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菜這十年,我想要的也都掙到了

“苦了這么多年,我終于把兒子供出來了,也幫著把房子首付攢出來了。待兒子結(jié)了婚,我就領(lǐng)著他和兒媳婦一起回趟老家,去看看老李,給他燒點紙,把這些好事都說給他聽聽,也讓他高興高興……”

配圖 | VCG


1


2009年12月的一個周末下午,我與妻子一起去超市買菜。小區(qū)門口正有一位約莫40歲的男子奮力推著三輪車,旁邊一位女人高聲叫賣著:“凍柿子!好吃的凍柿子啊!”

朔風(fēng)正烈,漫天飛雪,兩人的頭上和衣服上落了厚厚一層雪白,臉色皆是青紫,行路也十分艱難。女人一邊叫賣,一邊急急地用布將凍柿子上的雪掃開,以便讓路過的人能看到柿子黃澄澄的本色。

我與妻子上前去買了六七個柿子,正準備交錢時,遠處突然駛來一輛城管執(zhí)法的小車。車里的人并未下來,只是急促地按了幾聲喇叭。賣凍柿子的兩人聽到了聲音,大驚失色。男人更賣力地蹬起了車,不顧一切地就向前沖去,女人懷里抱著一桿大秤,也慌里慌張地追了上去。沒一會兒就走遠了。

我和妻子拿著還沒給出的錢和一大袋凍柿子,想著兩人肯定會繞上一圈,待城管車走遠后再回來,便決定在原地等等。可直到夜色如墨,仍未見人回來,這才回了家。

后來,我和妻子每天都會留意著那兩位賣貨人,可他們卻再也沒有出現(xiàn)。




直到2010年3月中旬,小區(qū)門口的小巷里新開了一家蔬果店。

開業(yè)促銷那天,我一推門就覺得女老板的叫賣聲有些熟悉,甫一抬頭,正是年前賣凍柿子的兩人。我忙將凍柿子的錢還給了他們,本想多聊兩句,奈何當(dāng)時人流洶涌,只得買了點菜、匆匆打了聲招呼就離開了。

很快,這家小店就成了最受小區(qū)住戶歡迎的一家店面——不僅賣的菜比旁邊小超市的便宜新鮮,而且最重要的是,女老板的服務(wù)態(tài)度非常好,見誰都是一副笑呵呵的樣子。

平日里,夫妻倆都在小店里經(jīng)營,兩人均姓李。李姐熱情爽朗,有一副大嗓門。丈夫老李卻又黑又瘦,眼神略有些渾濁,沉默寡言。李姐說,他們兩人原本都在老家種地,去年獨生兒子考上了本地一所三本院校,學(xué)費生活費一年要兩三萬,靠種地完全無法負擔(dān),便決定千里迢迢來到兒子所在的城市,做點小生意供兒子讀書。

起初只是和同鄉(xiāng)一起,販些蔬菜水果沿街叫賣,后來天冷了,就賣起了凍柿子。那日,兩人被城管幾聲喇叭嚇壞了,擔(dān)心被扣了貨,再加上天色已晚,便徑直回了租住的城中村。第二天又因老家出了急事,便匆匆買票回家了。

過完年后,兩人又提心吊膽地沿街賣了幾天菜,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這個小店在招租——21平米,年租12000元,不算貴——小店隔壁是一家小診所,每天熬的中藥湯味常常不請自來,也因此便宜不少。兩人商量后,決定將小店盤下來。

店里常年擺著3排貨架,架子上有豆角、鮮藕、西紅柿、蘋果等幾十種果蔬。另外,寄賣的產(chǎn)品也不少,鮮豆腐、豆腐皮、土雞蛋、咸鴨蛋一應(yīng)俱全。等到節(jié)令時分,端午的粽子、中秋的月餅也都不落下,深秋時節(jié),甚至有人將一大筐張牙舞爪的大螃蟹也放在了店里,引得一眾小孩子欣喜不已。連小區(qū)居民們平日里的快遞包裹,也都是在這里代收。

除此之外,李姐還開辟了新業(yè)務(wù):小區(qū)里住著很多七八十歲的獨居老人,盛夏時節(jié)想吃西瓜,又怕買多了浪費,加上年歲已高,也抱不動哪怕是半個西瓜。李姐見狀,便將老人們選中的西瓜切成一個個小塊,買幾塊都可以。有時,放學(xué)的小孩子也會請她把西瓜切塊,再用零花錢互相請客,每人站在門口啃上兩小塊,再心滿意足地回家去。

在小區(qū)居民的連聲稱贊中,小店的生意也一天比一天紅火了。


2


平日的小店里,買菜的、送貨的、收發(fā)快遞的人絡(luò)繹不絕。尤其是臨近中午,想買菜還得排隊進。李姐在前臺稱重、裝袋、收費、找錢,忙得如一個陀螺。而彼時的老李,卻常常躺在菜架后的行軍床上休息。若是聲音太過嘈雜,被吵醒的老李就會頂著一頭亂發(fā),睡眼惺忪地探出頭來。

常有愛開玩笑的人就會和李姐說:“想不到啊,你這么老實的人還會金屋藏嬌!”“你累得嗓子都啞了,怎么就不讓老李搭把手呢?”

李姐聽了,也會跟著大家笑起來,說老李那是在補覺呢,“他每天三四點鐘就得起床,然后蹬著三輪車去批發(fā)市場進貨。那時人少、菜新鮮,價錢還好商量。再說他的腦子不好使,沒我聰明,人一多,收錢找錢也常出錯,是我不用他。”

“既然老李在店里幫不上忙,你為啥不讓他出去打點零工,多掙點錢呢?”大家又問。

李姐壓低聲音答:“老李愛喝酒,在老家時,見了酒就走不動路。喝的吐過血,把身體都喝壞了。我不想讓他出去打工,一方面是擔(dān)心他身體吃不消,另一方面也怕他再結(jié)交些酒鬼,一家人在一起,平平安安的,能把兒子大學(xué)供出來,我們兩口子就算完成任務(wù)了……”

李姐心疼歸心疼,成天在后面床上休息的老李,偶爾也會走到前臺來。

每天中午過了,買菜的人少了,李姐便開始用電磁爐炒菜做飯——她用的菜大多是大家挑剩下的、臨近變質(zhì)的。這時,若有三三兩兩下班晚了、前來買菜的人,老李就會上前招呼。我也遇到過好幾次,每次老李都會先向李姐問好菜價,稱完重,再拿著計算器細細算起來。當(dāng)然,往往他數(shù)字還沒打完,一旁吃飯的李姐就會準確報出價格和找零來。

下午,老李也會值班,好讓妻子休息一會兒,直到傍晚買菜高峰期再次到來,李姐才會精神飽滿地走向前臺。小店通常要營業(yè)到晚上9點多,盛夏時節(jié)就更晚了。大家笑著和她打趣說,誰家這么晚也不開火了,李姐就笑呵呵地說:“咱這條小巷子里有十幾家小飯館呢,他們早上也去批發(fā)市場進菜,但到了晚上,客人點的菜如果正好沒有了,也能來我這里補點。他們能多掙點飯錢,我也能賺個菜錢。辛苦點沒關(guān)系,多賺1毛也是好的,兒子讀大學(xué)花銷大啊……”

說到最后,還是落在了兒子身上。

轉(zhuǎn)眼到了年關(guān),看著老顧客們大捆大捆地囤菜,李姐就勸大家,別買那么多,“放在家里容易爛”,再說,自己的小店過年時也開張,“到時候菜價也不會漲多少”。沒見過這么做生意的,大家都不太信。

等大年初一上午10點,小店果真開了門——這可是這么多年來,這條小街上除了禮品店外,過年期間唯一開張的一家店面——相互拜了年后,大家都問李姐,累了一年,過年怎么也不回趟老家?李姐就一邊整理著菜,一邊嘆著氣應(yīng)道:“我們也想回家、看看爹娘啊。可是這邊孩子上學(xué)的費用、菜店房租,加上我們住的城中村的房租,到處都需要錢啊……況且春運火車票也難買,即便買上了,我們3口人哪怕是站著來回,也需要2000塊錢呢!”

“多攢點錢,爭取明年全家體體面面地回去一趟……”


3


春華秋實,倏忽又是一年。

2011年初冬,李姐夫婦倆終于買了一輛嶄新的電動三輪車,放在店門口,大家就開玩笑說:“你們家這是一夜跨到了電氣化時代啊!”李姐又笑:“早該買了!老李之前蹬三輪車,進一趟貨來回就得3個小時,其他季節(jié)還好,冬天零下20多度,把人凍得夠嗆,真是遭大罪啊……”

等鄰近春節(jié)的一天清晨,跳完廣場舞的大媽們準時來買菜時,卻發(fā)現(xiàn)小店竟然還關(guān)著門——這可是破天荒的頭一次。

等到了中午,噩耗就傳了出來,說是老李的遠方親戚來此地辦事,前一天晚上,李姐兩口子特意請對方吃飯,席間也沒多喝酒,3個人總共才喝了不到一瓶,可是半夜,老李竟停止了呼吸。好端端的一個人,就這么說走就走了。

10多天后,滿面淚痕的李姐才回來。

小店重新開張,可李姐卻和以前大不同了。她總是一邊賣菜,一邊絮絮地自言自語,每過一會兒,總要下意識一般地走到貨架后的行軍床前,呆呆地看上一會兒。大家看著她神思恍惚的樣子,都勸她節(jié)哀順變,李姐也就是嘴上應(yīng)著。那段時候,很多買菜的熟客都將找回的余錢再偷偷塞回抽屜里。

人走了,生活還得繼續(xù)。每天早上天不亮,李姐就獨自騎著那輛嶄新的三輪車去批發(fā)市場進貨,然后搬菜上架,迎接第一批顧客。到了中午,一邊做飯,一邊照應(yīng)著三三兩兩來買菜的顧客。有好幾次,菜都燒糊了。后來,索性也不做了,買幾個饅頭或焙子充饑。到了晚上,她仍然是堅持到9點多鐘才關(guān)門。

經(jīng)此一劫,李姐整個人都明顯消瘦了,性格也變了好多,原本爽朗愛笑的她漸漸變得沉默寡言。空閑時分,便一臉茫然地坐在凳子上,有時也偷偷抹一把眼淚。

天氣漸漸熱了起來。等8月的一天,一個熟客姑娘突然發(fā)現(xiàn)李姐手上竟戴了雙銀白色的手套,笑著說:“李阿姨您這個手套可真漂亮。”李姐聽了,難得露出了笑容,旁邊一個平素愛開玩笑的大姐也一邊抓起李姐的手、一邊笑道:“小李,你大夏天的還戴手套,是想把手保養(yǎng)得白白嫩嫩,好迎接第二春么?”李姐聽了卻猛地甩手,勃然變色道:“老李才走半年多,咱們別開這樣的玩笑……”話一落地,小店里的空氣一下凝固住了。

一旁買菜的妻子忙說:“哎呀,別看錢是好東西,可它上面細菌最多,李姐戴上手套也是對的,要不還總得洗手。”

李姐這才接話道:“你們不知道,這幾年進菜賣菜,每天收錢找錢,很多時候碰到的都是嘎嘎新的票子。一不留神,手上總被割得全都是小口子,天一熱,就鉆心地疼……老李心疼我,在世時就給我買了這雙手套,可我當(dāng)時總嫌顏色不好看,又覺得大夏天戴手套矯情,就一直拖著。這幾天晚上,老夢到老李,想起來就把它戴上了……哎,一家人齊齊整整地在一起,比什么都強啊。”

話未落地,大家都紅了眼眶。

第二天傍晚,趁著李姐去衛(wèi)生間的空當(dāng),妻子想把一管護手霜偷偷放到菜店的抽屜里。拉開抽屜,里面赫然已有兩三管大大小小的護手霜了。


4


2014年秋,李姐的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已一年有余。小李在一家公司做技工,住在公司提供的宿舍里。

兒子能自力更生了,李姐身上的擔(dān)子仿佛也一下輕了許多,有熱心大媽想著她一個女人每天清早進貨、夜半收工,辛苦不說,每天連個熱乎飯也吃不上,況且老李已去世兩年多了,就尋思著給她介紹個男人,李姐也點頭同意了。

那是一個50歲左右的中年人,姓劉,個子中等,長相普通,話也不多,是本地郊區(qū)的一個菜農(nóng),妻子前年因病去世了。

老劉很能吃苦,有一次李姐的電三輪壞了,早晨進不了貨,很著急,老劉聽了,二話不說半夜3點就蹬著三輪從家里出發(fā)了。那時正是冬儲白菜時候,一麻袋白菜100多斤,老劉扛在肩上,走起路來竟沒有大喘氣。

后來又趕上小巷道路改造,老劉就幫李姐把小菜店重新規(guī)劃了一下,自己動手做了新菜架,還重新排列規(guī)整了一遍,一番折騰,小店竟煥然一新。

李姐臉上的笑容終于越來越多了,只是小李與老劉關(guān)系一直不睦。聽說有一回,老劉請李姐和小李在飯店吃飯,席間,小李全程黑臉,一句話也沒有說。飯后,才恨恨地對李姐說:“誰讓他把我爸的那張行軍床給搬走了?”李姐聽了,才知道兒子恨的不僅僅是老劉。

想不到,李姐和老劉處了沒多久,就出事了。

2015年4月底的一個周末中午,如同以往,菜店里擠滿了人。李姐忙得不亦樂乎。一個20多歲的年輕姑娘挑了一把金針菇,問李姐,自己很少做飯,一會想做個湯,兩個人喝,不知道夠不夠?正在數(shù)錢的李姐還未來得及回答,本因醉酒在后面沙發(fā)床上休息的老劉竟走過來,笑嘻嘻地搭話:“一把金針菇,要是燒湯兩人喝足夠了。可是要用來洗澡,那就不夠了……”

半晌,反應(yīng)過來的姑娘羞紅了臉,一邊罵著:“臭流氓!”一邊用手去抓老劉的臉。老劉似乎一瞬間也酒醒了,忙捂著臉奪門而逃,只剩下呆若木雞的李姐和一屋子議論紛紛的顧客。

不一會,姑娘的男朋友就來了。暴怒的他將一腔怒氣全發(fā)泄在了蔬菜水果上,看著一地狼藉的小店,李姐頹然坐在地上。后來,還是聞訊趕來的小李和相熟的幾個大媽一起將小店整理打掃了一遍。

從那以后,老劉再也沒來過小店。李姐也很受傷,但凡有人給她介紹對象,都是一口回絕。再后來,就和兒子一起,將原先那張行軍床重新放到了店里。




平淡的日子一天天過去,深秋的一個上午,小店里忽然傳出濃濃的燉牛肉香味,大家都覺得稀奇。因為自從老李去世后,每天忙忙碌碌的李姐再沒做過這樣的飯菜。

等到了中午12點,她又和左鄰右舍打了聲招呼,只說有點急事要出去一趟。時間也不長,就一個小時,門就不關(guān)了。如果有來買菜的顧客,就請他們自己在電子秤上稱重計費。走之前,李姐還在墻上貼了張大紙,上面寫了10多種常用菜的售價,另外抽屜里也留了些許零錢,“都是多年照應(yīng)我的老顧客,沒啥信不過的。”

之后的一個多星期里,每天上午,小店里都彌漫著濃濃的飯菜香味。隨后,李姐就提著飯菜出去了。有愛開玩笑的大姐打趣她:“是不是又有人給你介紹對象,你看中人家了,想給人家露一手?”

李姐一臉嗔怒,這才告訴大家,原來這幾日,她公公的二弟來城里做手術(shù),住在醫(yī)院里。老人術(shù)后需要恢復(fù)身體,她得知后,就主動燉了牛肉、雞湯,每天中午準時送過去。

“老李在世時,常說起他二叔對他的好。我們倆結(jié)婚時,他二叔還親手給我們打了一個木柜,現(xiàn)在還在老屋呢。老李雖然不在了,但我還在,這個家就沒散。該盡的孝,照常盡,該有的禮數(shù),一樣也不能少。”李姐講得很是堅定。


5


2016年中秋,小李領(lǐng)著一個面容清秀的姑娘來到小店,說那是他的大學(xué)同學(xué),也是他的女朋友,今天來幫媽媽一起賣菜。眾人聽了,都替李姐開心,有幾個老太太一邊興奮地拍著李姐的肩一邊說:“你看你,兒子多孝順,再過兩年,等他結(jié)了婚,你就不用這么忙了,該享福啦!”

李姐聽了,卻不多言,只是忙著干活。到了中午,兒子說有事,便和女友一道先出去了。整個下午,李姐都木然地坐在店里,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相熟大姐問她怎么了,她猶豫了好久,方才講出來。

原來前一日晚上,兒子便同女友來到李姐租住的出租屋里。女孩說她很喜歡小李,兩人在一起很開心,也想早一點結(jié)婚,可是之前給父母提時,父母卻堅持讓小李先買一套房子。“人家說,也不苛求多大,100平左右,在市區(qū)就行。”可小李一直無力購房,也給不出購房的確切時間。這幾日,父母便逼著她和小李分手,說她也26歲了,再耗幾年就老了。女孩現(xiàn)在也很為難,不知該如何是好。

李姐轉(zhuǎn)過頭,問兒子的態(tài)度,兒子低著頭不說話,不一會兒就紅了眼眶。李姐看著心里難受,想如果老李還在,肯定也見不得這場面。“老李雖走了,但家還在”,李姐說她也想讓兒子早點結(jié)婚,早點添丁進口,“我們這個小家才能慢慢變成大家”。

細細盤算了一下,李姐將女孩叫到跟前,斬釘截鐵地告訴她,最遲兩年后,肯定能湊夠房子的首付,讓他倆順利結(jié)婚。她說話算話。

這一日,李姐一邊賣著菜,一邊反反復(fù)復(fù)地核算著自己給自己立下的軍令狀。她生怕到時攢不夠錢,誤了兒子的終生大事,“如果那樣,我的罪過可就大了。”




從那以后,李姐就更是起早貪黑地忙碌著。

到了盛夏時節(jié),小巷里的10多家大排檔都營業(yè)到深夜,李姐也跟著延長了工作時間,而且又開辟了一個新業(yè)務(wù):每天店里人不多的時候,她就坐在門前,一心一意地剝花生、剝毛豆。到了晚上7點后,就一鍋一鍋地煮,不消多長時間,香味便四散開來。小李也會在晚上8點下班后準時趕過來,幫李姐把煮好的花生、毛豆及玉米,連同水果送到幾家大排檔里。兩人一直忙到深夜,兒子再開著三輪車,把李姐送回出租房。

過去那些年,顧客們買完菜結(jié)賬后,總會順手捎上兩三棵香菜或小蔥,抑或是兩瓣大蒜。可現(xiàn)在卻不行了,李姐會在人們付款掃碼前,迅速看一眼手中的東西,然后再在菜價上加個一毛兩毛錢,有相熟的大姐就笑著“批評”她:“你可真鉆到錢眼里去了,連兩棵香菜都要錢了!”

李姐聽了,多少還有些尷尬:“理解理解吧,別小瞧了這些大蒜、香菜,有時進價比雞蛋還貴呢。這一毛兩毛的,雖說是小錢,可我壓力大,孩子要買房啊……”

大概也是因為生活的壓力,李姐的性格慢慢變得暴躁了。有時,不相熟的年輕人來到店里,常因找不到所買的菜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店小人多,外面就堵著好些人,李姐見狀,就會粗聲大氣地抱怨起來。而大多數(shù)年輕人聽了,常常悻悻然地空手離開。老鄰居們見狀,便語重心長地勸解她,“和氣生財,和氣生財啊。”李姐聽了也會后悔,可沒多久,就又故態(tài)復(fù)萌。

2018年盛夏的一天下午,菜店里來了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很面生。他先是想買西瓜,可巧,那天西瓜賣得快。等他挑時,只剩下兩個了。他用指頭彈了半天,都不太滿意。轉(zhuǎn)了一圈,就拿出手機自顧自地拍了起來。最后還走到了店后面,探頭探腦地盯上了那張行軍床。

李姐盯了半天,實在看不下去了,粗聲大嗓地嚷嚷起來:“不買菜的就出去吧。外面人還等著進來呢。”中年人聽了,看著滿臉不耐煩的李姐,本想說些什么,最后只是嘆了口氣,徑直走了。

五六天后,相熟的郝老太走進店內(nèi),向李姐說起之前那個不買菜只拍照的中年人。原來,那是董老太太的兒子。董老太太的老伴去世的早,她怕麻煩孩子,一直一個人住在菜店后面的小區(qū)。自打李姐這間小店開張,董老太太就是店里的常客了,她每天都會準時來店里兩次,甚少遲到。來了也不光是買菜,主要還是和李姐兩口子以及相熟的老姐妹們一起歇歇腳、敘敘舊,盛夏時節(jié),再吃上一瓣西瓜。

2011年底,董老太太下樓時不慎摔斷了腿,只得搬到城西的兒子家,兒子家在6樓,沒有電梯。再往后即便腿好了,董老太太也甚少下樓了。

前段時間,老太太病重住進了醫(yī)院,有天上午突然想吃西瓜,點名說,就想吃李姐菜店里的西瓜。兒子去買前,她還特意囑咐,讓他把小店里里外外多拍幾張照片,如果睡在店后行軍床上的老李醒了,就給他們兩口子也拍張照片。

可當(dāng)兒子去了后,不但沒看到老李,反而被李姐嗆了一頓,回去給董老太太說了,老太太光嘆氣,說原先兩口子可都是非常熱情的啊。

前兩日,董老太太覺得身體好些了,就打電話給那些多年的老朋友老鄰居,想聊聊天。郝老太也去了,這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李姐聽了,當(dāng)天晚上早早關(guān)了店門,想去看看董老太太。誰知到了醫(yī)院才知道,董老太太前幾天就已經(jīng)走了。

李姐心里懊悔萬分,回來也抹了幾回眼淚。往后的日子里,脾氣小了許多。

大家熟悉的李姐又回來了。


6


夏去冬來,2018年12月的一天清晨,大媽們發(fā)現(xiàn)小店大門上貼著一張A4紙,上面寫著“有事歇業(yè)”——這可是繼老李去世后、近7年來菜店第一次關(guān)門——沒了老李,李姐這些年也再沒回過老家過年。

到了第3天,小店仍然沒有開。幾個平素要好的大姐紛紛給她打電話。可電話一接通,里面就傳來了一片嘈雜聲,過了好幾秒,李姐方低沉地說道:“在醫(yī)院呢,以后再說吧。”隨即就掛斷了電話。

大家這才知道,李姐病了。可怎么就病了呢?一群人站在小店門口,七嘴八舌:

“今年暖氣燒得熱,她怕屋里的菜壞了,隔一會就得開門透氣。偏偏她又坐在門口,冷風(fēng)正對著吹,時間長了,誰也受不了啊。”

“她一個人中午既要做飯,還得招呼顧客。冷一口,熱一口的,身體肯定受不了,畢竟也是50多歲的人了。”

“聽說從明年開始,她這小屋房租都要漲到3萬2呢!再加上雜七雜八的費用,她得賣多少菜才能回本啊?況且她還要給兒子攢房子首付錢,這段時間,她都睡不好覺啊,愁得頭發(fā)都白了。”

“就是,前些年為了供兒子上大學(xué),這幾年又為給兒子買房子,這么多年,一年365天,她一天都沒有好好休息過。大年初一都開門營業(yè),就算是鐵打的人,也受不了了啊……”

后來,10多個憂心忡忡的老太太還兵分多路,去了市里的幾家綜合醫(yī)院找人,最終還是一無所獲。

10天后的一個早上,李姐突然出現(xiàn)在了菜店里。整個人瘦了一圈,滿臉憔悴。大媽們見了她,一個個興奮地過去和她擁抱,還仔細地上看下看,都問她到底是得了什么病?

“我沒得病,誰說我得病了啊?”李姐反倒一頭霧水了。

原來那日她在店里,突然接到了老家的電話,說她80多歲的婆婆得了病,住進了醫(yī)院。老人想見一見自己的兒媳婦和大孫子,還說婆媳一場,臨了了,她有些心里話想說給她聽。

李姐聽罷,忙關(guān)了店,和兒子站了一天一夜的火車,趕回了老家。在醫(yī)院伺候了一周后,老人竟奇跡般地好轉(zhuǎn)了。后來,她又匆匆回了娘家,陪自己的老母親待了幾天,這才又趕回來。

大家都舒了口氣。




又是一年春節(jié),一天下午我和妻子去買菜。

那日朔風(fēng)正烈,漫天飛雪。店里人很少,我們便和李姐聊了很長時間。臨到最后,李姐瞇著眼睛,望著窗外的鵝毛大雪,若有所思地說道:“你記不記得10多年前,我們剛認識時,也是這樣一個大雪天。那時我和老李蹬著三輪車,沿街賣凍柿子呢!那時可真苦啊,可一家人齊齊整整地在一起,也開心啊……”大概是觸景生情,李姐說著說著,竟有些哽咽。

“不過,苦了這么多年,我終于把兒子供出來了,也幫著把房子首付攢出來了。待兒子結(jié)了婚,我就領(lǐng)著他和兒媳婦一起回趟老家,去看看老李,給他燒點紙,把這些好事都說給他聽聽,也讓他高興高興……”

說著,李姐看著窗外,如釋重負般地笑了。



作者 | 齊文遠

編輯 | 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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