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夫人皺著眉頭,每月與家里的管家對賬是最讓她頭疼的事情,雖然天生愚鈍,但算盤上的珠子不會騙人,家道已經衰敗了。衰敗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老爺走的時候也是擺過大席的,蒙祖上庇蔭,老爺做過一陣子不大不小的官,平日里結交的都是京城里的達官顯貴,后來變法了,老爺沒被抓就已經是老佛爺開恩,還能要求些什么呢?老爺也樂得逍遙自在,從此轉身一變成了閑散文人,嘴里天天念著“吾不能為五斗米折腰?”。
王夫人嘆了口氣,對管家說,“就這樣吧,今年看來是拿不回那幾畝地了,其實抵出去也好,省心。少爺小姐回來沒?”
門口傳來了少爺王琪宇的叫罵聲,“奶奶的,小瞧爺是不是,讓你們吃不了兜著走,去他媽的。媽,媽,你在哪呢?”
王夫人應了一聲,少爺急匆匆的撩開簾子,露出了蟹皮青的腦袋頂,黑油油的辮子甩在身后,渾濁的眼睛里滿是血絲,嘴里噴著酒氣,“媽,有錢沒?我著急用。”
“又去賭了?”王太太板起臉。
“沒有,媽,有急事,兄弟們還等著呢,你不懂,火器營的有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旗兵,今天和我們在聚義酒樓鬧上了,砸了酒家不少東西,現在扣著人,讓拿錢賠。”王琪宇所在的步軍營和火器營向來不和,如今上面要建洋部隊,更增加了火器營的氣焰,小小驍騎就敢拿架子,真是反了。
“不許鬧事,這是好不容易找到的差事,虧了還有你父親的面子在,不然誰會搭理我們孤兒寡母。”王太太向管家努努嘴,管家心領神會,帶著少爺去取銀子。
少爺前一只腳剛跨出門檻,臉一偏,擠出了個難看的笑,嘴里含含糊糊,“對了,媽,你倒是提醒我了,確實還欠著幾兩賭債,抽空讓蔡媽買菜的時候順帶手還一下。”還未等聽到回答,啪的一聲,簾子就落下來。
王夫人搖著頭,她今天實在是頭疼的厲害,也愈發覺出自己的衰老,她想起昨天沒有抄完的經書,我佛慈悲,一個女人家如何能撐得起家業,只能求佛祖保佑兒子能浪子回頭,快些承擔起家里的重擔,這般坐吃山空,總有一天要流落街頭。還是抄經書吧,抄夠了,佛祖就能知道她的心有多誠。
小姐王琪敏到家的時候,蔡媽正準備去買菜,蔡媽是家里的老傭人,又是王琪宇和王琪敏的奶媽,所以先前遣散傭人時把她留了下來,如今也只有她和管家兩人還在,兩人干五個人的活,整天忙的腳不著地。蔡媽挎著菜籃向小姐行了禮,低聲道,“太太念佛呢,小姐今天放的早啊。”
王琪敏曾經讀過私塾,自從父親支持新法后,便讓她去讀新式女子學校,這件事還讓王夫人吵鬧了好些日子,說什么女人在外拋頭露面不正經,以后找不到婆家,但隨著后來父親去世,變賣家產,王夫人好像忘記了這件事,她也就混著繼續上了兩年,如今已經十七歲的她,出落的很標致,柳葉眉,鵝蛋臉,粉紅小嘴,最引人注意的還是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蝴蝶翅膀似的長睫毛撲扇著,甜言蜜語就從那雙眼里源源不斷的流淌出來。
“是,學校又要組織學生活動了,正鬧停課。哥哥回來了?”
“哎呦,那個小閻王在外面鬧了事,回家拿完錢抬腳就走,不然太太也不會這個時間去念佛,小姐,你先歇著,我得趕緊去了。”
太陽落山后,不僅少爺未歸,就連去菜市場的蔡媽也沒回來,王太太讓管家去外面找,管家還未出門,蔡媽就氣喘吁吁的跑進來,衣服前襟上沾著片血,已經干透,顯出鐵銹的褐紅色,先前手上的籃子也不知去了哪里,她見著太太咧嘴就哭,嗚嗚哇哇的嘴里不知說了些什么,只聽見提了幾次少爺的名字。
王太太臉色煞白,讓管家倒杯水給蔡媽喝,蔡媽咕咚咕咚喝完水,順了氣,才說出完整的話來,“太太......小姐......快去......少爺闖禍了......把人捅了......全身是血,他腿斷了,現在躺在酒樓動彈不得。”
待太太和小姐把少爺用運干柴的木板車運回來時,王琪宇已經陷入昏迷,渾身的酒氣和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嗆得人眼淚直流。王太太從衣服里摸出幾錢銀子讓管家去請個大夫,怎么還不來?少爺的呼吸弱了下去,她和小姐不時趴在他胸口上聽,還有動靜。
“琪宇啊,琪宇,不怕,媽媽在,再支持一會兒,一會兒大夫就來了。兒子,我的兒啊......”
不一會兒管家帶來了個生臉,頎長身段,一襲青袍,走起路來步步生風,臉上白白凈凈,連胡茬也沒有,王太太瞇起眼,盯著來人,“我們在哪里見過?”
"太太,趕緊讓大夫瞧病吧,這是留洋回來的洋大夫,我都打聽了,醫術高,比那些混飯吃的老家伙強多啦。”管家擦著腦門上的汗說。
"楊大夫,您說說看,我兒子以后會成瘸子嗎?”
“媽,不是姓楊,是說這個大夫喝過洋墨水,是吧?大夫貴姓?”琪敏看著年輕醫生英俊的側臉,臉頰變成玫瑰色,更加嫵媚動人。
年輕醫生不為所動,冷淡的說了兩字,“姓柳。”
柳,柳是個好姓,柳下惠是正人君子,柳永是風流才子,他們都姓柳,琪敏還想追問年輕醫生的名字,可看見他冷靜又熟練的操作那么多亮晶晶的金屬物件,這個念頭被壓了下來,知道姓柳就好。
柳醫生調制了一些白色粉末讓病人喝了下去,又固定好了少爺的斷腿,才站起身,整整衣衫,用那清高冰冷的腔調道,“凌晨應該就能蘇醒,明天我來復診,診費十錢。”
說完靜靜等著,王太太如夢初醒,慌忙從香包里數出十錢交到醫生手里,柳醫生攤開手掌,用手指點著錢,嘴里低聲數著,“一,二.,三......十”,微微一笑,轉身告別。
琪敏看著柳醫生離去的背影,嘆了口氣,“多么干練的醫生,一看就是聰明人。”
而王太太卻皺著眉頭,自言自語,“這人怎么這么眼熟?不過不管在哪里見過,這人不是愛財如命就是以前是窮鬼,看他對待錢的那個勁,嘖嘖,是個貴族就絕做不出來,還有那張臉,冷冰冰......”說到冷字,王太太打了個噴嚏,渾身哆嗦,剛一入秋,夜里就涼起來。
二
次日,琪宇果然蘇醒過來,可琪敏卻倒下了,她渾身發熱,為哥哥守了一夜又受了風寒,一病不起。王太太摸著女兒滾燙的額頭,眼淚斷線珠子似的往下掉,“我這是造了什么孽......”,蔡媽懷疑這是癆病,她的兒子就得癆病死的,她哭著說鬼魂找錯了人,要索命也要沖她來。
柳醫生又多了一位病人,他取出聽診器,讓蔡媽幫小姐轉個身,背對著他,冰涼的扁平金屬塊貼著藕粉色的薄衣,緩慢移動,他靜靜的聽了一會兒,肺里雜音不大,他從藥箱里取出一個紙包,里面幾粒白色藥片,他寫下方子,讓病人按方服用。
王太太揉著紅腫的眼,問道,“是癆病嗎?”然后嗚嗚咽咽的又哭起來。
“只是初期癥狀,按時用藥就能痊愈。”
一日,兩日過去了,小姐仍未有好轉,到了第五日,竟咳出血來,王太太日夜不離女兒床邊,見此景,眼前一黑,暈了過去。柳醫生日日來,即為琪宇換藥,又時刻觀察琪敏的狀況,但無論是誰都猜不出他的態度,既不樂觀也不悲觀,總是擺出高傲的姿態,在房間里踱步。到了第七日,小姐的溫度終于降下來,她睜開眼,靦腆笑道,“媽,我餓了。”
經過實踐的檢驗,柳醫生的醫術受到了大家的贊揚,現在不僅是小姐少爺對柳醫生欣賞不已,連苛刻的王太太也收回了之前的評價,稱贊他是全京城最好的醫生,比太醫院的老先生都強。琪敏畢竟年輕,很快恢復生氣,琪宇也能拄著拐杖挪幾步了,大家決定在柳醫生最后一次出診時留他吃飯以表謝意。
柳醫生對吃飯沒有多大興趣,但是喝茶倒是可以。王太太拿出了家里最好的碧螺春,琪宇琪敏坐在醫生一邊,王太太坐另一邊,蔡媽做的點心擺上桌來,“嘗嘗吧,蔡媽親手做的點心,別處可吃不到。”琪敏紅著臉說。柳醫生端起茶杯,用杯蓋掠去浮起的茶葉,一口一口抿著茶。
琪宇挑起話頭,“聽說,洋人的祖宗是山羊,身上都是山羊味?”
柳醫生嘴角上揚,流露出嘲諷的微笑。
琪敏用手肘搗了搗哥哥,搖搖頭,琪宇也覺得剛才的問題有些傻,他決定重新問一個,“你說為什么這洋人的武器就比旗人的好呢?”
琪敏嘆了口氣,“哥,柳醫生又不是當兵的,怎么知道這些?柳醫生,我們還不知你的全名呢?”
柳醫生放下茶杯,眼皮微抬,意味深長的看了王太太一眼,“柳毅,這是養父起的,以前叫曹春雷。”
曹春雷,想起來了,就是那小子,沒想到,長大竟然飛上枝頭,果真造化弄人。
“那......我能叫你毅兄嗎?毅兄,你說我好好的怎么會得癆病呢?”琪敏撲閃著大眼睛看著柳醫生。
“癆病通常是在你身體疲乏時,細菌,也就是結核菌經呼吸道或消化道進入身體造成的,損害最大的還是肺部,不過也有其他器官受到繼發感染的病例,還好你的癥狀發現的早,用藥物就能控制,不過以后得注意,這個病容易復發。”
看吶,他認真的表情,說出來的每個字都有深度,原來世界上還有許多他們不知道的事情,不管哥哥還是母親,管家還是蔡媽,都半張著嘴,答不出一句話來,琪敏也不懂,但就是說不出的喜歡,喜歡這些晦澀的字眼。
“什么.....菌?”王太太瞪著眼睛,癡癡的問。
“哎呀,不管什么菌,我只知道沒有柳醫生治不好的病。”琪敏斬釘截鐵的說。
“我一會兒還有病人,先走一步。”柳醫生放下茶杯起身告辭。
琪敏感覺柳醫生離去時眼睛在她臉上停留了很久,她甚至篤定,以后柳醫生還會來看他們,那時就不會作為醫生,而是作為......朋友,他們會成為朋友,想到這里,她的臉又紅起來。
三
晚飯后,管家走到廚房,給蔡媽幫忙,他搖著頭笑,“曹春雷,好小子......”
"誰說不是呢,想當年,老爺還在世,他可沒現在這么細皮嫩肉,天天在泥堆里打滾,臉上掛著鼻涕就想鉆廚房,我沒少打他后腦勺。"蔡媽出神的望著墻,往日的繁華又浮現在面前。
“誰能想到呢?我們也老了......”管家抖干手上的水,“早些休息吧,老骨頭還能出幾天力呢?”
蔡媽哎哎的應著,不過她是睡不安穩的,同樣睡不踏實的還有王太太,她翻來覆去的琢磨,曾經樵夫的兒子,笨的連雜役都干不好,如今怎么搖身一變成了醫生?還在曾經主人的面前擺架子,啊呸!就應該一個巴掌扇他的臉,讓他不睜眼瞧人!順藤摸瓜,她又可惜診費,真貴呀,半把月下來,這個曹春雷撈了不少,生人都要打折的,更何況是這種關系了,就應該義診!鐵石心腸,人面獸心!王太太搜腸刮肚,把所有能想到的詞都罵過三遍后,天已經微微亮了。
琪敏所希望的情形并沒有發生,柳醫生沒有再次上門拜訪,她只能在上學的路上偶爾看見柳醫生坐著人力車來來往往,男人嘛,總是事業為先的,這幾日他是不是又消瘦了些?琪敏總是覺得柳醫生的目光在她身上,火辣辣的,可待她抬起頭細瞧,只剩下空蕩蕩的胡同,和墨點似的背影了。
王太太則擔憂另一件事情,琪宇因為打架斗毆,違反軍規,被革職了,這讓她的頭發又白了許多。找舊相識疏通關系已然行不通,一是因為家中衰敗,誰也不愿意趟渾水,二來,琪宇不爭氣,遺傳了父親閑散習氣,如今仗著身上負傷,在家一住小半年,還養起鴿子,意圖靠賣鴿子掙錢。
“玩物喪志!”王太太掃視院里星星點點的白色鴿糞,氣的咬牙切齒,“等我腿一蹬,看你怎么辦!”
“媽,你怎么又說喪氣話,我期盼著你壽比南山呢!”琪宇比半年前圓潤了,手里攥著把糧食蹲在地上喂鴿子。
“媽就希望你能做點正事,不要像你父親一樣,家業遲早會敗在你手上。”
"媽,你說的嚴重了,現在京城里的闊少都興養鴿子,一只好雛鴿能賣不少錢,小寶貝們,你們可要多下蛋,我可指著你們振興家業呢!"他手里抓住一只鳳頭點子,這種鴿子全身雪白,僅鴿頭和尾羽有黑班,他輕輕撫摸著鴿羽,鴿子咕咕咕的偏頭答應著。
"媽,你聽,它說好,嘿嘿。”琪宇嘻嘻的笑,又去整理鴿籠。
“哎......”王太太搖著頭走進屋里,紅木的書柜被搬走了,梨花木的屏風抵債了,老爺收藏的書畫也被變賣,屋里一下子空曠不少。她環顧一周,深深嘆了口氣,“只能委屈琪敏了......”
四
三月應該已是初春天氣,不料忽降一場大雪,琪宇的鴿子被凍死半數,靠鴿子振興家業的夢想泡湯了,琪宇連喝三天大酒,索性連剩下的鴿子也扔下不管了。
蔡媽可惜被凍死的那些,只好揀幾只好的給太太、小姐補身,這日,蔡媽正在清理鴿毛,突然聽見有人扣門,便將門開了個小縫。門口站著個打扮的花枝招展的中年女人,她正納悶,中年女人開口了,“王府琪敏小姐可在?”看來不是認錯門的,蔡媽將她讓進來,去叫王太太。琪敏因為中途輟學,也賦閑在家,看見來了生人,急忙躲在正室旁的窗戶下偷聽。
中年女人從腰里取出個煙袋鍋,慢條斯理加上煙草,叭滋叭滋的抽起來,她斜眼打量了一番王府的擺設,心里大約有了底,才慢慢說,“有人托我來給琪敏小姐做媒。您就是母親?”
王太太點點頭,端莊的笑道,“敢問是哪個府上的公子?”
中年女人用煙袋鍋指了指屋外,好像人就站在外面似的,“就是柳府的公子,做醫生的那位,他來托我說媒。”
躲在窗下的琪敏隱約聽到了柳府,又聽見醫生,心跳加速,莫非是他?她迫不及待的又將耳朵貼緊窗戶紙,希望聽到更多的消息。
“還請您說的明白點。”
“柳毅,柳公子。”
“他?可是他......之前來家里時并沒有對犬女有任何表示,他......”王太太回憶起柳醫生冷冰冰的臉,皺著眉頭。
"男人怎么會有我們女人細心?柳毅公子您是見過的,青年才俊,一表人才,一個月少說也能掙幾十兩銀子,您女兒嫁給他可是享福的命。"
王太太思索了一會兒,仍然不相信媒婆的話,曹春雷兒時的樣子和柳毅現在的模樣同時出現在腦海里,交叉重疊在一起。
“不過......”中年女人沉吟片刻,湊到王太太的耳邊,輕輕嘀咕了幾句,琪敏仔細辨別,仍然聽不清說了些什么,只聽見,王太太“啊!”的一聲,然后開門、送客。琪敏慌忙藏起,她想問問母親,剛才媒婆說了些什么,又羞于開口,“柳毅,柳公子......相公......”她喃喃的說著,將臉藏在枕頭下,美美的睡過去。
王太太一個人在屋里呆坐著,剛才媒婆的話分明是這樣講的,她又不敢信,三萬兩銀子的彩禮,現在哪怕是一萬兩她都拿不出,三萬兩.......曹春雷,你是利欲熏心還是刻意報復?殺千刀的狗奴才!當初就該賣了你,賣了你也值幾兩,三萬兩銀子......
媒婆這日的行程很緊,她盤算著,王府過了還有薛府,還有桂府,她要把媒都說到,管他生張熟魏,只要有了三萬兩,柳公子就能滿意,他買他的大庭院,她拿她的媒人錢,買賣成交,一拍兩散!
五
自從媒婆走后的幾個月,琪敏心情格外的好,她細心呵護院子里的花朵,想到等迎春花開后柳醫生就要上門提親時,就羞的把臉低下。她也常上街去,有時是幫蔡媽買東西,有時并沒有什么事,只是希望能偶然碰見柳醫生,柳醫生會慢下腳步,與她搭搭話,聊聊那些可怕的疾病,他是如何讓垂死的老人換發新生,又如何拯救已經在閻王殿報道的少年,他的醫術在她心里竟發展成仙術般的存在了。可是,柳醫生一次也沒有停下腳步,他總是很匆忙,在她眼前一閃而過,帶著少女的心事消失在曲折幽深的胡同里。后來,迎春花開了又謝,她盼牡丹花,牡丹花也沒有帶來她日思夜想的人,直到合歡樹上也吐出了紅蕊,她終于下決心要問問母親了。
王太太很吃驚女兒竟如此大膽,她想起當日媒婆飛揚跋扈的姿態就生氣,又不好明說,只是說,“你一個女孩子家怎么知道大人的事情,那日來的是我舊時的好友,不過敘敘舊,怎么會是給你提親呢?”
琪敏憋紅臉,“那人不是媒人,難不成是給哥哥提親?只怕是你瞞我,若是柳醫生真娶了別人我才信!”
哥哥琪宇正巧路過,聽到這話,便接道,“你別說,柳醫生真是在上個月結的親,據說是藥鋪老板的女兒,也算是同行了,家里又有些積蓄,給他們置了大庭院......”
琪敏聽到一半,晴天霹靂的消息就將她釘在地上,一步也不能動,柳醫生已經娶親?那當日自己聽來的消息究竟是真是假?她糊涂了,柳醫生的臉在她面前晃,她的眼淚奪眶而出,“不會的,不會的。” ?然后跑進自己的閨房,用身子將門抵住,大哭一場。自此以后,琪敏消瘦了許多,從前飽滿的花苞一般的臉蛋瘦削下去,顯出憔悴的美來,她總是無緣無故的嘆氣,落兩滴眼淚,也很少出門,茫然的從院子的這顆樹下游蕩到另一顆下,那個活力的少女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美麗的幽魂。
也許柳醫生取親的噩耗并沒有徹底將她擊倒,給她最后一擊的是母親突然的重病,一日母親正在念佛,毫無預兆的,她暈倒在佛像前,琪宇提議去找柳醫生,但她死也不從,“不過是受了風寒,不必興師動眾,再說,診費......”她悲哀的掃視著空蕩蕩的屋子,家里已經沒有可賣的了......哥哥看著奄奄一息的母親變得六神無主,琪敏不得不在一日之內做起家長,她將虛弱的母親安放在床上,為她擦洗身體,熬煮草藥送到她的嘴邊,但這些終究沒有用,所有人都知道王太太這回是真的要休息了,佛祖沒有顯靈,誠心抄寫的佛經也沒有顯靈。
在一個秋夜,王太太掙扎著拉住琪敏的手,暗黃的眼珠里混雜著眼淚與血絲,“我對不起......你......”她吐出最后一口氣,“照......顧好......哥......哥”就告別了一雙兒女,結束了自己輝煌又悲哀的一生。
王太太去世后,琪宇和琪敏變賣了宅院,除了交付送葬和還外債的錢,他們租下另一處小院,管家離開了,他去投奔鄉下兒女家,蔡媽卻堅持不走,她說自己無依無靠,只有少爺和小姐和她還有緣分,她愿意伺候到死。“以后咱們娘仨,好好生活吧。”她說。
六
琪敏走在小路上,天空飄起雪花,她的身體微微有些顫抖,距離母親去世已經有三個月了,三個月前她還是個小姑娘,三個月后,她已成為了大人。生活拮據逼得她只能尋求曾經師長的幫助,幸運的是一所小學正缺一名教師助理,一個月五兩銀子,她滿心歡喜的答應下來。五兩銀子夠一家人的伙食了,再加上蔡媽洗衣貼補的那些,他們蠻可以稍微輕松些......只是哥哥又開始喝酒了,他說他無法釋懷母親的死,他把母親的死怪在她頭上,每日醉醺醺的回家,有時還會帶回來個女人,她呼出一團白氣,將衣服又拉的緊了些。
“前面的人讓一讓,讓一讓。”人力車夫在黑夜中喊著話,熱烘烘的汗氣形成了個人形的罩子,將他罩在里面。
琪敏走到旁邊,轉過身來,在昏黃的燈光下,她看見,人力車上端坐的人,不正是柳醫生?他在街道盡頭下了車,交給車夫錢,走進一扇門里,再也未出來。
"原來他住在這里。"琪敏自語道。往日的情愫涌上心頭,她慌亂的想要逃走,卻邁不動腳步,她記住了地址,又笑自己,“記這些做什么?走吧......他現在不是你的,以后也不是。”
回到家,她看見醉倒的哥哥,哥哥呼哧呼哧喘著氣,他身邊的女人,她有些面熟,前幾日是不是見過?蔡媽趕出來迎接,“小姐,冷不冷?我去生火。飯已經做好了。”
“她是哪位?”琪敏指指面熟的女人。
蔡媽正準備答話,琪宇醒了,他呵呵笑道,“別她呀,她呀的叫,以后這是你的嫂子,得尊稱。鳳姬,認識下,這是我妹琪敏。”
鳳姬放下手里扒了一半的橘子,挑起鳳眼,媚笑道,“初來乍到,沒帶什么禮物,南邊新鮮的蜜橘,妹妹嘗嘗?”
琪敏鼻子里哼的一聲,問,“哥,我不知道你何時取的親?我怎么突然間多出來個嫂子?”
琪宇依舊嬉皮笑臉向鳳姬道,“你看看,你看看,和我說的一樣不一樣?是不是伶牙俐齒?”又轉臉向琪敏道,“今日娶的,又如何?媽死前沒給我指親,她死了,難不成我要一直打光棍?如果她沒死,還能教訓我兩句,現在埋在地里,還魂到你身上來教訓我?”
琪敏曉得哥哥又要舊事重提,跺跺腳,躲回了屋子,夜深人靜時才拉著蔡媽的手哭訴,“鳳姬是個什么人物?他怎么能忍心將那種人往家里帶?他可還有個未出嫁的妹妹啊......”
七
自從鳳姬住進來,琪宇便不再出去喝酒,這是鳳姬的要求,她還要求每日吃蜂蜜,水果,雞肉,琪宇也一一照辦,鳳姬若是皺起眉,琪宇便急忙問,“哪里不舒服了?”她若是撅起嘴,琪宇更是要跳起來,道,“有我在,誰也不能欺負你。”家里多了這個少奶奶,琪敏和蔡媽每天都有吐不完的苦水。
琪宇不愿出去做事,卻也有著自己的生財之道,他將自己的屋子重新整修一番,擺了兩張八仙桌,幾條寬板凳,和鳳姬搭伙做起了東。晚飯之后,這兩張桌子逐漸熱鬧起來,賭牌的賭牌,搓麻的搓麻,鳳姬使出自己過硬的“職業本領”,于眾人間,點煙應酬,缺了人手便補位,客人吵起架來她嬉笑兩句,總能化干戈為玉帛,琪宇笑稱自己找了個好幫手,“鳳姬是我的財神爺,我親親的寶貝,沒有你我可怎么活呦......”
琪敏眼見家里變成了烏煙瘴氣的地下賭場,氣不過,與哥哥爭論起來,琪宇理直氣壯,“行行出狀元,這場子開一天便能掙你一個月的錢,為何不開?”
“可終究不是正經行業......”
這句話溜進了鳳姬耳朵里,她心里有結,聽見這話便以為是指桑罵槐,提高了嗓音道,"正經?什么正經,就你做的是正經行業,我們都不是正經人是嗎?"
琪敏自知觸到了霉頭,無奈話已出口,只得往回圓,“不要借題發揮,開賭場是掙錢,可若是被抓,也能罰不少,更何況每日來的三教九流,保不準里面有小偷,若是與人結怨,后果更不堪設想,我是為你們想。”
琪宇哈哈大笑,“被抓?你也不看看如今是什么年景,官員們自顧不暇,監獄人滿為患,煙館厲害嗎?也沒見有一個關門,我們不過是做些小生意。”
“若是你們繼續這樣,那我和蔡媽只好另尋住處。”琪敏本以為這句話可以讓哥哥回心轉意,不料,鳳姬冷笑一聲,“琪宇,你瞧瞧咱們的這位妹妹,為了阻止我們,這是要破釜沉舟呀,我可從沒說過趕她和那個老媽子的話,她這是將你的軍!”
琪宇連忙貼到鳳姬身邊,在她耳邊嘀嘀咕咕說了一陣,她才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好,就依你的。”
琪宇對琪敏說,“也不用你們搬走,我和鳳姬出去住,尋個大些的地方,咱們互不相擾。”
“可......”琪敏有些后悔,她并不真希望哥哥走。
琪宇擺擺手,追在鳳姬的屁股后面出了門。
“蔡媽......你知道的,我不是非趕走他們不可......”
蔡媽點點頭,“我知道,小姐,分開了也許好些......我倒是無所謂,但是你還沒成家......”
琪敏并沒有聽蔡媽講話,她愣了一會兒,自言自語道,“不行,哥哥不能走,我答應過媽的......”她拿起外衣追了出去。
八
琪敏尋了許多地方,問了許多人,仍不見哥哥和鳳姬的人影,不知不覺她走到“濟民堂”,門口一副楹聯“但愿世間人長壽,不惜架上藥生塵。除三山五岳病痛,收四海人間精華。”,那個雪夜他就是進了這里。鬼使神差,她走進“濟民堂”,“濟民堂”分了兩層,一層是草藥店,五六個藥柜排成兩列,抓草藥的伙計穿梭其中,拿著骨桿銅盤,飛快的抽出一個個木盒,草藥便在紙上堆成了一個個圓錐體。柜臺后露出半截木質樓梯,不停有人從二樓走下來,手中托的銅盤里平整的疊著方子,抓藥的伙計便依著方子開始配藥。
“請問柳醫生在這里坐診嗎?”琪敏向柜臺上藍衣的伙計打聽。
“你是說當家的吧,往里走。”伙計頭也不抬。
琪敏從一條窄深的過道向里,走了約摸十幾步,忽然眼前豁然開朗,一座庭院映入眼底,若干間房屋環抱這處院子,正中的一間門外站了一列候診的病人,想必柳醫生就在這里坐診了,她走至隊尾,耐心的等待著。
好不容易排到她,天色已經暗了,她探頭進去,柳醫生正在案前整理文件,他新理了發,也改了裝扮,一撮碎發垂在額前,發梢輕觸著筆挺的鼻梁,熨貼的西裝穿在身上,更顯人挺拔瀟灑。他看到病人進來,便催促道,“快坐下。”他指指案前的皮質軟椅。他說話的語氣,神情,依舊是冰冷的,她恍然憶起第一次見面,他便是如此,他還會記得她嗎?
“姓名?”他從上衣口袋里抽出一支鋼筆,在就診單上寫寫畫畫。
他不記得了,“王琪敏......”琪敏小聲的說。
他頓了一下,又問,“哪里不舒服?”
“最近總是胸悶,咳嗽。”琪敏盯著他清亮的眼,想找出一絲熟悉感來。
他從抽屜里取出一支壓舌板,“像我這樣......啊......”她照做了,“喉嚨沒什么問題。”他又將胸前的聽診器掛在耳上,用那冰涼的圓片掃她的背,每觸及一寸,她身上便一抖,心里有千言萬語想要與他說。
“右肺有些雜音,我給您開些藥,按時吃,注意休息。”他提起筆在紙上寫下方子,將就診單撕下,遞予她,嘴里依舊說著,“診費出門時交給柜臺伙計。”
琪敏舉起水涔涔的眼,望著他伸出的修長的指,緩緩接過單子,她多想和他再說兩句話呀。
“怎么了?還有事嗎?”他詫異的看著這位不愿意離去的病人。
“沒,沒......沒有了。”她極快的轉過身,逃也似的離開了他的診室。能看他一眼就好,她這么安慰自己道,下一次,也許他就能認出她來,他會寵溺的說,“琪敏,好久不見,怎么又生病......”
家里沒有點燈,黑洞洞的,蔡媽迎出來開門時告訴琪敏,哥哥和鳳姬已經尋到住處。
“講講過去的故事吧,我愿意聽......”琪敏將頭枕在蔡媽的腿上,眼睛呆看著房頂。
蔡媽講起了過去的大庭院,庭院里種著幾顆柿子樹,到了秋天,琪敏和琪宇就比著要往樹上爬,去夠柿子,老爺偶爾在院中做畫,開始時有十二倍的精神,可是畫到一半就開始打哈欠,那些年竟然沒有一副完整的作品。還有太太,總是抱怨下人手腳不靈便,她年輕時最看不起浪蕩子,一生卻搭上兩個冤家。蔡媽還說起了當年他們家在郊野的別院,琪敏依稀記得,那是父親去世后就變賣的祖產。
“別院邊上有個野湖,清晨的時候最美,蘆葦蕩里此起彼伏的都是鳥。你和哥哥早起不吃飯,就去摸鳥蛋。那樣的日子不再有了......”蔡媽用袖口擦著眼角,輕輕將被子蓋在琪敏身上。琪敏微蹙著眉頭,沉沉睡去。
九
琪敏并沒有吃柳醫生開的藥,她期望生病,這樣就有了充足的理由去見他的面。她有時故意穿著單薄,一次竟然冒雨飛奔回家。她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話說到一半總會咳嗽到喘不過氣,這樣的身體是沒有辦法繼續工作的,于是她辭了工,回家休養。好在家里只有兩人,節省點,也能將就過下去,蔡媽擔起了家里的擔子。琪敏過意不去,總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蔡媽奪過她手里的東西,嗔怪道,“小祖宗,你把身體養好了才是幫我的大忙呢。藥吃了沒有?”
“按時吃了。”她蒼白的面頰上已有了兩塊不健康的紅暈。她打了個哆嗦,最近一陣到太陽落山時,渾身總是發起熱來。
蔡媽連忙讓她躺下,掖好被子,“聽說......”她欲言又止。
"什么?"
“聽說那個鳳姬跟人跑了......”
"什么時候的事?哥哥呢?"她揪住被子,猛咳一陣。
"這兩天的事,我在外面送衣服時聽到的。琪宇......還是老樣子。”蔡媽拿過痰盂,小姐背過身,吐出了一口帶血絲的痰。
“蔡媽,你下回碰見哥哥,讓他搬回來住吧,畢竟兄妹一場。”她又是一陣咳嗽。
琪宇回來時,身上穿著打補丁的長褂,手里僅拿一件包袱,原來的錦緞夾襖和金銀細軟都被鳳姬卷走或是被他自己送了當鋪,換酒喝,他喝醉后便哭,砸東西,胡鬧一通,擾得雞飛狗跳。
琪敏在家待不了時就去“濟民堂”,哪怕是在門口聞聞藥香,都比在家吵鬧強百倍,那里是她的世外桃源。她排在柳醫生門外,與那些俏麗的媳婦姑娘們一起候診,她們個個打扮的花枝招展,與其說是看“病”,不如說是看“人”,柳醫生應付了一番,終于輪到她。
“小姐,您是頭疼還是肚子疼?”他將她當做每日來蹭診的女人。
“最近總是發熱。”琪敏說。
他用手背貼著她的額頭,點點頭,又取出了體溫計,讓她在腋下夾著,她的眼睛正對上他的,他柔和的目光籠著她小小的身影,是對病人的同情嗎?還是另有一份心在她身上呢?兩人沉默著,屋內的西洋鐘發出輕微的“咔噠”聲,她鼓起勇氣問他,“柳醫生,您有太太......了?”
他微微點頭,“太太在后院,有時也來我這里。”
“您太太一定很賢淑。”
他低下頭,露出靦腆的微笑。
她還想問,如果沒有太太他愿意娶她嗎,可時間已經到了,柳醫生細細看過溫度計,開了兩副退燒的藥給她,示意下一位病人進來。她走出門,心里想,現在他肯和說些別的了,被他碰過的額頭有絲絲涼意,如果再來幾次,他們也許會一起喝喝茶。
十
琪宇又開始砸東西了,嚇得琪敏和蔡媽縮在屋內一角瑟瑟發抖,琪宇從妹妹枕頭底下翻出來一些錢,琪敏求他還給她,“那是家里最后的錢了,我還要去看病。”
琪宇已經喝紅了眼,顧不得妹妹的哀求,“什么看病?借給親哥哥總比過丟進那個無底洞,我的傻妹妹啊,柳醫生已經有老婆了,你還湊去做什么,丟人!”他晃晃悠悠的走出門,“今個我手氣好,贏來的錢讓你去看京城最好的醫生,姓柳的是什么狗屁玩意兒......”
琪敏眼見著哥哥走出了家門,急火攻心,眼前一黑,暈了過去,待醒來時只覺得渾身炭火般燒得難過,她嗓眼甜膩,朝地上吐了幾口血,想站起來時,腿上卻不吃力。“蔡媽,有勞你,借我十錢銀子,我還要去柳醫生那里一次,恐怕......這是最后一次了。”
老仆的眼淚撲簌簌的掉在她的手上,她從貼身的口袋里取出十錢塞在她的手心,“我也只剩這些了,剛好十錢......”
琪敏找出最好看的衣服穿在身上,來來回回試了好幾套,終于腳踩棉花般的走去“濟民堂”,這日的人特別多,排隊的人們繞了個大圈,竟然排到了前廳,她頭暈眼花屢次要跌倒在地上。
終于聽到他的聲音,“下一位。”
琪敏扶著門,走了進去,坐在軟椅上喘氣,嘴里盡是血腥味,腦袋里空蕩蕩的,眼里起了一層霧,透過霧,她看見柳醫生端坐在桌前。
“又是您,我開的藥都吃了嗎?”他焦急的問。
她什么也沒有回答,他帶上聽診器仔仔細細聽了她的肺,現在不僅右肺里聲音有濁音,連左肺也有了。
“現在您不必吃以前的藥了。”
琪敏透過那層霧看到,他有些難過,原本冷漠的臉上有近乎同情的東西。
“不吃了。”她小聲說。
“請告訴您的母親,不要吃那些不容易煮爛的粗糧......流質食物對您的病有利。”柳醫生開始提出各種忠告,筆尖在就診單上唰唰的快速寫著,琪敏坐在舒服的軟椅上,看著柳醫生不停動的嘴,她什么也沒有聽進去。最后他停了下來,將就診單遞過來,眼睛看著她,等著她起身離開。
琪敏沒有走,她喜歡坐在這里聽他侃侃而談,她不愿意回家,去見醉醺醺的哥哥。
“小姐,您可以離開了。”他眼睛瞥向門口,耐心的等著。
“求您......”她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不要趕我走......”兩滴淚珠滾下來,打濕了衣裳,她的頭無力的垂著。
“這是怎么了......”柳醫生瞪大眼睛。
“我愛......您......”她終于說出了那句話,隨后身體倒向一邊,軟軟的手臂幾乎沒有做任何支撐,就倒在的地板上。
醫生滿臉漲紅,一種從出生起從未有過的感情溢滿心田,他的嘴唇顫抖了,他小聲的說,“我該怎么辦......該拿你怎么辦呢......”他想叫護士,隨便誰都好,快來幫他化解這尷尬的場面。
他在診室里轉著圈,五分鐘后,他決定要做些什么。醫生紅著臉,心跳得厲害,他輕輕將她抱起,天啊,她是如此纖瘦,他幾乎沒有使很大勁就將她平放在簡易醫療床上。醫生解開了她頸部的盤扣,這樣能讓她呼吸的更通暢,從她袖口滑落出所有他曾經開過的藥,總共五包,現在全部的散在床上和地板上。醫生取了一杯涼水,噴在她臉上......
琪敏睜開眼,努力的想看清自己是在哪里,及至她看清了醫生的臉,又喃喃的說,“我愛您......”她深邃的眼睛里閃著淚,濃密的睫毛上也掛著幾顆,像清晨嫩葉上的露珠,發出炫目的光來。
醫生原本清晰的腦袋現在亂得一鍋粥,胸膛里的心砰砰跳,快要化作塵埃里的往事此時全部涌進腦海, 脹得腦袋生疼。他憶起叫曹春雷時服侍過的主人,如何被打的走不了路,他又如何在一個雷雨夜逃出來,因為生無分文,只能在街道里靠乞討為生。有時餓的要和豬去搶食,在一個雪天,他終于饑寒交迫倒在了路上,本以為人生到了終點,卻是命不該絕,一個姓柳的老中醫收留了他,因為沒有子嗣,認了他做兒子,供他上學,七年前撒手人寰,留下了些資產,他用這些錢出國深造,刻苦學習,才有了薄名。
他從未想過愛情,那是奢侈品,唯有錢,才能帶給他安全感,兒時的遭遇變成噩夢每每在深夜來到他的枕邊,婚姻,事業,家庭,都可以變成錢,有了錢他才安心,以前他總這樣以為。
可是......今天......“你不要躺在這里......我得給你準備一張合適的病床......”他用溫柔的近乎化作水的聲音在她耳邊說。
琪敏慘白如紙的臉上浮現了笑容,用手臂掛住他的脖子,他們的臉挨的如此近,她甚至能看見醫生白皙皮膚下細小的血管,真想伸手摸一摸。“這是我做過的最好的夢......”
病床就安排在診室對面的隔間里,柳醫生一下診便去看望她,他用盡畢生所學,想要挽救她的生命,可是已經太晚了。第三天天還未亮,她便在睡夢中帶著微笑死去了。
柳醫生在琪敏死后繼續過之前的生活,不過他不再直視女病人的眼睛,他會向旁邊看,或者看空地,天氣好的時候他經常在窗前發呆,太太問他在想些什么,他只是微微笑著不說話。
診室里的病人越來越多,他找了個幫手,因為這人以前總是闖禍,他好不容易才做通太太的工作。“琪宇,去看看今天來了多少病人。”
琪宇點著頭,醫生喜歡看他笑瞇瞇的眼睛,那雙眼總讓他想起一個女人,眼睛大大的,晶瑩剔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