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農村,我的老家,二層小樓,門前一丘樹林,小河環繞。一塊菜園,幾畝良田,幾畝土地。春來柳樹發芽,初夏稻子抽穗,秋日棉桃吐絮,寒冬萬物悄然。生于廝,長于廝。
深圳,市中心繁華地段,某城中村——俗稱的農民房,我現在生活的地方,我從不稱它為家。三房一廳的單位宿舍,人少時,住四個人,人多時,七八個人。寬一米二的上下鋪鐵床,每日的生活開始于這里。
都說每一個赤手空拳來深圳的年輕人,城中村都是他(她)們融入這個城市的必經之地。這里房屋密集,房型眾多,關鍵是迎合于年輕人的一窮二白,它租金低廉。
人在金錢的制約面前,情懷只能無底線的往后退。小區的寬敞和舒適在每月的租金面前顯得蒼白無力,有一處棲身之所,才是此時的最高需求。
八年前,我來到這里,懷揣著生存的意念,欣喜于省掉的租金,一頭扎于此,那時宿舍里兩男四女。我在客廳爬了兩個月上鋪后,終于搬進了其中一個房間,心在那一刻踏實極了,雖然此時房間里已經住了兩個人。
也許,在泥土里行走過的人,生活的定義就是生存。至少那時我是被這樣的思維填充的。
我是公司的HR,兼行政。整個部門除了一個司機,就是我,日常瑣碎,卻也瑣碎異常。脾氣和心性在那些無法消弭的工作面前,開始日漸惱煩,心里的一張網越結越密,掙扎、沉淪。從第一個月1800元的工資,到兩年后2500元,增長的只有工齡和深圳市的最低工資。
那時公司正在組建電商部,我的心思有些蠢蠢欲動。終于在某日,我跟大BOSS提出來調換崗位。有些周折,終究隨了我的心愿。心里的那張網漸漸松開,取而代之的東西和環境都是新的。
把自己推了一把,遠離之前的舒適區,卻是逼仄出了潛意識里一股學習的勁頭。客服、寫文案、做推廣,樣樣都學了幾分。依舊還是一個小嘍嘍,卻感覺身上多了一層鎧甲。驚覺打開生活的方式也許并不只是生存。
所以,我將自己推出了城中村,推出了深圳。廈門,鼓浪嶼上悠閑的風;海南,芒果的馥郁香氣和海水的透藍......原來,我真的到了高曉松所說的那個遠方。
可是,銀行卡扣費信息一條條響起時,我是有多肉痛。只是,終究抵不過翻看照片時骨子里的喜悅。照片PO到QQ空間里,那一條條溢美之詞和羨慕之意,將生活的意義在我心里又拔高了幾分。
一年后,在自己創造的某種契機下,我轉到了公司的核心部門——營銷部,剛進入公司已有所耳聞這個部門發展多好,工資多優渥。進入的第一個月,我拿到了比之前多三分之一的工資,壓于心底的那份狂喜好似快要帶著自己飛起來。
來深圳的第五個年頭,我陸續出去走了一些地方,衣服從淘寶換成了天貓,在深圳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餐廳里涉獵。
某一天,在機場,一口流利清脆的英語飄過我的耳邊,一個個頭小小的女孩仰頭正跟一個大塊頭的外國人交談著。我看到他們之間詼諧的身高差,恰如橫亙在我與女孩之間看不見的那段距離。
多年前隱藏在身體細胞里的那個念頭就這樣蹦了出來,于是,全套的新概念被我買回來,在那個方寸之地的三人房間里,文字變成了一個個的字母和單詞。
房間里的同事感嘆道:現在也不見你早上睡懶覺了,晚上還睡的那么晚,你忙些啥呢?我笑了笑:老了,睡不著啊!
那一年,兄長定于十一結婚。回家的列車上,我突然驚覺走出學校到現在,已然快要忘記家鄉四季的樣子。過年時短暫的假期,歸鄉時見到的總是土地的蒼茫、樹木的枯衰。而今這蔥蘢的一片綠,還是兒時的記憶吧!
那夜,我拿著芭蕉扇驅趕蚊子,三五只螢火蟲時時掠過眼底,一股久違了的鄉情涌上心頭。風經過柳樹林的枝葉,撫在身上,我對著夜空里的幽暗,深深的、深深的呼吸!
鄉間的十月,躺在蘆葦席上,夜間稍感燥熱,心神卻是游蕩在外面黑黝黝的世界里。蟋蟀聲此起彼伏,田野間呱呱的蛙聲聲聲入耳,不知什么鳥幽遠的傳來幾聲啼叫。尚是孩子獨睡時,這些讓人孤獨而恐懼的聲音十年后聽來,竟是另一番意境重生。
我想到了高曉松說的詩與遠方,這樣的情境怎可不謂之為詩!
可是我必須得離開這里,父母尚有土地維生,而我只有遠方的工作。親近城市,那片蛙聲便留在了夢里。
深圳,遮云蔽日的高樓大廈,車水馬龍的深南大道。行走在我的城中村,蜿蜒小路穿梭于中,半人高的綠色垃圾桶,不時飄出一股酸腐味,光著膀子的拾荒者,游蕩在各個角落。身后不時傳來幾聲咳嗽,一口痰“啪”便落了地。進得它的腹地,正午的陽光也照射不到的陰暗之地,便是我的宿舍。
我的小書桌上,放著回家前看到一半的《人間詞話》,首篇是陶淵明的“采菊東蘺下,悠然見南山。”我想起了那個黑黝黝的世界,還有那片蛙聲。
現在,我保持一年走一個地方的計劃,做著一份跟業績相關的工作,薪水陰晴不定,卻也有驚有喜。當當網是我瀏覽最多的網站,圖書館成了常去之地,堅持晨跑和英語閱讀。
是的,我依然還在這里,在這個被許多人又愛又恨的地方。我曾戲謔道,我是農民的女兒,農民房或許是目前不錯的歸屬之地。
我用省下的房租供了一個自己的小窩。然后,看山看水,看這個城市里的各種霓虹。在書的宇宙里,看歷史、看人、看世界。
城中村不再困住我。淡掃峨眉輕點朱唇,姿態從容。我心里又生起一個美好的夢。S老師說,你只是不懂我們的野心,我們的野心大到不敢說出口。我想,我也是。
顧城希望有一個門前,草在結它的籽,風在搖它的葉,我們站著,不說話就十分美好。
在農村,我的門前就在咫尺,在小河,在柳樹林,風拂過的每片葉子,每一條經絡都長著美好。
在深圳,在城中村,我的“門前”在遠方,在我腳步走過的經緯之處,粘附于褲腳的那些塵土里。
在那張小小的書桌上,每一本我翻閱過的書里,每一份憂傷經年的筆記里。在“留得殘荷聽雨聲”“聽取蛙聲一片”的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