添倆炒菜,一桌菜就擺出來了。大年二十九和三十上午,要寫春聯、福字,貼年畫,貼春聯福字。家家的對聯福字都是手工制品,自己家有人寫就自己寫,自己寫不來就請人幫寫,對聯的話都是從書上學的,有小家的事,有國家的事,又喜氣又大氣。年畫各屋墻上都貼上些,有抱鯉魚的胖娃娃,有拿蓮花的胖丫頭,有風景的,有故事人物的,有實現四化的勞動者的,有火箭長空少年學科學的,到人家拜年,一定仔細看看人家的年畫兒,哪張自己家也有,哪張在貨攤上看到了,哪張重來沒見過,心里盤算明年再好好挑挑。
緊趕慢趕,忙忙活活地就到了年,就是這個忙,忙出了年的氣氛,忙出了年的味道。忙著,年才有了過的模樣。
現在過年,和小時候相比,越來越不一樣了,時間在變,年也在變,小時候的年,回是回不去了,卻年復一年,在記憶里鮮活搖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