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空中銀花飛舞,路上行人匆匆。霧氣騰騰的窗邊,我掖緊了毛毯,手里的咖啡也漸漸涼了。
有些倦意,四點起來寫作,九點睡個回籠,要比冰雪天擠車上班的人幸福很多。
聽著小米蹣跚遠去,買菜關門的聲音,我輕輕闔上眼,困了。
呼呼的風聲,睜眼卻是空曠無垠的一處集市。長長寬寬的大街,兩邊招牌林立,仿佛人聲鼎沸卻看不到半個人影,只有我。
“史老師!”不知什么時候,左側跑出個穿著校服的小伙子,明目鋯齒,一臉笑意。
“你是?”以前并未見過他,我有些疑惑,小米哪去了?環顧左右,后方大霧鎖境,只有前方這片陰氣頗重的地方。
“您不記得我太正常了,我是您的書迷,之前西單圖書大廈簽售會,我還去要過您的簽名呢。”哦,是讀者,我稍微緩和了一些。
“這是什么地方,我記得剛才還在家里,怎么......”縱使我想象力豐富,這斷片的事兒是打死也想不清楚。
“史老師,您先跟我來。”小伙子上來挽著胳膊要走,我有些急,“哎,小心,我這腿腳!”我踉蹌邁步卻沒有摔倒,而是穩穩當當的站住了。
什么情況?
2
小伙子笑得比剛才更燦爛,“您腿腳好好的,不用輪椅了!”又驚又喜,又暈又怕。
“這不是做夢吧,我都癱瘓十幾年了。”認定這絕非現實,不舍又能如何。
“史老師,您猜對一半。不管怎么說,今天您能痛痛快快走幾圈,也不枉此行,對不?”小伙子說的在理,既來之則安之吧。
“今天想帶您參觀下我們的不惑大街!”小伙子眉飛色舞的樣子,總是讓我想起傳銷患者。“史老師,這條街上好東西可不少,您得慢慢逛。”
補貨,捕獲,不火,不活,我腦子里蹦出來的詞沒一個好的,但架不住這雙腿邁動,虎虎生風的感覺,仿佛是夢中一般,愛咋地咋地吧。
別看街道空無一人,我們卻走的奇慢,不是不想快,只是“人”真的好多,擠啊!小伙子還不斷護著我,奮力撥開前面的“人”墻。
“史老師,不好意思啊,現在是高峰時期,人比較多。”我斜眼看他,詭異無處不在,看你怎么圓。
“真的,您看不到他們,他們一樣也看不到您,保護客戶隱私,所以各看各的。”小伙子不急不躁,還向踩了旁邊腳的低頭致歉,扭臉繼續解釋。
“咱們今天第一站,是前面的這棵樹!”還未靠近,就爍爍的刺眼。街道盡頭一處圓形廣場的地界,鵝卵石鋪地,中間樹冠蔽日,離地正好一人高,抬頭密密杈杈。
這樹從未見過的華麗奪目。
3
全是金色,金干金枝金葉。樹干盤虬臥龍,三四個人都合抱不來;樹枝怪蟒吐信,碗口粗四下怒張;樹葉巴掌大小,紋路細膩巧奪天工。
我竟看呆了,居然還有金葉隨風而落,掉在肩頭滑向地面。更夢幻的是,樹冠上漂浮著很多旋轉的圓燈籠,好像兒時北京街頭拉洋片的道具,有人影,有文字。
“這叫心愿樹,史老師。”小伙子站在我身邊。“您的心愿樹。”什么?我的心愿樹?沒聽明白。
“您找個燈籠看看。”小伙子給我做了示范,手指撥動可以隔空旋轉樹冠,抓取的動作可以拖近某個燈籠,彈出就能釋放。倒是不難,和ipad操作無異。
隨便抓了近處的一個,才發現燈籠一半是活動的影像,另一半是很大的幾個字,寫著“你長點心吧!1983年。”那不應該是海燕和小寶的形象嗎?
影像里一個騎著木馬揮劍的孩子,旁邊站著一位銀發蒼蒼的老太太。記憶如黑夜劃亮的火柴,噗的閃現,孩子是我,銀發的是奶奶。
小時候貪玩,天黑了都不回家。爸爸媽媽下鄉支邊,只有爺爺奶奶照顧我。每到黃昏,胡同口便響起奶奶熟悉的聲音,“生兒,生兒,回家吃飯。”我若沒聽見或者故意捉迷藏,一會兒準換成,“生兒,生兒,晚上炸油糕,不回來我們可全吃了。”
一般到這步,晚餐有自己喜歡的美味,便會飛也般跑出來跟著回家。如果沒有,或者盡是蔬菜,自己就藏的更嚴實,頭也不抬。
“生兒,生兒,你爺爺拿笤帚出來了,我可不管了。”這是大殺器,爺爺黑著臉比包公還嚇人,趕緊三步并做一步,拉著奶奶溫暖的手回家。
“生兒,你可長點兒心吧。”奶奶嘆口氣,輕撫我的頭發,“每天野在外頭,腿腳又不好,那些孩子老欺負你,不知道難受嗎?”
4
我的心堵在嗓子眼,當時沒肝沒肺的一點兒沒記住,現在故音重現,振聾發聵。等不及飆淚,我又劃了一個燈籠過來。
“阿生,你能不能長點兒記性。1989年。”這話好熟悉。迫不及待轉到另一面,臺燈下一個熟悉的背影,對面床上扶著被子邊斜瞪著眼睛的是我。
這是爸爸常和我說的一句話。他工作很忙,幾乎每晚睡覺前才能回來,顧不上吃飯就坐到我的床前,問問學習和生活的情況。
那時我初一,打小玩慣了,排名靠后。每隔一個月,媽媽就被叫去和老師談話。她舍不得打我,只有爸爸會狠狠的訓上我幾句。
“阿生,爸爸媽媽顧不上你的學習,你自己就要多努力。有時間瞎玩,不如多看看書,多聽聽廣播。”每次看他氣鼓鼓的揚起手,又無奈的放下。
“少小不努力,老大徒傷悲。你將來終會明白爸爸說這話的道理。”我怎能不明白,今天以寫作為生,還不是當時打下的基礎。
可惜沒看到媽媽的樣子,親人們的回憶僅限黑白相框里千篇一律的表情,如此活靈活現實在彌足珍貴。
5
“小史,你要是長點兒個頭就更好了。1992年。”我背對著屏幕,眼前是個高我半頭的女生,只能看到她圓圓黑黑的眼睛。
是我的初戀,更準確的說是自己初次的暗戀。她是學姐,和我一個大院。因為上下學總是同路,于是常被爸爸媽媽委托照顧我。
其實她才需要照顧,單親家庭,和姥姥媽媽同住。姥姥愛打牌,媽媽站柜臺,經常是自己生火做飯。我偶爾拿些餃子丸子去她家,看到幾次她流著眼淚望著遠方。
“你爸媽讓我看著你,說你太貪玩。”她早和我說了實話,不用說我也清楚的很。以前管不住自己,自從看到班主任昂著脖子,手里指指點點,像訓狗一樣沖著媽媽吼時,我自己把臉扇腫的老高。
“你自己一個人行嗎?”我下學不想回家,陪她在屋里做作業。“有什么不行,我都習慣了。我還會炒西紅柿雞蛋呢!”太厲害了,對過去簡易煤氣灶上做飯的任何舉動,都感覺特牛逼的樣子。
“有我媽做的好吃嗎?”我咽著口水,仿佛紅艷艷黃澄澄的盤子就在眼前。“我又不是你媽?再說我家沒有雞蛋,只有西紅柿。”
頭一次感覺偷東西如此刺激,把柜子里藏在餅干桶的雞蛋揣胸前拿給她時,好像十幾年后給愛人帶戒指般神圣。
好香,拿起筷子,對面熱氣中她咧著白白的虎牙,要我小心別燙著。那一刻我決定愛上她,盡管多年后一點兒都想不起她的模樣。
6
這群人是我的大學同學,自己宿舍七個,對面宿舍的八個兄弟。那是我們金工實習結束,在鑄鐵廠門口的合影。
“老史,你能不能長點兒肉。1997年。”回去的路上,老三揶揄我拎不動庫房的鐵錠。那可是五十斤的真家伙,我連背著書包爬上三樓教室都會喘半天。
但他們對我真是照顧。我身體不好,每天輪流打水,每周宿舍掃除,這種大家都要做的活,幾個兄弟一合計就免了我的工。
怕我臉面上過不去,就讓我干些擦桌子,收拾臉盆鞋帽的事兒。知道我筆頭不錯,每季度最美宿舍評獎都是讓我捉刀投稿。
老大講義氣,有看不過去唧唧歪歪的,被他直接鎮壓,我自然對他也最為感激。曾經有個同鄉,他心生愛慕卻羞于啟齒,央我替他寫了情書。
結果發展順利,一個學期竟然寫了十多封不止,老大樂不可支說我的貢獻大大的。最后瓜熟蒂落,和對方攤牌,說情書的事情有所隱瞞,并不是他的親筆所為。對方也是胸懷大度之人,拿出那些書信,說信封和信紙字體都不一樣,怎么可能是一個人?
最后畢業時,大家吃散伙飯,頓頓酩酊大醉,我不勝酒力,所以基本不喝,于是每次要扛著一個扶著兩個回屋。兄弟們酒后真言,有說我文曲星下凡的將來一定文壇巨擎,有和我告白,說我溫文爾雅,他要是個女子一定非我不嫁。
我沒有參過軍,不知道是不是還有比同學更親近的非血緣情誼。每每看著二十年前意氣風發的青春歲月,總希望時光倒轉。
7
幾盞燈籠,掀動心弦,回憶波濤洶涌,我又哭又笑。樹冠翻飛,金黃色的樹葉落了一地。忽然覺著難以自持,腿都麻了。“史老師?”才想起旁邊還有小伙子陪著。“哦,對不起,我剛才只顧著自己了。”我滿是歉意。
“沒關系,史老師,每個人都會在過往面前露出最脆弱的一面。”他頓了一下,咬了咬嘴唇。“還有幾個燈籠,您應該看下的。”他替我撥過來一盞,拉近。
“生,你能不能長點骨氣!2001年。”一個秀氣白凈的女孩子扶著我的雙肩,兩人都是淚流滿面。我側臉低頭,滿是無助和絕望,而女孩恨其不立怒其不爭的遺憾。
那是我查出肌肉萎縮后的一天,約了剛經人介紹認識不久的小米。本來不想告訴她實情,隨便找個理由說分手的。可聰慧如她,我也無法欺騙自己喜歡她的事實,被她幾番逼問,說出了真相。
她沉默了許久,看我在一邊涕淚縱橫,也忍不住淚如雨下。“生,咱們認識的時候,就都知道對方有些身體上的問題,只是沒想到......”她擦了擦臉上的淚痕,“但我不后悔,我喜歡你的才華,喜歡你的體貼,我也不完美,希望你也不要放棄信心。”
“小時候,我曾經把自己關在房間里誰都不想見。”她第一次講起自己的童年,“怕別人說我是瘸子,說我是鐵拐李。可又有什么用呢,能堵上所有人的嘴嗎?你能做的就是當別人說你有殘疾的同時,說你真了不起。”
我怎么能連一個女子都不如?她堅定剛毅的表情深深刻入內心,有什么比兩個受傷的軀體依偎取暖更激勵人的。我逐漸不再自怨自艾,積極治療,盡管最后還是坐上了輪椅,但努力過就不后悔。
曾經絕不敢想象,一個走路一瘸一拐的妙齡女子,推著下身萎縮的大老爺們上街,會是怎樣的回頭率。可現在,我們攜手漫步公園,談笑風生無視眾人竊竊私語的灑脫,是何等暢快。
沒有你,哪有今天我的春天。
8
終于無法矜持,不爭氣的淚眼打轉,心中滿是感激,能重溫從小到大的幕幕流轉。
“小伙子,謝謝你。”抓住小伙子的手,我一時語塞。“不知道你們是怎么找到這些回憶的,都是我最難忘的時刻。謝謝!”
“史老師,我也要跟您說實話,您看到的所有景象,其實都是您自己的記憶投射。”小伙子一臉認真,又撥過一個燈籠。“您看這個,我根本看不到是什么內容,都是您自己的想象。”
眼前的燈籠上赫然寫著“編輯,長點稿酬吧!”,轉面是我看著匯款單一臉不滿,有些脖子耳朵發燒,就是天之驕子也要為五斗米折腰啊。
又拉近一個,“長點喜歡吧!”
再拉近一個,“長點關注吧!”
“長點打賞吧!”
“長點邀約吧!”
我停下手,開懷一笑,看著星光點點的燈籠,真是心有所想,樹有我愿啊!
“史老師,這是陳老師送您的四十歲生日禮物。”小伙子又拽過來一個燈籠,上面是愛人熟悉甜美的笑容,還有一行字,“生,今天是你的生日,長點笑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