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


序言


這是創(chuàng)作中的《中國古代神話和傳說故事集》系列的第一篇。

我喜歡故事,一如喜愛慕斯赫德(Moosehead)的拉格啤酒與路易·阿姆斯特朗。在所有的故事之中,我尤其喜歡神話和傳說。雖然這些故事往往并沒有復(fù)雜的情節(jié),但是閱讀起來,卻讓我感覺猶如站立于樣貌粗陋的原始圖騰前一般,心中總是隱隱被一種來自遠(yuǎn)古的拙樸力量所打動。神話傳說由人所創(chuàng)造,經(jīng)代際相傳,卻又影響著人們,最終變?yōu)橐粋€民族群體意識(Collective Consciousness)的一部分。畢竟,冰冷的遺跡和散發(fā)著銅腥味的古董默然而立,無法言語,而神話傳說卻在每一個孩子的床邊,每一個老祖母縫衣的針腳中,不斷的輕輕訴說。

這些原初(Primitive)故事的情節(jié)和人物,幾乎為全部人所熟知。因此,以它們?yōu)閮?nèi)核,來編寫新的故事,我想會是件頗有挑戰(zhàn),卻又很有意思的事情。其關(guān)鍵,大概是如何即不失去原始故事的大體框架,又能讓人讀來感到新鮮有趣。所以,在《七夕》里織女依然會愛上牛郎,但這里的牛郎和織女,卻和傳統(tǒng)的神話敘事不太一樣;《帶我去月球》(嫦娥奔月)和《斷橋》(白蛇傳)中,主要人物之間的關(guān)系被保留下來,但故事卻有全新的背景和發(fā)展;《桃源》和《精衛(wèi)》,則由于原初故事情節(jié)過于簡單,在寫作中僅借用了概念。

這個系列,對篇幅均有所控制,對于正常閱讀速度的讀者,讀完一篇,大概是伴著3~4首比莉·霍麗黛的歌,喝完一杯星巴克小杯(Tall)卡布季諾的時間,而故事大多為溫馨的浪漫愛情喜劇——正如《出塞》中的昭君所說,愛情故事的結(jié)局,都應(yīng)該是圓滿的。希望大家讀完在留言中寫下感想和建議,因為網(wǎng)絡(luò)媒介的特殊優(yōu)勢,我也會對已經(jīng)發(fā)表的故事進(jìn)行修訂,就像真正的神話傳說,在流傳的過程中被人所不斷改變一樣,讓它們的生命得到延續(xù)。


正文


這個叫做牛家村的村落,正位于兩座山間的狹長地帶之中。

經(jīng)過開墾的農(nóng)地,猶如臺階一般層層分布在村莊兩側(cè)的山坡上,在每一層里,又由狹窄的田間小路將它們分割成大小不同的碎塊。到了秋天的時候,被收割過的與仍舊生長著莊稼的田地便呈現(xiàn)出不同的顏色來,從遠(yuǎn)處看,像極了盛著凝固顏料的調(diào)色盤。在谷地里,圍繞著村子,共有五片各自獨立的湖泊。最大的那個湖在北邊的桑樹林里,剩下幾個則小得多——若是依照更嚴(yán)格的分類標(biāo)準(zhǔn),可能把它們稱作水塘更準(zhǔn)確些。根據(jù)村里長者的說法,這些湖在過去的時候都比現(xiàn)在大,湖的總數(shù)也并非五個,而是七個,都是因為村里人自幾代以來,長期引用湖里的水來灌溉田地,導(dǎo)致湖水逐漸枯竭,才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我問二叔這村子的來歷,他這樣告訴我:

“這里呢,原來可并不叫牛家村。村子里,一直流傳著這么一個故事……“

“……在很久很久以前,村子的附近并沒有這些湖。有這么一天,有個在天上的仙女,她在天宮里呆得久了,有點悶得慌——她總是聽那些年紀(jì)大的仙女說起人間各種有趣的事情,便在一個清晨,趁天宮大門守衛(wèi)換班的那陣子,偷偷溜到凡間來了……”

“……這仙女從東方的仙宮世界飛下來,想找個好玩的去處,正好路過這村子,她看到安靜的小村,山谷間的綠樹和飄散的云霧,很是喜歡,便降在了村子附近。她挽起白紗裙,赤著腳,走在山間,聽著鳥鳴,開心的不得了,但這么一高興——凡間畢竟和天界不一樣,處處可都隱藏著危險——一個不小心,就把腳扭傷了……”

“……仙女沒有辦法,只能一瘸一拐來到小溪邊,在那兒休息。幸運的是,她走之前,身上帶了一枚天宮中可以治療所有傷痛和疾病的仙藥,她正要把仙藥拿出來,抹在腳上的時候……”

二叔頓了頓,繼續(xù)講述道:

“……一個村里上山采藥的年輕人正好路過這里,他并不知道她是仙女,便好心的讓她跟著他去村里治傷。為了不暴露身份,仙女只好答應(yīng)下來。可沒想到的是,就這么照顧著照顧著,兩個人產(chǎn)生了感情,還決定從此以后在一起……”

“……然而,神與人之間的結(jié)合,是并不被天界允許的。于是天帝派人帶走了仙女,把她押回天宮。離開的時候,在天空中,仙女望著逐漸遠(yuǎn)去的戀人,想到今后可能再也無法見面,流下了悲傷的淚水……”

“……說來也奇怪,淚水滴落在地上的地方,竟涌出了山泉,久而久之,便形成了那七個閃閃發(fā)光的湖泊。”

“啊……那么,那個年輕人后來怎么樣了呢?”我問。

“年輕人沒有辦法,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她離去。仙女走之前,悄悄把帶在身上的仙藥交給了他,并且說,天界的一年,等于凡間的十年,服下那枚仙藥可以讓他在凡間過上天界的時間,在這里等她——”

“等等,二叔,”我打斷了他的話,“仙女用來抹在腳上的藥,那個青年要這樣吃下去,難道不會覺得惡心么?”

“小孩子哪有那么多問題!……仙藥能治百病,當(dāng)然外用內(nèi)服都可以!而且仙女的腳有什么好惡心的!——”他漲紅了臉,咳嗽一聲,繼續(xù)道,“于是那個男人,就服下了仙藥,這樣幾十年,上百年的,等在湖邊。可能直到今天,他依然這樣,一個人獨自徘徊在湖邊那陰暗的桑樹林里,口中喃喃的,重復(fù)不斷的呼喚著戀人的名字……”

“……”

“所以呢,小孩子可千萬別隨便去湖邊閑逛哦,特別是在十三號星期五這天的時候。就算去了湖邊,假如看到有個小屋,也要避免靠近——特別是看到戴著曲棍球面具,身材高大,面色陰沉的男子,二話不說轉(zhuǎn)身就跑可才是明智之舉。”

“……不過,說到底,這故事還是沒有說明‘牛家村’這三個字,究竟是怎么來的啊?”

“……小孩子——哪來的那么多問題!”




我是一個孤兒,父母在我年紀(jì)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沒有照片,也沒有文字記錄——所留給我的東西,除了記憶里一些模糊的面容之外,就只有村子?xùn)|邊的一棟老房子,和一頭老牛而已。二叔告訴我,他們都是外鄉(xiāng)人,說一套和本地人相差甚遠(yuǎn)的土話,也甚少與村里人交流。他們究竟是在什么樣的情況下,離開自己的故鄉(xiāng),來到這樣一個與世隔絕的小村子里,并在這里安家的呢?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的,反復(fù)整理那棟老房子里父母留下的雜物,卻依然沒有辦法理出頭緒來。

二叔是村子里的長者,雖然他看起來也就五十出頭的樣子,但是村里的人,不論多大的年紀(jì),見到他都會很尊敬的叫一聲“二叔”。父母臨終的時候,把我托付給了他。到我7歲那年,他對我說,孩子你年紀(jì)大了,該學(xué)著干點活計了,不如就放放牛吧。

于是我就開始放牛。在春天播種的時候,我把牛租給村民們,犁一畝地,半天的時間可以賺到十五塊錢。我用其中的兩塊錢買一包香煙,坐在壟頭,一邊吸煙,一邊看赤著上身的漢子,在夕陽下,把鞭子慢慢的,一遍又一遍的抽在老牛背上那一塊塊隆起的肌肉上。犁完地,我會去村里的商店給二叔買二兩酒和半只燒雞,有時候,也會給自己買上一兩本小說。

就這樣,幾年,十年過去了。時間長了之后,他們就都叫我牛郎。到了最后,連我也想不起自己的姓名了,于是只能跟著大家稱自己作牛郎——不管怎樣,到了最后,我們大概都會漸漸變成別人眼中,所期待著的那個人吧。

一天,我正在村子北面的桑樹林邊放牛。那天天氣很熱,老牛似乎也有點反常,沒吃幾口草,就往樹林里鉆。

我把涼鞋脫下來拎在手里,也慢慢走進(jìn)樹林,光腳踩在赤紅色的柔軟泥地上。陽光從樹的枝椏間照下來,形成碎了的銀盤般的光斑,這時,我聽到林子深處傳來水聲。

我循聲走過去,遠(yuǎn)遠(yuǎn)看到湖邊有個白色的影子。

二叔說過的話閃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中——不過今天并非十三號星期五,而且,假使真的遇上一個生活了上百年的人,說不定我倒有機(jī)會向他打聽一下這村莊的來歷呢。于是,我向影子小心的靠近。

原來那是個年輕姑娘,穿著白色的連衣裙。她用手撥了撥水,然后站起身,把裙子脫下來丟在身旁的皮質(zhì)旅行箱上面,露出紅色的游泳衣,還有雪白的胳膊和腿。

我彎下腰,躲在樹叢后面看著她。她活動了一下身體,然后噗通一聲跳進(jìn)了湖里。

河面上濺起水花,接著就沒有響動了。幾分鐘過去之后,姑娘還是沒有浮出水面。

微風(fēng)吹皺湖面,樹上傳來嘈雜的蟬鳴。

我不禁有點擔(dān)心起來。我曾經(jīng)聽二叔說過城里姑娘來村子的事情:穿著牛仔褲,留著干練的馬尾辮,背著旅行包,獨身一人,眼神里總像是在尋找著什么。她們都是打算去雪山的,有時候會在村里住上幾天——她們喜歡孩子們,教他們說外國話,還給他們誰也沒見過的糖果,不過更多的時候,她們只是禮貌的向村里人打聽雪山的方位,然后就匆匆繼續(xù)趕路了。

意外發(fā)生在去年的夏天。有一個這樣的姑娘,在進(jìn)山之后,就再也沒有出來。村長組織大家在山里搜尋了好幾天,才找到她的遺體:在一個山坡上,可以一覽無余的看到整座雪山的向陽處,她用一根用來扎裙子的帶子,一頭穿過樹杈,另一頭套在脖子上,把自己吊在了樹上。鄰村的狗蛋告訴我他那天進(jìn)山采藥,和搜索隊一起看到了尸體:煞白的臉,舌頭吐的老長。但是我并不相信——他連夜里路過亂墳崗都要繞著走,哪里有膽子去看死人。

——她不會也出事了吧?

我從樹后面跑出來,一邊呼喊著一邊脫掉上衣。到了湖邊,我向水里面看,但夏天的水是渾濁的深綠色,什么都看不見。

這時候,不知道是誰在后面踢了我一腳,我一下子掉到了水里。

湖岸上傳來一陣笑聲。

我踩著水,腦袋浮出水面,咳嗽著,大口喘著氣。

只見那姑娘站在那兒,正笑得彎了腰。她一定是潛水從旁邊什么地方偷偷游上了岸。她可真能憋氣,狗蛋也就能憋個兩三分鐘。城里人都這么能憋氣嗎?

“你……干嘛踢我!”

姑娘止住笑聲,反問我:“那你干嘛偷看我?”

原來她早知道。我有點尷尬,泡在水里,結(jié)結(jié)巴巴的說道:“我……我以為你……”

“哈哈……你這個傻瓜,我知道你是好心。先上來吧,我請你喝酒好不好?”




我只穿著一條短褲坐在草地上,陽光暖暖的照在我光著的后背上。在我的身邊,平鋪著脫下來的褲子,和一字?jǐn)[開,沾濕了的煙。我看著姑娘從箱子里拿出一個裝著紅色液體的玻璃瓶,兩個明晃晃的高腳杯,和一個有著長瓶頸和大肚子、形狀奇怪的瓶子——城里人真奇怪,都隨身帶著瓶子杯子嗎?

“納帕谷赤霞珠。”

姑娘看著玻璃瓶上的標(biāo)簽,自言自語道。然后用一個像錐子一樣的東西打開玻璃瓶上的軟木塞,把赤霞珠倒在形狀奇怪的瓶子里。她手里拿著一個杯子,遞給我另一個。

我去拿那個形狀奇怪的瓶子,卻被她攔住了。

“等等,要醒一會兒酒。”

我只好又坐回原地。

“你叫什么名字?”她問我。

“牛郎。”

她用驚訝的眼神將我渾身上下看了一遍,然后說:“……怎么,現(xiàn)在這樣的村子里服務(wù)產(chǎn)業(yè)也如此發(fā)達(dá)了?”

“我不是服務(wù)的。我是放牛的。”

“……”

我想了想,問她:“你……是城里人嗎?”

我突然有點不好意思,因為我覺察到自己問了個很愚蠢的問題。她這樣的打扮,明顯不是村里人,那自然是城里人了。

她果然詫異的看著我,像是聽到了什么世界上最好笑的問題。

“不……當(dāng)然不是,”她頓了頓,然后一本正經(jīng)的說道,“我叫織女,是天上的仙女。”

我愣住了。

酒醒好了,她給我倒上一杯。我口渴極了,便喝了一大口——可是那味道入口又酸又澀,我一下子全吐了出去。

“哈哈哈……”她大笑起來。

“你喝過葡萄酒嗎?”

我搖搖頭。

“……你要這樣。”她又給我倒上一杯,然后用細(xì)的手指捏住自己那杯的杯腳,輕輕晃動。杯子里的液體在陽光下,發(fā)出異樣的光芒。

我學(xué)著她的樣子晃著杯子。

“然后……要一點點的,這樣喝,”她把杯壁湊到淡粉色的嘴唇邊,輕輕啜了一口,“把舌頭卷起來,然后讓酒沿著舌頭流過去。”

我按照她的說法,果然酒的味道好了一些。

“有草的味道。”我說。

她點點頭,似乎表示認(rèn)可我的說法。接著她又喝了一口酒,道:

“喂,我說,你知道喝紅酒一定要配什么吃才好嗎?”

我搖搖頭。

“當(dāng)然是牛排了。”說完,她沖那頭正在一旁吃草的老牛,意味深長的擠了擠眼睛。




我們吃的飽飽的,橫躺在草地上休息,看著藍(lán)色的天空和浮動的云朵。她一只手用草莖剔著牙,另一只手把玩著空杯子。

“我們聽音樂吧。”她說。

“什么?”

“音樂!”她站起身,伸開雙臂大喊道。然后她跑到那個箱子前面,從里面拿出一個銀色的金屬小方塊和一個半透明的塑料盒,盒子里裝著一些黑色的卡片。

“這個是MD——索尼的MD……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人用了,但是我喜歡。”她一邊說著,一邊按了小盒子上的一個按鈕——小盒子彈開了,露出一個艙口。

“你看……我喜歡實際換帶子的感覺,”她一邊說,一邊從塑料盒里拿出一張卡片插進(jìn)去,“現(xiàn)在的人都喜歡用MP3什么的——MP3,你可知道?”

我搖搖頭。

“外表嘛……看起來比這個小一點,換起曲子來簡單的很,就是按一下按鈕而已。聽十幾秒,若是不喜歡,就可以換下一首,下一張……”她從箱子里又拎出一個大盒子來,用彎曲的導(dǎo)線把銀色小盒子和大盒子連接起來,“……不高興了,再換一張!……但是,只是這么短的時間,真的來得及把事情考慮得一清二楚嗎——比如是不是好的音樂這樣重要的事情?”

我點點頭,道:“記得小時候,有一次我和狗蛋比賽吃面條。那時候一心想贏,用筷子拼命把面條撥到嘴里,這樣稀里糊涂的吃了兩碗下去,肚子脹的不行,但是嘴里卻什么味道也沒留下,就跟只喝了白開水進(jìn)去一樣。”

“對,就是這個道理。”

“狗蛋吃了三碗,最后還是他贏了。”

“哈哈!”她笑了,一只手按下MD上的按鈕,響起一陣節(jié)奏輕快的音樂。

“肖邦的瑪祖卡!”

“是這曲子?”

她用力點了點頭。

我還想問點兒什么,卻被她打斷了。

“別管那么多了,”她拉住我的手,把我拽起來,“來,跳舞!”

伴隨著節(jié)奏,她拉著我的雙手,我們在河岸邊跳舞。在赤紅的夕陽下,天空,小河,草地,和有著心臟般形狀葉子的桑樹,都仿佛燃燒著般圍著我們旋轉(zhuǎn)。




我們跳得累了,坐下來休息,她換了一首節(jié)奏舒緩的曲子。

“煙曬干了?”

我坐起身,拿起一根煙捏了捏。果然已經(jīng)曬干了。于是我給她點上一支,也給自己點上一支。

“天上的生活……究竟是怎么樣的?”我問。

“不怎么樣。”她吐出一串煙霧,然后凝視著夾在兩指間燃燒著的香煙,像是在欣賞一件藝術(shù)品。

“從小到大,他們都告訴我將來要做個好仙女,織出最好的云彩。于是我被送到最好的學(xué)校,請最好的老師,畢業(yè)后在天庭找一份工作,”她彈掉煙頭上的煙灰,繼續(xù)說,“然后他們又叫我趕緊找個好人家,組成家庭,孩子——織云彩,照顧家,照顧孩子,像我的姐姐們那樣——這樣的日子……有時候,我會想,生活真只有這么個選擇嗎——這感覺你明白?”

我點點頭。

“我覺得需要把這些事情想明白。但是天天忙著編織云彩,今天要編一片白云,明天要編一片彩云,雷雨來了又要把白云彩云收起來編成黑云……”

“聽起來,怕是連喘口氣的機(jī)會都沒有。”我說。

她吸一口煙,又吐出來,點點頭道:“對,就是這樣,喘口氣的機(jī)會都沒有。所以我要到一個沒人認(rèn)識我,沒人會問我:‘喂,織女,昨天的七彩云編好了嗎’——這樣的地方,然后安靜的想一想。”

說完,織女抬頭望著遠(yuǎn)處的天空,靜靜吸著煙,我則低下頭,拔下一根草莖擺弄著。

過了一會兒,我側(cè)過臉去問她:

“知道這村子是怎么來的嗎?”

織女搖搖頭。

“我也不知道。沒人知道。我問了二叔,問了村里的長輩,查了祠堂里保存的地方志,但都沒有找到答案——你不覺得奇怪嗎?幾百年,甚至上千年前,這個村子可能就在這里了,但人們卻對此事毫不關(guān)心。”

她抿抿嘴,沒有說話。

“村子既然可以憑空出現(xiàn),自然也可能沒有征兆的消失。但是身處其中的人們,卻不去想這些事情,對此絲毫沒有察覺,就這樣一天天的生活——這樣活著,不覺得有點可怕嗎?”

她用有些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我,想說些什么,但卻又沒有說。

她看了看就要沉到山下的太陽,然后把煙頭按滅在地上。

“喂,我說放牛的,要不我不回天庭了,怎么樣?”




“我這次是和幾個姐姐偷偷跑到凡間來的。待會兒太陽下山的時候,她們就會到這里來找我一起回天庭。如果我就這么說我不回去了,她們肯定會向上面報告,這樣我們就有大麻煩了。”

她抿著嘴,思考著。突然她眼睛一亮。

“有了!”她拉著我走到一邊。那里是剛才烤牛排的地方,一片狼藉。

她指了指丟在地上的牛皮,然后說:“我們裝成妖怪,把她們嚇跑!她們肯定以為我被妖怪吃掉了,這樣我就可以留在地上了。”

她似乎因為這個異想天開的主意而有些洋洋自得。我雖然有點懷疑這辦法能否奏效,但沒有更好的建議,也只能同意。于是我們忙活起來,不一會兒,一個長著牛頭和兩只長角的怪物就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

“還有這個!”她撕下白色長裙的一角,在地上沾了點牛血,然后團(tuán)成一團(tuán)塞到牛嘴里。

她把箱子和岸邊的痕跡清理好,然后拉著我躲到牛皮里面。

我們緊張的觀察著遠(yuǎn)處的河岸。因為地方狹小,我的胳膊緊挨著她光潔的胳膊,鼻子里傳來她頭發(fā)上的香味,這讓我不禁有些心不在焉。

“來了!”

果然,有幾個白色的身影從遠(yuǎn)處翩然飛來。我仔細(xì)一看,那是幾個年紀(jì)稍長的姑娘,她們都穿著和織女類似的長裙。

“織女——”為首的姑娘拉長聲音呼喚道。

“好!開始!”織女一只手摟過我的脖子,我的臉貼著她的臉蛋。

我們一邊怪叫著,一邊沖向那幾個姑娘。

為首的姑娘看到這個半牛半人的妖怪,尖叫一聲,當(dāng)場暈了過去。后面幾個姑娘連忙抱住她,接著只聽“砰”的一聲,她們像炮彈那樣飛了出去,眨眼間就消失在天際。




我站在火堆前,旁邊是換上T恤和牛仔褲的織女。她看著在火焰里漸漸扭曲變形的牛皮,然后咬了咬嘴唇,像是下了什么決心那樣,把自己那件白色長裙也丟了進(jìn)去。然后她拎起箱子。

“我們走吧。”

“去哪?”

“當(dāng)然是去你那兒了!”




我?guī)е椗ヒ姸濉K嬖V二叔自己是鄰村來的姑娘,那頭老牛被我當(dāng)聘禮給了她父母。

他怔怔的望著織女好一陣,像是看到了熟悉的人那樣,嘴唇動了動,想說些什么,卻又什么都沒有說。

最后他才說道:“孩子啊……好,很好。”

說完這句話,他的眼睛里卻不自覺的流露出莫名的悲傷。




就這樣,我和織女生活在了一起。牛沒有了,沒法繼續(xù)依靠放牛為生,于是在村里人的幫助下,我們對父母留下的老屋進(jìn)行了修繕,把它改造成了一間客棧。

中秋節(jié)那天,我們在修好的客棧里開了一個聚會,邀請鄉(xiāng)親們參加。我們早早的把食物準(zhǔn)備好,客人到了,就一起忙著招呼他們,織女給大家倒酒,還拿出立即可取的照相機(jī),給鄉(xiāng)親們拍照。

狗蛋也從鄰村來了,我介紹他和織女認(rèn)識。見到他的那一刻,織女臉上露出有些驚訝的神情。背著他的時候,她悄悄問我:

“這就是你常提起的那個狗蛋?”

“是啊。”

“……長得像吳彥祖。”

“吳彥祖是誰?”

“……”




經(jīng)營客棧并不簡單。每周一次,我和狗蛋去城里,他售賣藥材,而我則購買食物和一些牙膏,香皂之類的易耗品。走之前,織女會交給我一張紙,上面寫了她需要買的各種小東西:有時候是一個“綠色的玻璃花瓶”,有時候是“木制煙斗擺件”,或者“白色或淡藍(lán)色,有小鳥或花朵圖案的掛鐘”。織女用這些東西把客棧的里外都布置了起來,她在正對著門的墻壁上開辟了一片地方,混雜著貼著住店的客人和我們自己的照片,她還找人在屋子外面挖了一個池塘,里面種上睡蓮,又在池塘邊搭了一個涼棚。

在旅客稀少的時候,我們就去田邊散步,或者去湖里游泳,或者待在屋子里,一邊抽煙,一邊聽音樂。她給我讀箱子里帶來的書,而我給她講從祖輩那里聽來的,村子里一直流傳下來的故事。

直到有一天,我們正在客棧的大堂里吃飯,突然有人按響了門鈴。我走到門前,看到門外站著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他穿著一身金光閃閃的鎧甲,眼眸里也閃著金色的光。

“織女在這兒嗎?”他冷冷的問道。

我正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沒想到身后傳來織女的聲音。

“是的。”

“你應(yīng)該知道我是誰。”那個男人說道。

“是的,我知道。”織女?dāng)n著長發(fā)走過來,擋在我身前。

“那你也應(yīng)該知道反抗是沒用的。”

“我根本沒想反抗。”她平靜的說。

那男人的臉上反而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我們走吧。”她做了個請帶路的手勢。

我想說什么,但是她制止住了我。

身材高大的男人搖搖頭,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織女摸了摸我的臉,然后說:

“對不起,今天雖然輪到我洗碗,但恐怕是洗不了了呢。”

說完,她也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我追著跑出去。只見屋外的空地上,停了一個巨大的碟形物體,物體中央打開了一扇門,里面射出強烈的光芒,一道懸梯慢慢降了下來。

“喂——”我一邊跑,一邊大喊。左腳的拖鞋掉了下來,但我依然在奔跑。

“——你的東西怎么辦!音樂呢!”我沖著光芒里那兩個模糊的人影道。

“都留給你了吧!”遠(yuǎn)遠(yuǎn)的傳來織女的聲音。




我告訴二叔織女走了。他看起來對此卻并不感到意外,沒有多問,只是淡淡的說:

“走了就走了吧,生活總還是要繼續(xù)下去的。”

那是我唯一一次從二叔的語氣中,聽出上了年紀(jì)的人才有的滄桑。

之后很多年過去了。村子里通了公路,客棧的生意也越來越好。我擴(kuò)建了客棧,添加了客房,安裝了衛(wèi)星電視,還雇人改造了睡蓮池,把涼棚變成了涼亭。狗蛋的藥材生意也興旺起來,不過這卻比不上他在娛樂圈的發(fā)展。那天在他去城里買藥的時候,遇到一個進(jìn)山拍攝電視節(jié)目的劇組,導(dǎo)演一眼看到了他,說他長得有明星氣質(zhì),讓他去拍電視劇,聽說馬上就要就要從配角,升任男主角了。

二叔去世了。臨死之前,他告訴我,把他安葬在靠近湖邊的空地里,能看到東方天空的地方。

在無人的夜里,我會取出那臺MD播放機(jī),放進(jìn)一張織女留下的碟片,然后倒上一杯葡萄酒,獨自靜靜的聽。




那天,我一個人在客棧的柜臺里算賬。突然間,一陣狂風(fēng)刮過,當(dāng)我睜開眼睛的時候,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xiàn)在大堂里。

是那個有著金色眼眸的男人。

“你好,牛郎。”

我抬頭望著他,一只手用力按住計算器,像是怕它會突然飛走那樣,另一只手慢慢挪向桌子底下的獵槍。

“假如我是你,我就不會那樣做。”男人撇了撇嘴。

我的手放松下來。

“你來干什么?”

“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他慢悠悠的說道,一邊在房間里踱著步——捏起玻璃花瓶里的玉蘭花聞聞,又拿起桌上的木制煙斗看看。

我默不作聲。

“天庭決定給你一個機(jī)會——”他踱到那面照片墻前,突然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那樣,抬起頭,湊近一張照片仔細(xì)察看。

那是當(dāng)年織女給二叔拍的一張照片。

“怎么了?”

“沒什么,”他眨了眨眼睛,搖搖頭,“我以為看到了很久以前,曾經(jīng)見過的人,但這想必是我弄錯了——明晚的七夕之夜,你可以通過鵲橋與她相見。”

“這聽上去像是個好消息。”

他咧嘴笑了。我從來沒想過他也會笑。而且笑得還并不難看。

“不過,你聽說過‘天上一年,地下十年’吧?所以,雖然對于你是二十年的時間,對她來說可只是兩年的時間,”他上下打量了我一下,繼續(xù)道,“假如我是你的話,我會考慮起碼把自己整得體面點兒。”




我一個人進(jìn)入自己的房間,打開最后那瓶納帕谷赤霞珠,然后,一遍一遍的,聽那首肖邦的瑪祖卡。

第二天夜里,我穿上最好的一套西裝,手里捧了一束玫瑰,早早的站在屋前的空地上。夕陽西下,月亮慢慢的從遠(yuǎn)山背后升起,銀白色的月光溫柔的傾瀉而下,璀璨的星辰漸漸從藍(lán)黑色的天空中顯現(xiàn)出來,連綴成銀色的河流。這時候,突然刮起了一陣風(fēng),一團(tuán)黑云般的物體從遠(yuǎn)處壓過來。

那是遮蓋天空的鳥群,喜鵲,有著兩米寬翅膀的巨大喜鵲。

那些喜鵲飛過來,穩(wěn)穩(wěn)的停在草場上,千百萬只喜鵲,搭成了通向天空的橋。我試探著踩了上去,感覺像是踩在棉花上,輕飄飄的,腳下的喜鵲眨了眨黑色的眼睛,并沒有發(fā)出聲響。

我小心翼翼的一步步走上這喜鵲之橋,只見遠(yuǎn)處的橋邊,站著一個白色的身影。

我的心跳開始加速。我小跑著過去。是她,容顏正如二十年之前。

“喂,你遲到了。”

“對……對不起,”我低下頭,整理了一下頭發(fā)和西裝,然后把花遞給她,“我給你準(zhǔn)備了這些花。”

她接過花,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露出了二十年前的燦爛笑容。

“真香。”

“你……還是一樣漂亮,而我……卻已經(jīng)老了。”

“你個傻瓜,”她摸了摸我的臉,然后道,“你不知道現(xiàn)在最流行的,就是大叔么。”

然后她轉(zhuǎn)過身,不知從什么地方拿出一瓶紅酒。

“喝一杯?這可是波爾多梅洛。”

我們抽著煙,一邊喝著酒,一邊看著腳下流淌的星河,身邊,吹來涼爽的風(fēng)。突然間,她說道:

“哎……喝著紅酒,就是想吃點什么呢。”

“你是說……”

她露出狡詰的笑容。

“烤喜鵲……你可愛吃?”

話音剛落,我只覺得自己腳下的鵲橋重重一沉。

- 完 -



作品列表:

《中國古代神話和傳說故事集》系列

1. 七夕

2. 出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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