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創(chuàng)首發(fā)，文責(zé)自負(fù)。
——獻(xiàn)給翠翠
我喜歡駕駛這輛跟隨我八年的老伙計，去遙遠(yuǎn)的異鄉(xiāng)拍攝別人丟棄的風(fēng)景。我想，如果我愿意，我能讓每一張照片復(fù)活。這天，車子行駛在南下拉薩的G109國道上，我突然覺得很累，不想再繼續(xù)前行。頸椎病的復(fù)發(fā)，使我背部疼痛加劇。我點了一支煙，從車?yán)锬贸雎眯械剩谏Ｇ舆叄瑵M懷疲倦地喝了一口綠茶。茶水燙得我破口大罵起來，河邊兩頭牦牛盯著我發(fā)呆，它們哪里懂得一個三十多歲一事無成的單身男子此時的心情。我知道作為一個旅行者不能說累，我只是想嘗試遇見一些人，然后彼此交換廉價的故事。后來我為她拍了一張照片，那真是一張絕世佳作。
我把車子停在拉薩街頭，經(jīng)朋友介紹報了一個即將啟程的旅行團(tuán)。
第一天，大部分都是在趕路，沒什么可拍。下午去了一處西藏歷史人物下榻的山林。從景區(qū)出來的時候，看到一朵綠色的花，匆匆忙忙按下快門，沒承想選錯了檔位，害我浪費一次機(jī)會。
第二天下午，我們來到雅魯藏布江大峽谷景區(qū)。放好行李，我們八個人去吃飯，司機(jī)們在另一桌。安徽來的媽媽把一家三口的碗筷涮了一遍又一遍。服務(wù)員端來一盆米飯，老李老婆搶先一步給自己和丈夫盛了兩大碗，老李貪婪地吃了一口，結(jié)果全吐出來。憤怒地說，這米飯他娘的是餿的。老王說讓我嘗一嘗，他媳婦把他伸出的胳膊拍打回去，自己站起來，聞了聞米飯說，還真是。老王那個和我同歲的女兒也不是省油的燈，掀翻板凳就要去廚房，被她爸?jǐn)r住了。我沒有搭話，自顧自地喝水。事后我想，多少要插一嘴，這樣顯示出我們是一個team。那對閨蜜中年齡小的說，我不舒服，你們慢慢吃。姚明娜趕緊拉住閨蜜說，讓服務(wù)員換一盆不就得了，你別耍脾氣。閨蜜掙脫姚明娜的手說，我今天就要耍脾氣。硬是把那盆米飯扣在桌子上，大喊一聲，老板，你這米飯是給人吃的嗎。她哭著走出飯店。轉(zhuǎn)身瞥了一眼坐在門口的司機(jī)。司機(jī)過來詢問情況，服務(wù)員從廚房端來一盤土豆絲，兩人正好撞在一起。
吃完飯我們各自回房，從三樓的落地窗能看到對面的南迦巴瓦峰，我們此行的目的就是明天早上的日照金山。現(xiàn)在是陰天，整個南迦巴瓦峰被云霧遮擋，那被太陽照射成亮白色的云朵像極了我相機(jī)里一張曝光的照片，緊緊地吸附在山頂。姚明娜給我發(fā)來消息說能否幫忙拍張照片，我回她愿意效勞。我來到屋頂，幾乎所有的游客都上來打卡拍照?？蜅＠习逶谙旅婧?，拍完照的就趕緊下來，屋頂要塌啦。一根煙的工夫姚明娜和閨蜜站在我面前，我起先沒注意，直到她跟我打招呼。我說你們打扮得也太好看了，簡直就是文成公主在世。她閨蜜說你夸她可別帶上我，我只是她的貼身丫鬟。姚明娜說我那里還有一套男裝藏服，借你拍照穿穿。我說謝謝，從我二十歲買來這臺相機(jī)，沒有一張是拍給自己的。她閨蜜說，怕什么，娜娜男朋友這會正在珠峰大本營，他看不到。
我給她們拍照，用她們各自的手機(jī)拍，也用我的相機(jī)拍?；氐椒块g我挑了幾張給她發(fā)過去，她說專業(yè)攝影師就是不一樣。
晚上九點，她閨蜜發(fā)來信息說一塊去喝點，我說好呀。出了門我才看到只有她一個。我發(fā)現(xiàn)黑夜更黑了。我問姚明娜怎么不和你一起，她說娜娜高反，難受著呢。我說那你不陪她，還和我喝酒。她說我一個人也幫不上什么忙，再說，我還沒吃飯呢。她說，你難道對娜娜不好奇。我摸摸脖子說，我有啥可好奇的。她說，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人生苦短，得抓緊時間。
我們來到村子里的露天燒烤攤，我本來想請客，她說AA吧。我點了酒，她點了燒烤，我們喝著林芝啤酒聽民謠。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昵稱顯示她叫高貴的茉莉花，我就叫她茉莉。她看我喝悶酒，便開口問我，你是哪里的，我說是陜西的，為了避免她查戶口，我把自己的情況給他簡單介紹了一遍，我是一名攝影師，有自己的網(wǎng)站，平時拍拍照掛在上面，有人看中會自行下單。茉莉說，那你不會要把我們的照片也放在上面吧，我說給我一百個膽我也不敢，那是侵犯隱私的，我只會拍一些風(fēng)景。她說這個職業(yè)挺好，不像我們整天待在醫(yī)院，伺候小的不說，還要問候大的，上個月受不了護(hù)士長的壓迫，和她干了一架，結(jié)果光榮下崗。
我問姚明娜是啥情況，她說就知道你要問，她說娜娜也辭職了，要回老家發(fā)展。她的情況比較復(fù)雜，這是她和男朋友最后一次旅行，來的時候已經(jīng)提了分手。至于她男朋友為什么沒和她一起組團(tuán)，她就不知道了。她說，我這個閨蜜是一個自私的人，只為自己前途著想，不管別人死活。我似乎聽到一個驚天大秘密，猛喝一口啤酒壓壓驚。她又說，這個四天三晚的旅行結(jié)束，娜娜就要陪我去北京看我哥的演唱會。她沒買到票，我們約好她在外面等我，我給她買了很多零食。我問誰，她說當(dāng)然是張杰。我心里想，你這人真不厚道，她都陪你去北京看演唱會了，你還這樣說她。
這時民謠歌手向我們介紹自己。他說，一個月前我和在座的一樣，也是來旅游，只因我?guī)е话哑萍?，會唱兩首黃家駒，老板就讓我留下來，幫忙照顧生意，管吃管住，還有工資拿。我出來晚，本來是要去看林芝的桃花，結(jié)果錯過了時間，索性在這里等，到明年再去。下面的人喊，別介紹了，唱歌吧，來首海闊天空。民謠歌手沒有繼續(xù)介紹，而是依照慣例要想唱歌的來他這里報名，一首五十。茉莉說她要唱一首，等會幫忙給她錄個視頻，我說好。我們碰杯。
現(xiàn)在想來那首歌，在這種場合的確不適合。下面的人喊，下去吧，這么傷感的歌也能唱出來。旁邊的女生，手里夾著香煙，指著那人大喊，傷感咋了，這里的人，哪一個不是來療傷的，哪一個不是為了告別過去。有幾個女生舉起酒杯，喊道，去他媽的愛情。眾人也喊，去他媽的愛情。有男生喊，去他媽的上司。有個女生情緒很激動，喊，去他媽的塑料閨蜜。有個帥哥沒有喊，而是對旁邊坐著的女人說，阿姨，我不想奮斗了。他們在眾目睽睽之下接吻，在座的人都站起來，為他們歡呼。
我記得大三暑假第一次來拉薩，那時我剛剛得到這臺百年相機(jī)，對檔位和參數(shù)都不太熟悉。我幻想著能帶回來一座雪山，因為家里實在是太熱了。在西寧換乘有氧列車，晚上十點多，一群熱血青年，拉著橫幅，開著音箱，從車頭走到車尾，每到一個車廂都要激情演講。大家興奮起來，有在橫幅上簽字的，有合唱的，有加微信群的。他們大部分是剛上大學(xué)的新生，在跨過人生的重要路口時，都想去看看魂牽已久的遠(yuǎn)方。橫幅上的標(biāo)語是“青春沒有售價，硬座直達(dá)拉薩?！?/p>
回到客棧，我想起那天我們與司機(jī)匯合的地方，她身邊那個拉著箱子的男生，一米八的個頭，和她一樣穿件藍(lán)色沖鋒衣，戴灰色鴨舌帽，和她道別。
第三天清晨，拉開窗簾，天依然陰沉沉。對面的山峰依然披著神秘的面紗，舍不得露出尊容，日照金山只能下次再看。司機(jī)喊我們下樓吃早餐，要趕去下個景點。
走的時候我趁機(jī)拍下三張照片，一張是腳下湍流的雅魯藏布江，一張是對面披著面紗的南迦巴瓦峰。最后一張，我關(guān)掉相機(jī)，重新開機(jī)后我轉(zhuǎn)換到R檔，正好拍到向南迦巴瓦峰揮手作別的她。
今天我們?nèi)ヘ暤铝植菰緳C(jī)說。
一家三口的女兒說，希望那里天氣會好一些。
司機(jī)說，我保證，絕對艷陽高照，草原上萬里無云，云霧都被高山擋在外面。
茉莉?qū)σγ髂日f，又要拍好看的照片了。她們今天穿的是藏服。
我見到過不同地方的草原，如內(nèi)蒙古呼倫貝爾草甸草原，如西蘇旗的荒漠草原、如西藏那曲高寒草原，還有中國西北內(nèi)陸地區(qū)唯一的以高山草甸為主體的寶雞隴縣的關(guān)山草原。每一種草原都各有特色，它們都是大自然的皮膚，是她美麗的嫁衣。
我睡得很死，可還是被他們的呼喊聲吵醒。我看到一望無際的大草原，草原的盡頭是一片片盛開的云朵，云朵的下面是小得如同棋子的牦牛。
我們下車，我又充當(dāng)起她們的攝影師。她們兩個合拍了幾張，又各自自拍，接著就自由活動。我看到一只鼠兔，準(zhǔn)備抓拍，不料被姚明娜驚著，鉆進(jìn)窩里。她知道自己錯過了我的最佳快門時間，給我道歉，并讓我跟著她，一定要找到一只。我跟在她后面，爬上了高高的草甸。她突然問我為什么一個人出來，我說一直都是一個人。我說那你呢，那天送你的是你男朋友。她停了幾秒，沒回我，便大喊鼠兔鼠兔。我問在哪里，她指著前方一堆牛糞說，它就站在那上面。在草原要是沒有一個參照物，很難找到一動不動的活物。
我迅速按下快門，總算抓拍了幾張，我又拍了十秒的視頻。我說給你再拍幾張，難得上來一趟，她說不用了。我們坐在半坡上，吹著風(fēng)，看著游客在騎十塊錢一次的牦牛。
她說，你看到的就是我男朋友，只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了。我心里想，人家都是旅行度蜜月，你可倒好，旅行分手。她的個人隱私我不再過問。我說昨天下午你是不是和閨蜜吵架了。她說你怎么知道。我說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她就給我講了事情的經(jīng)過，原是為了回去以后該不該刪除男朋友的聯(lián)系方式，她們閨蜜兩個各持己見。她問我如果是你，你怎么選擇。我說不會立馬刪除，可能得等一段時間吧。她說我不夠武斷，都分手了還留著那些干嘛，徒增傷感嗎。
我開始變得大膽起來，我告訴她，有人說你長得像江一燕么。她笑著說，幾乎知道她的人都這么說，她補(bǔ)充道，還有人說自己像黃渤呢。她說你看過《七十七天》的電影么。我笑著說，看過，你和趙漢唐自導(dǎo)自演的。她白了我一眼說，我們每個人都有必須去做的事情，老天也攔不住。她說這部電影是根據(jù)楊柳松的小說《北方的空地》改編的，其實電影里坐輪椅的江一燕，在現(xiàn)實中是楊的朋友藍(lán)天，曾經(jīng)和你一樣，是一名攝影師。我接過她的話說，是呀，楊花了七十七天橫穿了羌塘北線，從最西邊的界山達(dá)坂到東邊的茫崖，在阿其克庫勒湖附近，楊遇到了一行四人的探礦隊，撿回來一條命。在遇到人的那一刻，楊并沒有感到興奮，反而很平靜。楊回到他那個高位截癱的朋友開的客棧時，把他自帶的救生哨送給了她。她說沒想到你還看書，我說你不也一樣。姚明娜嘴里吐出一句臟話“去他媽的命運?！?/p>
我說你的眼睛為什么是綠色的，難不成你是混血。她對我對她眼睛的描述有點生氣說，你是色盲嗎，明明是黑色的，我可是正宗的南京人。她急得家鄉(xiāng)話都出來了，我趕緊解釋說是草原反射，導(dǎo)致我看什么都是綠色的。我其實是想夸她長得好看，結(jié)果說出的話語無倫次。后來我回想起來，我是前不久在西安看攝影展，看到的那幅著名的阿富汗少女的照片，那是1985年刊登在《國家地理》雜志封面的作品，她有著一雙綠色眼眸，她向世人傳遞了渴望?？赡苁窃谀欠嬌厦娑毫舻臅r間比較長，我把那個名叫芭莎·古拉的12歲少女當(dāng)成她了。我能做什么，人家攝影師拍一張照片就能為阿富汗難民做出巨大貢獻(xiàn)，而我呢，什么時候才能拍出那一張。
我一時沒了話。她起身往下走，閨蜜發(fā)來信息說司機(jī)要去下一個景點。
她說明天給你講個故事，作為回報，先讓我給她說一個，關(guān)于我的愛情故事。我說我只談過兩次，第二次我不知道算不算。她說兩情相悅那就算。我說她比我大十歲，是一個牧民的妻子。她說這么勁爆，你小子真行。我一下臉紅起來。那是在海西的牧區(qū)，她丈夫和兩個兒子趕著羊群去了秋季牧場，她在山下的平房里哺育剛出生的女兒。我那次去是為了抓拍一張領(lǐng)頭羊的鏡頭，我攝影專業(yè)的師兄告訴我說囊謙縣的吉曲鄉(xiāng)，有一頭雄壯的領(lǐng)頭羊，兩只角每只都有五十公分長。
正說著，茉莉的來電打斷了我的講述，讓我們趕快下來。很遺憾，她沒有聽到后面的故事，這個留下三個孩子，突然失蹤的女人，只因為我給她拍了張照片。
我們快要走到車旁，后面突然出現(xiàn)一頭棕色的牦牛，頭上生著兩個巨大的牛角，向我們跑過來。帳篷里的主人看著這件事在他面前發(fā)生而無動于衷。我和她分散開來，讓她往下面跑，我往上面跑，可牦牛只追她，情急之下我拉上她跑向旁邊的帳篷。這一跑主人就急了，眼看著牦牛要沖進(jìn)來，他跑出帳篷，拿起手里的皮鞭，只聽見一聲撕裂天空的巨響，那頭牦牛嚇得停住了腳。茉莉在車上喊我們趕緊上車，車子已經(jīng)往前走了。我拉著她，那牦牛又追過來，她閨蜜把她拉上車，我也扶著門把手跳上車。牦牛還在身后追，我們離它越來越遠(yuǎn)。我的心怦怦跳個不停。司機(jī)說沒經(jīng)過主人允許，最好不要去和哪些牦牛有交流，誰也說不準(zhǔn)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事情。姚明娜生氣地說我們也沒招它惹它呀。
接著我們?nèi)チ诉_(dá)古峽谷，去了羊卓雍措，在湖邊姚明娜壘起一座三十公分的瑪尼堆。我們快要離開時她才壘成功，我當(dāng)時要幫忙，她說自己一個人可以。
第四天，中午十點，去了納木錯，只是納木錯沒看到圣湖。當(dāng)天下雨，風(fēng)也很大，我們像一群研學(xué)的小朋友，不得不躲進(jìn)觀光車?yán)铮眠@種方式圍繞納木錯轉(zhuǎn)了一圈。接著從納木錯往下走，路過半山腰，海拔5190米的那根拉，我們停下來休息。天空飄起雪花來，眾人都?xì)g呼，沒想到八月份能看到雪。我們在大雪中拍照，有人纏著姚明娜買經(jīng)幡，她買了一條，我?guī)退龗焐?。看著?jīng)幡在風(fēng)雪中飄蕩，看著她在經(jīng)幡面前祈禱，我按下了快門。
我們結(jié)束了四天三晚的行程，司機(jī)把我們放在布達(dá)拉宮旁邊的非停車區(qū)，我們匆匆道別。已是晚飯時間，我邀請她們閨蜜倆吃飯，她們委婉拒絕了。我背著包在拉薩閑逛，又來到大昭寺，拍了幾張滿意的照片。放生羊跪在一個拿著轉(zhuǎn)經(jīng)筒的七十多歲的藏民身旁；圍著八廓街磕等身長頭的姐弟倆，拉著后面坐在輪椅上的弟弟；還拍到八點多天空突然出現(xiàn)的橫跨大昭寺與南山公園的七色彩虹。
晚上九點回到客棧，辦完手續(xù)，上二樓休息?？蜅４髲d正在開音樂party，這個活動每天晚上七點開始，一直持續(xù)到凌晨。我參加過幾次，氣氛不錯。我一邊走一邊朝下面看，我突然看見人群中那個熟悉的面孔，她坐在一個角落里，對面是幾個男生，我沒看到茉莉。
我鋪好床，洗了澡，身體格外輕松。外面音樂聲很大，我躺在床上什么也干不了，看了手機(jī)，十點半。我決定下去找她。當(dāng)我出現(xiàn)在她面前的時候，她沒有感到驚訝。她讓我坐下喝酒，我說剛刷了牙，她只管拿著兩瓶烏蘇往門口走，我跟在她后面。
我們坐在客棧門口，夜空離我們很近，星星在我們頭頂竊竊私語，偷聽我們的談話。她遞過來一瓶酒，我接著，然后碰杯，沒有話。直到她接了一個電話回來，我才找到話題。我說是你男朋友打來的嗎，她說是的，他已經(jīng)到大本營了，明天拍完照就回來。我說你男朋友真夠厲害的，我是上不去，身體素質(zhì)太差。她說再困難也阻擋不了，這是他必須去的地方。她讓我看她男朋友發(fā)來的照片，我看到他男朋友和珠峰大本營的合影，手里還拿著一個中學(xué)生的照片，另外一張是她男朋友拿著他們?nèi)齻€的合影在與大本營的標(biāo)志合拍。她告訴我，那個人是他們的發(fā)小，已去世多年。他們?nèi)齻€曾經(jīng)約定好一起去爬珠穆朗瑪峰，這次是他提出去的西藏，他想圓一個永遠(yuǎn)也完成不了的夢。我說你男朋友挺義氣，有機(jī)會介紹介紹。她說可以，等他從大本營回來。
她說給你講故事吧。我說還真講，你不怕我把你的故事說出去。她說不怕，我們本來就是陌生人。
她說我的男朋友病了。在西寧換乘的火車上，我們填了假的健康卡，說實話那東西誰也不會關(guān)心。我們來找一名藏醫(yī)，日瓦平措。事先打過招呼，我們下了火車，直接去波密去找這位老藏醫(yī)。他是我大學(xué)同學(xué)的爺爺。我還清楚地記得我那位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都能睡著的舍友，她實在是太可愛了。她說夏天實在是太熱，真想把家鄉(xiāng)的雪山搬來，給宿舍降降溫。她還說冬季五點多天黑，肯定是因為太陽在偷懶。畢業(yè)前她請我們?nèi)ニ彝?，我說我要睡蒙古包。她說她們那里住的是平房，你們要是來，我可以帶你們?nèi)ニ迨寮?，在達(dá)邦草原，她每年帶的牦牛干，奶糖，都是從叔叔那里拿的。
她繼續(xù)說，我們到她家里，她們一家三口出來接待。她奶奶握著我的手一直說扎西德勒。她現(xiàn)在是鎮(zhèn)上小學(xué)老師。我們進(jìn)屋，里面還有等待看病的牧民。我們等了半個小時，這半個小時里她帶我們參觀了她的家。一間屋子掛著幾幅畫，她說這是《四部醫(yī)典》的曼唐，是每一個藏醫(yī)必須掌握的藏醫(yī)知識?！奥本褪轻t(yī)，“唐”指的是唐卡，一種用各種礦石植物為顏料繪制而成的畫。一間是她和爺爺制藥的作坊，我看到里面擺滿了曬干的草藥，還有成品顆粒狀的小藥丸。一間屋子是她的臥室，墻壁上也都畫著彩色的圖畫。木制的柜子上擺著她們一家三口的照片，她抱著剛出生不久的兒子，她老公站在她身后，她老公的身后是一頭正在吃草的牦牛。
打發(fā)了村民，她爺爺開始給我男朋友診斷。經(jīng)過把脈，爺爺基本了解我男朋友的情況。她爺爺用藏語說，這病能治。我一聽她爺爺說有辦法，高興地把我男朋友抱了起來。我那同學(xué)翻譯說，就是需要花點時間。爺爺?shù)脺?zhǔn)備藥材，讓我們兩個月后再來。我問什么藥得這么長時間，她爺爺說，植物、動物，還有礦物。我們都很驚訝。我那位愛笑的同學(xué)解釋，植物就是根莖葉；動物主要是骨頭和化石，她昨天還在路上撿到一根巖羊的右前骨；礦物就是各類礦石了，翡翠、玉石、金、銀礦石、云母石等。
喝酒。我們碰杯。喝了一口，我發(fā)現(xiàn)她眼神變得深沉，我不知道她接下來要講誰的故事。
凌晨，還有很多旅客拉著行李箱，排隊登記住店。他們經(jīng)過我們身邊都會帶來一陣風(fēng)，那是青春的味道。
她說她那愛笑的同學(xué)是一個苦命的孩子。她跟著爺爺奶奶一起生活，她哥哥在寺院學(xué)習(xí)藏醫(yī)。本來說好的學(xué)成以后再繼續(xù)跟著爺爺學(xué)祖?zhèn)鞯牟蒯t(yī)知識，結(jié)果就在她結(jié)婚不久，哥哥因為一次意外不幸去世?？粗ㄒ坏南Ｍ茰?，她不得不肩負(fù)起這個傳承，開始跟爺爺學(xué)習(xí)藏醫(yī)知識。只要一放假，爺爺就帶她去山上認(rèn)草藥，她必須抓緊時間，爺爺?shù)纳眢w每況愈下，走到半山腰就走不動，她只能把草藥采來拿給爺爺，讓爺爺講給她聽。我記得她在學(xué)校的時候，經(jīng)常給我們說起小時候的事情。她說爺爺帶著我和哥哥去山上認(rèn)草藥，我總是貪玩，騎在牦牛背上唱歌。爺爺也不管我，因為我不必成為一名藏醫(yī)。我在牦牛背上睡著，掉下來也不覺得疼，草地像阿媽張開的大手，把我擁在懷里，一路把我送到他們面前。我們整個宿舍的同學(xué)都很向往她小時候的生活，如今她是多么希望回到小時候，把那時候落下的草藥知識補(bǔ)上。她們家里還有一幅特別的唐卡，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聽她說那是藏醫(yī)的祖師爺。
我在手機(jī)瀏覽器上打了幾個字，下面推送的第一條就是“西藏名醫(yī)－宇妥云丹貢布。”
她說，我那位愛笑同學(xué)的老公是跟著叔叔一起放牧，就在她兒子出生的第九十天，叔叔打來電話，她老公去找丟失的羊群，已經(jīng)幾天沒回家了。他們出去找，在一百公里外的山崖下看到了老公的尸體。
說著她眼淚掉下來，我趕緊拿出紙巾給她，對她說，不講了，很晚了。她說她沒醉，她趴在我肩上大哭起來。她的身體在顫抖，哭著說我那愛笑的同學(xué)，她兒子不到一歲也夭折了。我的身體也跟著顫抖。我想扶她起來，她抱著我的胳膊使不上力氣。我給茉莉發(fā)信息，讓她來客棧門口，兩分鐘后她看到我們坐在地上，進(jìn)出的人只能從旁邊經(jīng)過。我和茉莉把她扶起。茉莉責(zé)備我怎么讓她喝這么多，我沒有回答，我看到她手里還剩半瓶。茉莉不打算動手，我一狠心，把她抱起來，一直到三樓她宿舍門口。
早上，她給我發(fā)信息，昨晚謝謝你。要起飛了，有緣再見。又發(fā)了一個電話號碼，我問是誰的，她不回我。我查了一下貢嘎到首都的飛機(jī)，她果然已起飛。
之后我們沒有再聯(lián)系，只是我朋友圈每次發(fā)圖，她都會點贊，有時夜里兩點。
在我開車回程的路上，司機(jī)打來電話，告訴我那一家三口把他投訴了。他說去納木錯的時候，我給你們講過的，天氣不好，我可以把門票退給你們，你們都說來都來了，即便看不到圣湖，也要進(jìn)去轉(zhuǎn)轉(zhuǎn)。我說是的，我們都同意了的，他說你愿不愿意給我作證，愿意的話我就錄音了。他見我沒有回，又說我剛才給那個女孩打過電話了，她也同意給我作證，我說誰，她說和你關(guān)系好的那個。我說愿意。
一個月后她告訴我，她說懷孕了，問我該不該打掉。
兩個月后她發(fā)來信息，告訴我，他男朋友已去世，并說遺傳病根本無藥可救。她說我一天打三份工，給他賺治療費，可還是沒等到她那愛笑的同學(xué)爺爺?shù)乃?。她已?jīng)把錢轉(zhuǎn)給她那愛笑的同學(xué)，讓她爺爺不必為此再費心。她說你下次要是去波密，幫我去看看我那愛笑的同學(xué)，告訴她要堅強(qiáng)地活下去，有時間幫她拍一張全家福。我回她明年我會去。我試著撥打那天離開時她給我的電話，那頭傳來您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jī)。我很后悔當(dāng)時沒有打過去。
我的網(wǎng)站在升級，升級后可以給每張圖片寫一個簡短的評語。很隨性，想到什么就寫什么，主要是保留拍攝這張照片的心情。有人在留言區(qū)里尋找特定的照片，問我有沒有曼珠沙華的照片，他家里的那朵死掉了。我回他您不是前幾天才拍的一張曼珠沙華和女明星xxx嗎，他說是的，那朵花被他兒子一泡尿澆死了。隔了幾天我再回他說，還有最后一張，在第 50頁，第三排，第四張，編號：張翠翠。我總是用姓名來命名一張照片，它能讓我準(zhǔn)確地想起名字背后的故事。
事情還沒有結(jié)束，我把那次報團(tuán)旅行拍的照片通通刪掉，只留下兩張，我把它們洗出來。一張是那朵綠色的菊花，它被我洗出來移栽到我的花園里。這里有我從世界各地拍到的植物。瞧，這朵荷蘭郁金香，是我五年前路過阿姆斯特丹，從一個老婦人家墻角拍到的?？矗@位大英博物館的林道人，我問了他千百次，你是不是被活祭的。他抖擻一下自己殘缺的軀體，用帶著土味的英式英語說，是的主人。另一張便是姚明娜。我把她洗出來的時候，她還穿著那身藏服。我的花園和十層的地下室都快裝不下它（他、她）們，我得出售一批。我這次唯一的遺憾是，沒有拍到她男朋友的照片，那樣我就可以讓他繼續(xù)留在人世間。她背對著我，我命令她轉(zhuǎn)過頭來，微笑著，對她說：你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