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作品原創(chuàng)首發(fā),文責自負]
莽莽群山,雨后初晴,野草新綠,山花燦爛。長途汽車里坐著一些人,何為靠窗而坐,一臉沉思。他掏出記事本,寫著什么。汽車駛過一座石拱橋,往左。過一會,折回石拱橋,往右。像是走錯道路,像是橋梁相似,像是隨處卸貨。
山下是暮色中的市鎮(zhèn),燈光星星點點。
賓館門口燈火通明。車停住,游客們下車。嘰嘰喳喳的人群,何為皺眉環(huán)顧。他走向總臺邊上的一個圓臉女孩,怔怔地盯著。女孩笑靨如花。她叫黃娟,她家有農(nóng)家樂,就在附近,很好。何為背上行李,隨她走去。夜色下的小路,他們一前一后走著。
夜色中,隱約可見一家吊腳樓的輪廓。木樓仿佛自己走到了他的面前,燈光彌漫出來。黃娟引他踏上側(cè)開的樓梯,跫跫有聲。光影交錯中,一個老頭從堂屋走出,一條黃狗跟在后面,搖尾歡迎。
火籠屋里,壁上掛著幾只鷂子、野雞的羽毛,呈展翅飛翔之態(tài)。梁上吊著幾刀臘肉,下面是一口燃著木炭的火塘。
爺爺說:“鷂子是飛下抓小雞時逮的,野雞是大雪封山時凍死的。”
何為說:“家里其他人呢?”
黃娟說:“就我和爺爺。”
何為安靜地吃完,按照指示,走上二樓自己的房間,放下行李。窗外臨近溪水,淙淙作響。他想起什么,立即從行李里翻出一本厚厚的詩集,《海子詩全編》,翻到早已折好的一頁,《村莊》。他不禁默念起來:
村莊,在五谷豐盛的村莊,我安頓下來
我順手摸到的東西越少越好!
珍惜黃昏的村莊,珍惜雨水的村莊
萬里無云如同我永恒的悲傷
他沉吟一會,繼續(xù)翻看折好的幾頁,頓感興盡,于是放下書,整理行李。
何為倒在床上,枕手翹腿,悠閑自在的樣子。他仿佛到了自己的家鄉(xiāng),安靜的夜晚,遠處幾聲狗叫,或曠野中拖拉機耕地的聲音。童年的何為跟父親出船,半夜里躺在船頭,仰望滿天星星,聆聽淙淙水聲,只靜靜浮在河面……
快要入睡時,木樓門口有狗的叫聲,一個人咳嗽了一下,狗叫聲就沒有了。淡淡的星光從窗口射入,照在人的臉上。蟲聲唧唧,不時傳來兩聲鳥鳴。
清淡而濕潤的晨霧繚繞深山,一些珙桐、鵝掌楸、松樹掩藏吊腳樓。木樓前一片田園,開闊平整,屋后遠處青山幾脈,線條圓潤,近處一堵石崖,險峻幽深,下面一條溪流,漱玉飛珠。溪水從石崖山落下,形成一個綠潭。
吊腳樓上,何為憑欄站立,四處搜尋。老頭坐在矮凳上,磕磕煙桿。老頭似乎想起什么,起身進屋,提著一只木桶走出,停了停,走下石板路去溪邊打水。黃娟和何為出門。
從高空看,大山猶如一鍋煮沸的綠湯,高高低低的氣泡是山巒。旅游車猶如光標在信息高速公路上游走。車駛?cè)雿{谷叢林,隱身不見。山谷間雜花生樹,掩映著一座石拱橋。橋下亂石聳立,溪水從石間瀉出。
鮮花開滿青春的溪谷。溪水流出落花幾片,游客從水中撿起一片落花。深谷溪間,一塊巨石,何為對著溪水出神。
群山高峻,如一尊尊青銅鼎。高高的石階,巨大的石像直視蒼穹。祭壇煙霧繚繞,游客紛紛祈禱。墻上刀耕火種、化育自然的壁畫似乎鮮活起來,嘈雜而巨大的吼聲從遠古傳來,余威震得身邊的樹葉不斷顫抖。
何為走出出租屋,鎖上房門。房東老太聽見聲音,伸出頭,像個老妖婆。
老太說:“你的匯款單。好像又是你爸爸寄來的。要交房租了。”
何為說:“放心,我是不會差你的。”
何為走在街道上,各色人等上演著自己的悲喜劇。他拐進一家休閑屋,一個穿著淡黃色休閑衫的小姑娘迎上來,相視一笑。他們一起走入里面的隔間,關上門。他躺在床上,她坐著按摩。
何為說:“上次你說你十七歲,叫王麗?”
王麗說:“其實吧,我叫劉艷。當然,你也可以叫我劉玲。”
她莞爾一笑,閃著神秘莫測的眼神。她開始給他按摩,他看著她白嫩光潔的肌膚,伸手摸了摸。他見她有點抵觸,趕緊從衣袋里掏出一串紅色的手鏈,給她戴上,因此可以舉起她纖弱可人的小手,細細欣賞。
王麗說:“真漂亮,謝謝!”
何為說:“你老家是大山里的,你講講你老家的事吧。”
王麗說:“你真奇怪,每次都要我講故事。”
以下是她講述的離奇故事。老家那里蛇很多,蛇精很漂亮,有的黑蛇精會變成男人,讓人看不出。有的蛇會在洪水中成龍,但洪水會淹死它們,它們照樣想成龍,所以淹死了很多。蛇,她怎么不怕!小時候誤抓了一條大蛇,嚇壞她了,幸好沒咬人。有個男生在同桌女生的抽屜里藏蛇嚇唬她,她家長還趕過來罵人。
山里除了蛇多,還有很多鬼。王麗的舅舅繼承祖業(yè),做巫醫(yī),捉鬼抓魂,在當?shù)厥且粋€重要人物。人有三魂:游魂、生魂、投胎魂。除了生魂之外,其他都是鬼。何為乘機裝鬼伸手抓她,遭到激烈反抗。
她用手壓住他,繼續(xù)講述老家的故事。鬼節(jié)燈籠迷人,好大一張臉,沒鼻子沒眼。鬼還戲弄老太太,她火焰低,看見的東西太多。有天傍晚,她和媽媽在山上拾柴火,一團泥巴打在媽媽身上,回頭看看,沒有人,于是呆住了。她喊了一聲,媽媽才醒過來。媽媽從不讓她單獨上學,還是媽媽對她好。
何為說:“你想家了,可憐的孩子。”
王麗說:“是啊,有半年沒回家了。”
何為說:“你就當我是你的媽媽吧。”
他將她擁在懷里,她掙扎一下,還是順從地躺下,躺在他的胸脯之上。他們溫存著,像一對深情的母女,也像一對初見的情侶,由陌生感帶來的新鮮感,強烈刺激著他們的神經(jīng)。她的雙手拽住他的雙手,像是做挑花的手部游戲。
王麗說:“你別亂來,我們店里有明確規(guī)定。”
聽泉鎮(zhèn)坐落在山谷間,日頭逐漸下沉,山谷與小鎮(zhèn)呈現(xiàn)出一種生命的靜穆與莊重,大音希聲。何為和黃娟趁著暮色歸來。剛走上木樓,就聽到屋內(nèi)一陣爽朗的笑聲。爺爺和一個白胡子老人在火籠屋喝酒。
黃娟說:“這是外公。”
何為說:“您好!早就聽說,您是一個民間藝人。”
外公說:“哪里,我剛才也聽說這里住進一個詩人啊。”
黃娟說:“你們可有話說啦。”
黃娟拿爺爺?shù)木破垦b水,將花插進去,放在堂屋的條臺上。灶屋里,田姐忙著做菜,黃娟在燒火。她的臉被映得通紅。
木樓外暮色已深。燈下,三人對飲。何為陪著兩位老人喝酒,熱鬧非凡。月光下,黃娟依欄吹著一個小樂器。他聞聲走出。
何為說:“你怎么出來了?”
黃娟說:“我在救你,你哪里喝得過我外公這個酒葫蘆,怕你醉了。”
何為說:“你吹的是什么樂器,真好聽。”
黃娟說:“木葉。”
他看著她吹奏,她笑了。她教他吹,他不會,沒奈何,只得手把手地教。兩人的手不經(jīng)意握在一起。正沉浸間,門邊傳出咳嗽聲,是爺爺。
橘黃色的燈光下,何為對著瓶中的花發(fā)呆,琢磨如何下筆。他點燃一根煙,推開窗戶。遠處不知什么地方,貓頭鷹怪異鳴叫,令人心驚。隔壁黃娟房間,燈光射出來,可以望見一棵珙桐樹挺立在夜色中,那些花朵像一群鴿子眠在大樹上,如一個人曾經(jīng)眠在流水的船頭。
眼前浮現(xiàn)黃娟的笑容、紅紅的杜鵑花瓣、海棠花瓣、爺爺略帶憂郁的臉……何為忽然翻身起床,奮筆疾書。
一束橘黃的燈光照射出來,爺爺蹲在石頭上抽煙,吧嗒有聲。
田姐說:“叔,怎么坐在這里,有心事?”
不知怎么,田姐不敢正視,爺爺添加煙葉的手停在空中。
爺爺說:“這兩天總想起從前的事。要是她媽還在,就不用操心。”
田姐說:“黃娟大了,很懂事。”
爺爺說:“就是大了,才操心。”
老人直盯著遠處無盡的夜色,夜色猶如一塊飽含水分的粗布,在時間的擰緊下,滴出水來。
少女銀鈴般的清脆笑聲。山花爛漫、黃娟啼鳴。一個男青年,身穿白襯衣,一臉樸實、青春而憂郁的氣息。他伸手向左,左邊的少女面帶羞澀,兩手絞著衣角。他伸手向右,右邊的少女迎接上來,遞過一束山花。
男青年手中的襁褓,右邊的少女,拿著手帕抹淚,她的前邊是一輛停著的汽車,他的后邊是黯然抽煙的中年爺爺。汽車發(fā)動聲,嬰兒啼哭聲。汽車遠去了,向大山之外奔去。
嬰兒的哭聲傳遍深山,浸透深山。小女孩的笑聲。莽莽的山色中,傳來一對父女追逐嬉戲的聲音。嬉笑聲散播開去,回蕩在大山里。突然,石塊的挪動聲,墜崖的慘叫聲。
小女孩說:“爸爸……”
時間的粗布重新擰出水來,兩行清淚如蚯蚓在一張蒼老的臉龐上爬行,爺爺以袖拭淚,隨即嘆了一口氣。
爺爺說:“當初那個畫家進山,非要在這里留下畫畫。他要是找了你,該多好!你安分守己,不怕吃苦,才是好閨女。他偏偏找了黃娟的媽,最后弄成那樣!”
田姐說:“叔,再別說了,誰叫他們命苦。其實畫家走后,她也內(nèi)疚,不久找他去了。他們在那里會過好日子,保佑黃娟平安長大。”
爺爺說:“黃娟長得太像她媽,也讓我心里安慰,只是她絕不能走她媽的路。”
田姐說:“你多慮了。年輕人的事,輕飄飄,過一刻會有變,看看再說吧。”
爺爺說:“我老了,遇事不少,很多都是命,不得不擔心。”
爺爺送田姐回,送到一棵大樹下。田姐的身影晃動在黢黑的山色中。
遠處,隱隱傳來一對戀人的情歌。
男的唱:
郎是高山小谷雀,
有處飛來無處落;
哪個小妹良心好,
給把草來理個窩。
女的唱:
哥是天上白斑鳩,
妹是后園紅石榴;
斑鳩落在石榴上,
抱著石榴不肯丟。
清晨,各家各店的木門、排門、拉鐵門、玻璃門漸次打開,依稀幾個行人。背后的水潭里,幾個女人在刷著馬桶,有說有笑,遙相呼應。咯吱咯吱,爺爺挑著一擔糞桶,在門前的田園里停下,用糞瓢兌了水,給一畦菜秧潑肥。
木樓上,何為在呼吸空氣,鍛煉身體。房間里,黃娟在對著窗口的鏡子打扮。不一會兒,黃娟花枝招展地走出來,瞥了一眼,他的雙臂停在半空中,驚得忘了說話。
黃娟說:“今天要不要我來安排?”
何為說:“不用了,我想自己搭車去石松,看你外公去。”
黃娟擰著手提袋,低頭從他跟前過去,故意甩一下長發(fā),偷偷微笑。
他獨自走下木樓,走過芭蕉樹,走在綠草如茵的小路上,回頭看看層層遮掩的身后,無人盯著自己,于是趕緊拿出手機。
何為說:“劉經(jīng)理,我是何為,上周三遞交申請的那個。”
劉經(jīng)理:“哦,是你,什么事?”
何為說:“請問,我們何時見面?”
劉經(jīng)理說:“你的資料我們研究了,下周三見面吧。”
他如釋重負,腳下的草軟綿綿的。
陽光下的石松鎮(zhèn),街市繁華。他走在大街上。街上人來人往,房屋櫛比,商鋪林立,招牌有的古色古香,有的光怪陸離。陽光照射窗欞,窗欞下擺著各種花草盆栽。到處是山貨和手藝鋪面。他一路詢問,走到一個店鋪前。里面擺放著一些上好相框或裱糊好的風景畫、人物畫、花鳥畫。黃娟的外公正在忙活。
何為說:“大爺,您好!”
外公說:“呵呵,年輕人終于來啦!”
他環(huán)視,墻壁中間掛著一幅似曾相識的畫《人共青山老》。群山之中,一戶人家結(jié)廬青峰,上接蒼穹,下臨溪澗。門前,一個老人悠閑地推著磨盤,一只小鳥在啄食掉下的東西。
何為說:“這畫哪里來的?”
外公說:“一個老朋友送的。他是我們這里走出去的畫家,喜歡跟我喝酒咧。”
他們一起擺弄一堆畫像和木雕。
外公說:“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對自然有藝術感覺,心很重要,沒有心,就聽不懂造化的聲音。融于大自然,老天爺興許就會給你一顆心。而且心要野,中規(guī)中矩,怕是得不到。”
山野寂靜,神秘莫測。星光下的森林,偶爾有一兩個野物躥過。
山澗鳥鳴,木樓清幽。后山傳來嬉笑聲,何為朝后山一望,被一片樹林擋住,只有潺潺的流水。拿著洗漱用具走出木樓,走到后山谷清脆的溪水邊,漱口、洗臉。他的活動吸引幾條小魚游來,舔食水中的泡沫。他睜大眼睛,小魚也睜大眼睛,一動不動。他一時興起,淌入溪水中,追那幾條小魚,早被嚇跑了。干脆脫掉襯衫、長褲,在溪潭中來回游泳。黃狗在一旁湊熱鬧,溪流更歡暢。
耳畔想起何為默念海子《水抱屈原》的聲音:
舉著火把、捕捉落入
水的人
水抱屈原:如夜深打門的火把倒向懷中
水中之墓呼喚魚群
我要離開一只平靜的水罐
驕傲者的水罐——
寶劍埋在牛車的下邊
水抱屈原:一雙眼睛如火光照亮
水面上千年羊群
我在這時聽見世界美麗如畫
水抱屈原是我
如此尸骨難收
溪邊一片茶園,園邊一片樹林,樹林后即是賓館。黃娟和幾個同伴在草坪上接受禮儀訓練。從兩棵樹間,可以望見那潭水里有人赤身洗澡。黃娟探頭望了望,認出是何為,掩口笑了。
何為說:“嗨,我抓到一條魚啦。”
他突然站起來,露出水面,手里抓著一條筷子長的魚,舉過頭頂。那魚在極力扭動身體,洋溢著難言的美感。女孩們發(fā)出一陣哄笑聲,何為突然哎喲了一聲,停在那里,她們的聲音跟著也停了下來。
向陽說:“快去救你們家的詩人!”
黃娟猶豫著,被向陽一推,還是跑上前去,伸手去拉。拉不夠,她只得走進溪水,慢慢接近他。等她的手抓住他了,他忽然用手一帶,她猝不及防,哎喲一聲,倒在了溪水里。木樓那邊有咳嗽聲,磨鋤聲,狗吠聲。
向陽說:“他的腳抽筋了,你快拉他上來,時候不早了。”
黃娟面帶羞色、慍色,趕緊爬上岸。他們各自朝自己的方向跑去。他繞過黃瓜架,試圖鉆回屋去,但在小道上,還是撞見爺爺,在不遠處的樹下點煙。他意識到自己有些過頭,不知是否要打招呼。
爺爺似乎沒察覺他的存在,背過身去,咳嗽一聲,扛上鋤頭遠去。老人的背影在他眼前飄忽著,直到小道的拐彎處。
吃完早飯,送碗筷進灶屋,黃娟在洗刷餐具。
黃娟說:“你們城里人就喜歡捉弄人。”
何為說:“哪里,我只是不小心。”
他見她埋頭做事,不再理他,只得悻悻出屋,在走廊上遠眺。向陽走來,在吊腳樓下叫。黃娟答應一聲,進房間好久才出來,換了一條白色連衣裙,甩甩剛洗的長發(fā),沖他一笑,下樓。
她與向陽耳語著什么,聽不清,反正兩人哈哈笑了,牽手而去。
望著飄逝的連衣裙,像是天邊的一片云,他怔怔的,若有所思。
起風了。所有的樹葉往一個方向吹,猶如沸騰的碧波。
他的頭發(fā)跟著風飄動,像是一幅油畫里的場景。但是他的內(nèi)心似乎是靜止的,以致他的眼神有點空洞。起風了,他是發(fā)呆的樹葉。
何為再次走進休閑屋,環(huán)視一下,發(fā)現(xiàn)王麗打扮詭異,像個貓女,在大廳的鏡子前擺弄身姿。鏡子里看著何為,她回眸一笑。他不言語,直接走進里面的隔間,王麗跟了進來。何為坐在床沿,看著她。她笑了。
王麗說:“傻了吧,我的身材不錯吧。我們一家人都很漂亮。三姐妹一起走在大街上,肯定會引起交通阻塞。用時髦的話講,叫炸街!我媽媽年輕時很有魅力,一心只嫁當兵的父親,因為當兵的一般都英俊,有男人味。”
何為說:“那么,你呢?”
王麗說:“我也喜歡當兵的。”
何為說:“你不喜歡我啦?”
王麗說:“你品位太高,我不配。”
何為說:“我什么品位?”
王麗說:“你太深沉,老想心思,令人捉摸不透。”
她說,其實,中學時她是班長,又是學習委員,又是文體委員,很風光。課前領唱時,喜歡瞎改歌詞:小姑娘上山去砍柴,老媽媽有交代,山上的男人都是色狼,遇見了千萬要躲開。
借著窗外透進的一絲陽光,王麗邊在床前一邊唱歌,一邊表演,仿佛回到天真爛漫、無憂無慮的初中時代。一個純潔可愛的小女生。何為忽然撲上去,一把抱住她,使勁吻她。她唱歌的櫻桃小嘴忽然被堵住了,就不出聲了。他的幻覺終于變成現(xiàn)實,那小嘴真的是一顆紅櫻桃。
過了一會,他去觸碰她。她沒反抗,倒在了他的懷里,像是嬰兒,像是病人。過了一會,他解開她的想象,去掉那奇怪的遮蔽之物,她還是沒反抗。他們倒在床上,她柔柔地看他,閉上眼睛。她的胸脯顫抖著,像兩團白色的云。
她只是死命護住腰部的皮帶,那是她的內(nèi)心深處。
大客車在山路上行進。
云霧涌上來,浮起來,填滿了眾山壑間的巨大空間,猶如北國一片平闊的雪地。周圍的山脈被白茫茫的云霧鎖定,像一條露頭藏尾的巨龍在睡覺。云海日出,云蒸霞蔚。山上的古樹守護著大山的天空,光與影隨意涂抹廣闊的天空。
山澗里,何為的影子被陽光拉得很長。四周靜靜,他正在記事本上專心寫一首詩,題目是《山中即景》。眼前一片幻覺,似乎山中流出一汪溪水,溪水繞過一戶吊腳樓的人家。山崖邊,一個紅裙少女在對山大喊什么。
吊腳樓邊的小路上,黃娟抱著一堆東西回家,黃狗見她回來,歡快地迎了上去,在她周身轉(zhuǎn)了一圈,隨即吠了兩聲,一同走回。
黃娟走近木樓,聽見堂屋里有人說話,一個是爺爺,另一個不知是誰。她走上樓梯,聽見里邊似乎是談她自己,不禁放慢腳步。本地媒婆劉嬸,在堂屋抽著煙,拍著腿。
劉嬸說:“這絕對是一門好姻緣。他老實本分,又機靈勤快。聽說他跟黃娟是中學同學,原本就有一層感情。何況他在城里有穩(wěn)定工作,一個月有兩三千塊錢。”
爺爺說:“喝茶,慢慢說。”
劉嬸繼續(xù)描繪,他們結(jié)婚后,黃娟還可以調(diào)到大城市里,多好。爺爺只是點點頭。大門突然堵上一個身影,是黃娟。爺爺?shù)脑捬柿嘶厝ィφ酒鹕怼K酝R煌#脽熗仓钢鴦稹?/p>
爺爺說:“娟子,這是麻灣的劉嬸,你叫嬸。”
劉嬸說:“喲,這就是黃娟呀,幾年不見長成大姑娘了。長得多水靈,就像山上的花兒,人見人愛。”
黃娟胡亂點個頭,朝西廂房奔去。房間里沒人,轉(zhuǎn)而朝后門奔去,也沒人。她這才平靜下來。她用探詢的眼光看著爺爺。
爺爺說:“他早出去玩了。”
劉嬸說:“他是誰?”
爺爺說:“城里來游玩的,臨時住在這兒,過幾天就走了。”
劉嬸說:“哦,來看景致的。”
爺爺說:“聽說桑才還是你中學同學。”
劉嬸說:“他說昨天還跟你見過面,在山上,還穿著西裝,坐著小車。”
田姐說:“你來得正好,昨天在發(fā)廊學會一種新發(fā)型,我給你梳一個。”
黃娟說:“揚子湖的資料放在哪里?”
田姐說:“今天一批客人好像沒安排去揚子湖吧。”
黃娟說:“我想多了解一點。那里風景簡直是一首優(yōu)美的詩,要是把它們寫出來該多好。”
田姐說:“那就讓你們家的詩人去寫呀。”
黃娟頓時紅了臉,撒嬌。田姐拍拍手,搬過黃娟的身子打量。
田姐說:“我看這個發(fā)型適合你。”
鏡子中,黃娟偎依在田姐的懷里,田姐撫摸臉龐,半天沒言語。
青山綠水歡快地流轉(zhuǎn),一條清脆的溪流把他們帶到美麗的揚子湖。富饒開闊的揚子湖,猶如大山山區(qū)中的小平原。綠草野花的揚子湖,猶如天上掉下的一塊大地毯。
何為摘取一棵野生的向日葵花,陶醉于大自然的造化,振臂向遠山高呼。黃娟跑到溪流邊。
黃娟說:“看,娃娃魚。”
溪流中,兩條娃娃魚湊在一起,身體扭結(jié),進行著生命的繁衍。
何為說:“它們在干什么?”
黃娟說:“不知道。”
何為說:“為什么叫娃娃魚?”
黃娟說:“它們的叫聲像娃娃。”
黃娟扭頭看他一眼,趁其不備,猛地朝他身上澆水,他哇哇大叫。
黃娟說:“這不就是娃娃魚了。”
他用手臂擋住眼睛,澆水反擊,算是扯平了。
黃娟說:“看,蝴蝶,那邊飛來好多。”
一大群蝴蝶時上時下,忽左忽右,翩翩起舞,仿佛是蝴蝶會。有些蝴蝶落在花叢中,翅膀豎立,不時扇動,在陽光的照射下,呈現(xiàn)出各種光彩,使花叢更艷麗,草甸更生氣。
黃娟揚起伸開雙臂,仰頭挺胸,面容舒展,青春飛揚,宛如樹枝。
天空更藍了,云朵更白了,地上的花草長得更繁茂了,猶如人生的盛筵。
他深深呼吸一口,不禁陷入遐想。
想象中,土家族打扮的他在樓臺上畫畫,左右手各拿一支筆,主婦打扮的黃娟為他沏茶,他哼哼表示沒空喝,黃娟扒開他的頭,把茶壺嘴對著喂他……
想象中,獵手打扮的他與兒子坐在馬背上巡視,農(nóng)婦打扮的黃娟在一邊擠牛奶,兒子喊她,她抬頭擦汗,答應一聲,臉上浮現(xiàn)笑容……
陽光普照,鳥語花香,流水淙淙,雞鳴狗吠。
何為伸懶腰,看手機,趕忙穿好衣服,走出房間。堂屋里,爺爺在用磨盤磨黃豆,浸泡過的黃豆又大又圓,用小勺添加到磨盤的小孔里,推兩圈,白色的漿汁就從底下的出口流淌出來,汩汩地流進地上的木桶里。黃狗在一旁耐心欣賞著,不時叫一聲,不知是夸獎,還是乞討。
何為說:“大爺,您忙啊。”
爺爺說:“磨點豆?jié){。”
爺爺朝他看了一眼,繼續(xù)工作。他已習慣這眼神,笑著回應一聲。
爺爺說:“娟子一早出去了。你的早飯放在鍋里熱著,你過一會兒自己吃吧。”
爺爺磨完豆?jié){,收拾好石磨,接著收拾一個背簍,背起來,出門去了。賓館前,田姐在送客人,正要轉(zhuǎn)身,望見爺爺。
田姐說:“叔,你來了,進屋坐。”
爺爺說:“沒啥事,要去買東西,看一下娟子的外公。”
田姐叫來店里的面包車,送老人去,幫他把背簍放入車里。
石松鎮(zhèn)大街,爺爺背著背簍抽煙,不緊不慢地走著。他不時朝街道兩邊打量。遇到喇叭震天的商店,他就皺眉頭,捉摸一回。遇到老式排門的店鋪,他就停下來,一邊左挑右揀,一邊跟店主攀談。
爺爺說:“這水瓢沒以前的好使,東頭店里該有木瓢賣。”
店主說:“大叔,塑料輕便、便宜。再說木瓢要用大樹挖,現(xiàn)在大樹可珍貴。”
爺爺點點頭。一提到大樹,爺爺就覺得一切都可以遷就。挑中兩三件物品后,他放下背簍,靠在一邊,解開衣襟,手伸進去,半天掏出一卷鈔票,細心數(shù)數(shù),交給柜臺。爺爺繼續(xù)行走。前面有人沖他打招呼,他遲疑了一下,不是別人,正是麻灣的劉嬸,滿面春風。
劉嬸說:“我去看小豬的行情。”
爺爺有些悻悻的,邁步要走,背簍卻被劉嬸拽住了。
劉嬸說:“叔,你別急著走。”
鎮(zhèn)子的拐角處有棵高大的古樹,清涼僻靜。爺爺放下背簍,用袖子拂拭地上的灰塵,席地而坐。
劉嬸說:“你看黃娟跟桑才的事……那小子還在催。”
爺爺猛吸一口煙,凝神片刻。
爺爺說:“要不,我說個笑話,你權且聽聽,也許會好商量。”
爺爺講起自己年輕時的一件事。那時,父親給他找了一戶人家,逼著他去她家磕頭,可他站在那里一直不說話,為啥?他早跟村里一個女孩相好,只是關系還沒有挑明。那時父親暴跳如雷,還是拗不過他呀,用棍子逼他說實話。話一說出來,父親就不氣了,反倒拉他起來,去跟人家挑明了,結(jié)果兩家一合計,當年就結(jié)了婚。
劉嬸悻悻走了。大白天里,樹林里的貓頭鷹咕咕地叫喚著。
外公在畫店里忙活,抬頭見親家走來,急忙迎上。爺爺卸下背簍,將瓜菜揀出來,擱了一地。色彩鮮艷,猶如一幅畫。
外公說:“這么多,你為啥不賣?”
爺爺說:“值不了幾個錢。”
兩親家在堂屋里喝酒,墻上、屋梁、窗沿懸掛著各種東西,猶如一個小型貨物展覽會。
外公說:“老哥,你的心思我明白。還是我好,一個人自由自在,無牽無掛。”
爺爺說:“他明天就走了。”
外公說:“我正想去你那里呢。預備了些東西,這些是給你和黃娟的,這兩幅畫是給那年輕人的。他人不錯,就是差距可能有點大。”
遠處高山深壑,林海蒼莽,青草芳菲。只是天空布置了一些厚薄不均的陰云,慢慢朝西邊移動著,變幻著,氣勢磅礴,深邃神秘,給人以萬里霞光、云騰霧躍的感覺。
山道上,一輛大客車向山頂行進。他靠窗而坐,眼睛一會兒望著窗外的景色,一會兒聽著黃娟的講解。隊伍在云層的監(jiān)視下行進,從一條山溝攀登上去,涌現(xiàn)出層巒疊嶂,高山草甸。高山亂云跑,天氣晴不了。人們紛紛上車,大客車急速返程。何為和黃娟坐在一起,似乎有話要說。
何為說:“大山?jīng)]有歷史,只有傳說。難道真的就沒有一些實物證明?”
黃娟說:“有,仙人洞。那里很遠。”
公路邊矗立著一座高山,遠遠的,可以望見山洞上架起的人行梯,見首不見尾。他們向山上奔去。
山頂大片平地,大片苜蓿,綠油油的,十分惹眼。一座木屋在小路的盡頭,前是玉米地,黃澄澄的散發(fā)誘人清香。轟隆隆,一個炸雷,老天終于揭開了雨蓋,大雨來了,有點措手不及。兩人奔跑,猶如大山中兩只新奇的野獸。仙人洞門口沒人,鐵門半掩。頭頂一個大炸雷,地上濺起了水花。他們跑進洞去。倉促間,他被什么絆倒,哎喲一聲,坐在地上,再也起不來。
黃娟說:“難道又是腳扭傷了?”
何為說:“這回是真的。”
黃娟看著他痛苦的表情,忙過來攙扶。洞里空蕩蕩、冷颼颼,光線不是很亮。他跛著腳,撫摸仙人模樣的石頭。她轉(zhuǎn)身打了一個噴嚏。他注意到她頭發(fā)有些凌亂,衣服有些單薄,楚楚可憐的樣子。他伸手過去,撫摸她白白的臉龐,順勢拉她在自己的懷里,卻被她推開了。
黃娟說:“不行,我還是給你揉揉腳吧。”
兩人靜靜地坐著,相互看著,有些不好意思。這是他們第一次近距離長久的對視,用微妙的表情相互試探、印證。洞外雨下得更大,整個世界為雨聲所掩蓋。大山沉浸于春雨的滋潤,一切顯得暢美而迷離。不知什么時候,雨住了,洞口的光線亮了起來,傳來幾聲鳥鳴。
何為說:“這里真安靜,我們留下當原始人吧。”
黃娟說:“旁邊有個青蛙洞,你要不去變個青蛙?”
走出洞,外面彌漫泥土的芳香。旁邊小路通往一片森林,長滿青苔的老樹皮被雨水浸濕。下山的路上,但見淡藍的小花在藤蔓上靜靜開放,殷色的小果在枝上靜靜懸掛,幾朵蛋黃的野花傍崖而生,顯示著自己的活力。由于下雨,一路高低幾處瀑布流瀉下來。天放晴了,一道彩虹懸掛在遠處的云端。
挑起門簾,他和王麗再次走進休閑屋的里間。她還是一身黃衣,乖貓一般躺在何為的懷里,任由他撩起衣服撫摸。
何為說:“你真是大啊。”
王麗說:“上午那場雨才叫真大。我手提涼鞋,光著腳在街上跑,在雨里跑,跑啊跑啊,真的舒服!”
何為說:“不怕感冒啊?”
王麗說:“不怕,我喜歡!”
何為說:“王麗,或者劉艷,你到底是啥樣的人啊?”
王麗說:“我就是我,我是打工妹!”
何為說:“說說你的戀愛史吧。”
王麗悠悠地講述起來。她十四歲就到廣州打工,檢查電器配件,那工作不難,但很累。一般的打工妹都很孤獨,很早就談戀愛,有些女孩很賤,一碗米粉就搞上床,化妝也難看,還三天換男友,帶宿舍來上床。王麗的男友是青梅竹馬的同鄉(xiāng),追了一年才追到手,喜歡他就滿足了他。
后來,一個女同鄉(xiāng)懷孕,大出血死了。男友和她做了一夜,她極度貧血,差點丟命,恨死他了,從此就分手了。王麗講述時,何為腦海里似乎出現(xiàn)這一幕幕的景象。小丫頭的描述很生動,他承認。
何為說:“那你怎么干了這一行?”
王麗說:“找不到合適的事做。我只希望在這里遇到一個合適的人。”
何為說:“我行嗎?”
王麗說:“你?太文雅了!”
何為說:“你希望我是野獸嗎?”
王麗說:“什么野獸?”
何為說:“毛茸茸的野獸。”
王麗說:“那你文明點吧,別扎著我!”
車在吊腳樓邊停下,黃娟扶何為下車,往家里走去。黃娟四下張望,菜園里有個鄰居盯著他們。
鄰居說:“娟子,那人怎么了。”
黃娟說:“翠嬸,他的腳不小心扭傷了,我扶他回去上藥。”
她們的說話聲引來黃狗,爺爺跟著走下樓,一起攙扶他上樓。爺爺瞅著他們,怔了怔。來到堂屋坐下,爺爺伸手掀看他的腳,熟練地揉捏幾下,左右一搬。爺爺從角落里取出背簍,放進鐮刀、手鏟。
爺爺說:“我去后山采點草藥,敷一下就好了。”
何為對黃娟吐了吐舌頭,黃娟擺擺手。他們不知道,爺爺在山上挖草藥,差點掉進山谷。
夜色降臨。黃家吊腳樓的燈光,從各個門窗透射出來,顏色橘黃而溫馨,像要飛起來。黃娟與爺爺在吃晚飯,旁邊坐著他。桌上一桌的菜,只是三個人不多說話,家里顯得很安靜。爺爺不斷為他夾菜,他一再謙讓。
何為說:“大爺,你的藥很管用,一會兒就不疼了。”
爺爺說:“你明天可以順利回城。”
他說:“大爺,你和黃娟對我太好了,我懂。”
黃娟眼睛有些濕潤,勉強說幾句話,起身回房。他遞過一疊錢。
何為說:“大爺,這是我在這里幾天的費用,你看……”
爺爺白了他一眼,用手推了開去。裝煙葉,只是吸煙。他還想說什么,爺爺起身進里屋,提出一口裝滿山貨的布袋子,還有老畫家轉(zhuǎn)送的那兩幅風景畫。何為回到房間,整理行李、包裹。拿起桌上的一沓詩稿,都是幾天來一路創(chuàng)作的。清風吹來,窗口的風鈴一陣脆響。
他打開房門,看見爺爺坐在堂屋編制背簍,竹篾在懷里跳蕩無拘,黃狗匍匐在他的身邊。灶屋里傳出聲音,是黃娟在刷鍋洗碗。
何為說:“大爺,怎么沒休息。”
爺爺說:“山里人做事就是休息,休息就是做事。”
爺爺在燈光下忙活的情景,很有畫面效果和詩意色彩。
何為心里想:“面對著這個飽經(jīng)風霜、一生勞作的老人,我不禁問自己,大山最美的風景在哪里。不在純粹的自然里,不在遠古的傳說里,而是在大山人的面容里。我為這個發(fā)現(xiàn)而欣喜,特別是像我這樣沉迷于詩歌創(chuàng)作的人。”
燈光無聲地包容堂屋的一切,夜色無聲地包容山中的一切。吊腳樓外,傳來吹木葉聲。
他出門,走向后山的溪流,水聲潺潺,在夜晚顯得特別清脆、動聽,有如楚地山鬼不息的歌吟。他剛走近,一個影子竄上來,叫了兩聲。
一個聲音說:“狗,回家去。”
是黃娟的聲音。黃狗乖乖溜走了。月亮下,黃娟身穿連衣裙,倚坐在一塊大石上,背后是煙霧繚繞、意態(tài)低迷的溪流。他們漫步月下,木樓的燈光越來越小,天上的月光越來越大。
黃娟說:“蛇!”
何為說:“哪里有,是樹的影子。小心我扮巫婆來抓你的魂。”
黃娟說:“你也相信鬼?”
何為說:“相信,也相信神靈。”
黃娟說:“可你明天就要回去了。”
何為說:“有個單位要我面試,必須去一下。”
月光下,他們不覺來到千年古杉邊。布谷鳥在上空鳴叫,漸去漸遠。
黃娟說:“我在這里等你。”
何為說:“外公很寂寞,還等我回來聊天。”
月光下,千年古杉宛如夜的巨掌,伸向廣袤的蒼穹。他真想在這里長睡不醒,猶如樹肚子里的一塊石頭。樹上的一顆露水滴落在他的臉頰上。他和黃娟的說話聲越來越弱,類似耳語,只有他們才能聽見。
陽光明媚,鳥語花香。何為將桌上的《海子詩全編》塞進行李,整理好,拎著兩件行李,一步步走下吊腳樓的樓梯。黃娟無言接過一件行李拎著,不知說啥好。爺爺送出門口,送下木樓,又送到院子外,直到他們消失在小路的盡頭。黃狗送到小路的盡頭,望望遠方,望望爺爺,站著不動,一聲不吭。
賓館門口,人們一片忙碌,各自放置行李,與各自的熟人道別。田姐跟每個人道別。車窗邊的他朝黃娟頻頻揮手。車走遠了,他兀自回頭望著遠逝的倩影,白色的衣服模糊成一片紅色。他坐下來,整理一下思緒,扭頭看車上游客興奮的情景。一個熟悉的少女面孔躍入眼簾,是向陽。他狐疑地走過去。
何為說:“你哪里去?”
向陽說:“這是桑才,我們剛認識,也是中學同學。我送他回城里去。”
她扯了扯身邊的男孩,桑才站起來,點點頭。
向陽說:“我馬上也要辭職,去城里打工。”
何為說:“做什么?”
向陽說:“不知道,見什么做什么吧。”
盤山公路上,何為眺望著窗外的景色,發(fā)呆。
何為背著行李走出長途汽車站,廣場上人們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各有方向。一個人插身而過,差點蹭掉他的一件行李。他攔住一輛出租車,將行李往后座里放好,坐了進去。車開動不久,交通阻塞,前后喇叭聲聲,又是令人熟悉的大堵車。他的司機皺眉,嘆氣,伸出頭去,朝后邊的車罵了一句。
司機說:“老是按喇叭,趕急去投胎!”
出租屋的門打開,一個人滿載而歸。何為將畫取出來,釘在顯眼的位置,再將臘肉等物吊在一邊。他拍拍手,欣賞著,仿佛是個大山之行的展覽會,這種空間擺法本身也仿佛是一件藝術品。他將《海子詩全編》放在枕頭邊,一頭倒在床上,睡了過去。
新的一天,艷陽高照。何為騎著自行車,來到一家公司門口,鎖住車,背上包,邁進門。經(jīng)理辦公室里,劉經(jīng)理在電話里跟人爭執(zhí)著什么。何為坐在沙發(fā)上,掃視玻璃柜里的各種展品,心里揣摩。
劉經(jīng)理說:“你來應聘的?”
何為說:“上周我們通過話,我叫何為。”
劉經(jīng)理說:“你的材料我看了,有許多有意思的想法,但我們只是要文字秘書,不是詩人作家。”
何為說:“我文字功底好,可以按應用文格式寫公文啊。”
劉經(jīng)理說:“這次人選已定下,真的很抱歉。”
何為推著自行車沿街走著,燦爛的陽光一會兒有如抹布昏暗下來,一會兒有如聚焦鏡灼烤他。眼前浮現(xiàn)黃娟的笑臉。他掏出手機,想給打電話,不知怎么,收了回去。街面不起眼的地方貼滿了各種招聘廣告,仿佛是城市的一塊塊皮膚,他沒有看,走了過去。
街角,一個流浪歌手用吉他彈奏著憂傷的校園民謠,背后墻上扯著一條橫幅,字跡有些模糊。他的演奏十分投入,吸引了一群行人圍觀,指指點點。流浪歌手演唱的詩歌,是海子的《太平洋上的賈寶玉》:
賈寶玉??太平洋上的賈寶玉
太平洋上:糧食用繩子捆好
賈寶玉坐在糧食上
美好而破碎的世界
坐在食物和酒上
美好而破碎的世界,你口含寶石
只有這些美好的少女,美好而破碎的世界,舊世界
只有茫茫太平洋上這些美好的少女太
平洋上糧食用繩子捆好
從山頂洞到賈寶玉用盡了多少火和雨
不知多少天過去了。網(wǎng)吧里,燈光昏暗,何為坐在電腦前沖浪,瀏覽各種網(wǎng)頁。手機短信鈴聲,是黃娟發(fā)來的,只四個字:“你還好嗎?”他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回信也只四個字:“我會回來。”
離開網(wǎng)吧,不一會兒,到了原來那個休閑屋門口。他遲疑一下,還是進去了。王麗坐在里面,怪怪看著他,沒搭理,也沒起身。他向她招手,自己先走進里面的隔間,她才猶豫地跟進來。
何為說:“你不認識我啊?你怎么啦?”
王麗說:“別碰我!”
何為說:“你到底怎么啦?”
王麗說:“看著以前的情面,能幫我一下嗎?”
以下是她的幽幽講述。最近,她遇到一個客人,是附近造船廠的一個保安,轉(zhuǎn)業(yè)軍人,很帥氣,和她很談得來,他們很快相愛了。她違背店里的規(guī)矩,在里面跟他親熱,被店老板警告后,只得去外面開房,至少開了三次。夜里,他帶著她在長江邊散步,還登上造船廠的一艘巡邏船,在他朋友的駕駛下,他倆一起在坐在船頭兜風。他扶著她站起來,站在船頭大叫,感覺是在天空飛翔,爽極了。
不久前過年回家,她將自己的事告訴了媽媽,說自己找到了一個保安,當過兵,自己很喜歡。可是,媽媽極力反對,說她太小,要她趕緊跟人斷了,否則不認她。她不理解,被逼之下,還是打電話跟那個保安分手了,當著媽媽的面。但是,她還是想著他,想得要命,偷偷給他打電話,可他說很生氣,不再見她。
何為說:“你到底是分手了,還是沒有分手?”
王麗說:“我不知道。”
何為說:“你媽真是選擇性執(zhí)法,允許你姐談,卻不允許你談。你今年十八歲了吧,可以獨立自主了。”
王麗說:“你能不能幫我和他溝通一下?我媽媽逼迫我說了那句話,現(xiàn)在見我呆傻了,害怕了,就說不再反對我們了。”
何為說:“這樣啊……這樣啊……但是,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是叫王麗,還是叫劉艷,還是叫劉玲?”
王麗說:“我叫什么,這很重要嗎?”
何為說:“你是害怕遇見熟人吧。”
王麗說:“大家都這樣。”
何為說:“這個世界太復雜了,我也看不清。”
王麗說:“年輕是本錢,也是代價。”
何為說:“也是一首朦朧詩,一幅抽象畫。”
王麗說:“你真的很深沉。”
走在大街上,一輛開往大山的長途汽車奔馳過去,大街上的何為,似乎看見自己坐在那個靠窗的座位上。
汽車奔馳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他的思緒如同山巒在胸中重疊。身邊坐著一個老頭,腳下背簍里裝滿貨物。老頭沖著他微笑,他愣了愣,跟著也笑。
一只蒼鷹在高空飛翔,盤旋,鳴叫。燦爛的陽光照射在群山之上,高峻的山崖之間,瀑布傾泄而下。山崖邊一枝野花,在艷陽下點頭微笑。大片的高山草甸,宛如豐盛的筵席。山谷中,溫熱的山風吹來,帶著淡淡的清香。
山風送來一個女孩的笑聲,一個模糊的面影,那人會是黃娟嗎?
窗外幾聲鳥叫,何為忽然從床上翻坐起來,一抹眼睛,不過是一場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