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高丘,望遠海
唐諾
這是整整三千年前的字,甲骨文,彼時商代的人把它刻在牛的肩胛骨或龜的腹甲上頭留給我們,奇妙的是,事隔這么久,我們居然還不難看懂它,這其實是有理由的,和中國文字黏著于具象的有趣本質有關系。
首先,它里頭很清楚有個“人”字,然后在其上端頭部特意地加以夸張,尤其是眼睛的部分,形成一個“臣”的樣子(也就是甲骨文中的“臣”字,意思是隨時得睜大眼,非常戒慎戒恐的人),最終,這個伸直身子、睜大眼睛的人還踩上高處,也許是一方大石,也許是個小圓丘甚至更高海拔的某山頭,怔怔地看向遠方。
我們當然不會曉得數千年前引頸于廣闊華北平原的這個人到底在看什么,有可能是打獵的人正貪婪看著遠遠的麋鹿成群;有可能是家中妻子有點焦急的等出門的丈夫回來;也極可能只是誰誰不經意走上某個高處,卻忽然發現眼前的風景和平日看的不一樣了,不由自主的駐足下來;更有可能就只是很平常的,像我們今天任誰都有過的,看著眼前,發發呆,讓時間流過去,僅僅這樣而已。
人站高處,會忍不住駐足而望,這好像是某種人的本能,也因此,幾乎每個此類的觀光景點都會設置瞭望臺什么的,甚至投幣式的望遠鏡,看得更遠。
這讓我想起童年時一個朋友過早的浪漫想法,說他很想哪一天有機會站到一個四面八方無遮攔的大平原之上,可以看到整個地平線圈成一個漂亮的正圓形--那是民國六十年以前的往事,當時我們還在宜蘭念小學,蘭陽平原是個三角形的小沖積扇,三面山,一面太平洋,我們四分之三的視野總是被雪山山脈和中央山脈的余脈給擋著,看不了太遠。事隔三十年,不知道老友這個夢想究竟實踐了沒?
說真的,就一個已經存留了超過三千年的字而言,“望”這字的確還活得極好,生氣勃勃。
有些字會死去,有些字會在長時間的使用中改變了用途,變得形容難識,望字卻一直到今天還存留著最原初那個引頸看向前方的基本意思。比方說,同樣強調官能知覺的另一個甲骨字,大耳朵的人,旁邊再補上一個代表“口”的符號,意思原來大概是聽覺敏銳,可以而且愿意聆聽從囂鬧到幽微各種聲音的人。
我們知道,在人的五官之中,視覺是最方便、最能直接使用的一種,聽覺則不是如此,它得更專注才行,因此需要投注進去更多人的意識;而且還得仰賴接聽之后的分辨,因此更得大量牽動內心的既有積存記憶,以進行排比、分類和判別。所以說,聽覺好的人總比視覺好的人更給我們敏銳、睿智、天縱英明的稀有況味,以為不是人人能為之,尤其愈早期愈是如此。
在狩獵的時刻,他能比一般人更早察覺獸群何在或危險臨身(比方說我們都在電影里看過那種趴在地上、一只耳朵貼地聽聲音的厲害印第安人);他更可能在那種泛靈崇拜、天地山川鳥獸蟲魚皆有鬼神的時代,成為能聆聽萬物隱藏聲音乃至于神靈啟示的人,于是,在那個“古之大事,唯祀與戎”的時代,這個大耳之人有機會逐步神圣起來,被視為某種天啟式的領袖人物,這個字遂也脫離了原初的素樸現實意思,偉大起來,成為我們膜拜對象的某專用指稱。
【《左傳?成公十三年》云“國之大事,在祀與戎”,言簡意賅,常為后人引用而成習見之語,今人一般將“祀與戎”理解為祭祀與戰爭,如沈玉成《左傳譯文》云:“國家的大事情,在于祭祀和戰爭。”】
這個字就是我們今天也還用的“圣”字,從聽覺轉到智慧,再到最終的德行無瑕不可逼視,一路往抽象、概念的世界走去不回頭。相對的,走上高處睜眼而望,只要健康,無需天賦異稟,是絕大多數人能做而且常常會做的事,所以仍好端端留在我們日常生活行為之中。
詩人波赫士說,盡管我們在字典辭典里總是看到諸如“望者,看也”這樣的解釋方式,但事實上,每一個字都是獨一無二的,并沒有任何兩個字存在著完完全全的替代關系,沒有任何一個字可以百分之百重迭在另一個字上頭,因為每一個字都有它不同的造型長相,不同的起源,以及最重要的,在長時間中的不同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