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子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削去了頭發,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
剛剛接掌明家的明鏡再次聽到了這段唱詞,不由得心生悲涼,巴黎歸來,父親離世,家中巨變,照料幼弟,“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上一次再聽到這段戲是什么時候了呢?
三年前
一曲唱罷,突然一聲槍響帶著臺下一個人仰面栽下,隨之而來幾聲混亂的槍響,戲院瞬間變成了戰場,臺上唱戲的人也不知去了哪里。
明鏡逆著人群從樓上的雅間里向槍聲最密集的地方走去。她聽出有一個槍聲發出的位置是不動的,這個14歲的少女也不知是哪里來的勇氣,徑自走去后果然看到了那個唱戲的戲子:
“你受傷了”
戲子聽后沒有說話,明鏡不急也不惱,繼續說道
“我帶你走吧”說著便上前攙扶起他,明鏡攙扶著他踉蹌地走著,身后的槍聲停了,追擊的人的腳步聲卻更清晰了。
他好像比以前更高了,也更壯了,明鏡心里想。
明鏡帶著他從戲院的地道里走了出來,幸虧修建的時候父親建了這個地道,明鏡想。
后頭看去劇院已被團團圍住,說來也是,北洋政府的要員被刺殺也應當如此興師動眾。
明鏡把他帶到了自家的私人診所,她看著醫生把子彈從他身體里取出來,又看見他額頭上細密的汗珠,而他到現在也沒說一句話。
“你安心養傷吧,我回去給你熬點粥。”明鏡整理完他的床鋪后說道。
“你怎么知道是我?”就在明鏡起身要走的時候,病床上的人終于開口。
“荒腔走板的,從小被打了那么多次也還是沒改。”
“是啊,可惜后來想好好學也沒人教了。”
明鏡在鍋爐前想著以前父親常常帶她和弟弟去拜訪王家,王家是梨園世家,王老板唱的昆曲在蘇州是頭一個,偏偏有個不愛學戲的小兒子,總是挨他的打。她記得父親第一次帶她去王家的時候,王老板就在教小少爺唱《思凡》,那荒腔走板的唱調惹得小明鏡捂著嘴笑,王老板氣極了便把小少爺按在凳子上打他,王夫人便會出來維護兒子。
說是經常挨打,想來板子真正落到身上的次數也沒多少,明鏡想著。
“大小姐,粥沸出來了!”桂姨在一旁提醒道,“也不知大小姐今天是怎么了,非要自己煮粥”桂姨暗地里想著。
明鏡趕忙關火收拾,一通忙活才算是弄好,剛要出門的時候,明銳東回來了。進門不由分說就把明鏡叫了過來,
“你聽戲就聽戲,怎么能自己一個人!”明鏡站在父親面前低著頭不說話,
“你手上拿的什么?”明銳東看見明鏡手里的保溫壺問道
“給同學熬的粥,他生病了沒人照顧。”明鏡喏喏地答道
明銳東看見女兒這副委屈樣也不忍心再說什么,
“那你帶上保鏢跟你一起去。”
“嗯”
明銳東看著女兒出門的背影眼里滿是心疼,妻子生下兒子明樓便離世,他打理家業沒有時間便都是女兒把弟弟帶大,可憐她現在才十四歲,就已經被明家的對手盯上了,要怎么才能保證女兒的安全呢?
等到明鏡趕到診所時卻被告知王天風已經走了。
“姐姐!姐姐!”明臺沖進來,
“姐姐,我剛剛跟大哥學了一出戲,唱給你聽好不好?”
“姐姐剛剛聽見了,明臺唱得真好呢!”
好像從那之后便再也沒有見過他了,也是,自己當年在父親的安排下匆忙去了巴黎讀書,怎么會跟他再見呢?明鏡抱著明臺心里暗想。
02
明鏡看著眼前對準她的槍口倒有些坦然,只是苦了家里的三個弟弟。砰地一聲槍響,倒下去的人卻不是她。待她睜開眼卻只看到模糊的人影,和身邊的一群尸體。
她嘆了一口氣,又逃過一劫
他又回來了,她想
明鏡鬼使神差地走到了王宅,看著眼前破敗不堪的庭院,她想起小時候讀過的“舊時王謝堂前燕 飛入尋常百姓家”,自從明家搬到上海后,她就再也沒來過這里了,如果不是這次在蘇州辦貨遇襲,她大概也是不會過來的。來這里干什么呢?大概是想碰碰運氣吧,她想。
明鏡欲轉身回去的時候,聽見有人唱道:
“奴把袈裟扯破,埋了藏經,棄了木魚,丟了鐃鈸。
……
夜深沉,獨自臥。
起來時,獨自坐。
有誰人,孤凄似我。
……”
明鏡走過去,借著月光隱約看見了一個身著青黛色長衫,頭戴青灰禮帽的男子,他前面擺了一空杯,半瓶酒,左肩濕透,分不清血和酒,右手攤開,彈頭滑落,觸地生響。待到明鏡走到他面前,他抬頭看到她便笑了,接著便暈了過去。
等他醒來的時候,還是三年前的那個小診所,明鏡坐在床邊看著今早的報紙,頭條便是政府要員光天化日之下遇刺身亡,兇手重傷逃脫。
“還剩幾個?”明鏡見王天風醒來后問道
“什么?”
“滅門仇人。”
“很多。”王天風沉默了一會兒接著道,“不只是家仇”
明鏡看著他一陣哽咽,半晌說道,
“你都有白頭發了。”
王天風聽罷笑了笑,“樓觀才成人已去,旌旗未卷華發生啊”
“阿風…”
突然闖來兩個人,明鏡很緊張,王天風握緊了手里的槍,但當他見到來人后便輕松了,他對明鏡說道:
“我要走了,保重”
再一次,明鏡沒能跟他告別。
03
明鏡坐在百樂門里看著周遭的鶯歌燕舞,眼前迎來送往的都是號稱上流社會的佳人才子,名門世家,又想起外面的破碎河山。不由得生出一種:“墻內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內佳人笑。”的感慨。
“誒呦,明董事長,真是難得您能來啊。”
“陳董客氣了,您盛情邀請我怎么敢不來。就是不知道是要歡迎哪位要員需勞您大駕?”
“明董事長還不知道啊,誒,就在那兒,我給您引薦一下吧。”
陳董領著明鏡走過去,
“王處長,給您介紹一下,這是明氏企業的明董事長,明鏡女士;明董事長…”
就在對面那個男人轉過來時明鏡手里的酒杯“砰”地一聲,掉在地上,碎了。
“明董事長,您沒事吧。”
“哦,我沒事,不好意思,您剛剛說這位是?”
“我是新任南京政府特別行動處處長,王天風。明董事長,久仰。”
他怎么可以,是這樣的形象出現在她面前。坐在車里的明鏡想,她曾無數次想象他們重逢的情形,甚至想過生離死別,為何再見面,就全然不復當年模樣。弟弟是這樣,他也如此,明鏡想不通。偏偏禍不單行,她更想不到的事還在后面。
“什么?明臺被汪曼春抓走了?”
她給明樓打電話打不通,氣得她直接驅車到76號要人,她質問汪曼春明臺到底犯了什么罪
“明大小姐,你們明家這位小少爺可是厲害的很,他可是堂堂國軍上尉,軍統上海站行動組A組組長!”
“汪曼春!你少血口噴人!”
“明大小姐!自己看看吧!”說著拿出一摞照片,“他可是殺了我們行動處處長,當然,也是他在軍統訓練班的老師,王天風。”
明鏡看著最上面那張照片說不出話來,脖頸上一刀致命留下的血跡,那張與其年齡極不相稱的臉上沒有太多表情,但她不知道為什么,好像還看見他在笑。”
明鏡最后被阿誠送回了家,淋了一場大雨,夜里高燒不退。明鏡昏迷中咿咿呀呀地不知道說著什么東西,阿誠只聽見什么女嬌娥,男兒郎。
明鏡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里她唱:“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有個貌似比她年長的哥哥說道:“我知道阿鏡是女嬌娥啊。”“那阿風哥會做我的少哥哥嗎?”夢里的少年甜甜一笑:“當然,我會做阿鏡一輩子的少哥哥。”
又有人喚她:“姐姐!你聽我唱的好不好?”最后那一句“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好像是兩個人一起唱出來的。唱完這一句,她在夢里聽到一聲槍響,唱戲的人死在了戲臺上。明鏡大喊著:“不要!”隨即便醒了。
她這場夢,做了三天三夜,醒來后她聽見阿誠對她說明臺沒事了,那阿風呢?她沒敢問,也問不出口。
待她病好后便和阿誠回了家,看見門口的明樓她還是有一肚子氣。在明家的小祠堂里,明樓交給她一個梳妝盒,打開后里面一把折扇,一個錄音帶,折扇上寫著: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見。右下角寫著:阿風書。
“王天風不是叛徒,我只能告訴您這個。”
明鏡回到房間打開錄音機,
“小女子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削去了頭發…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下山去尋一個少哥哥…但愿生一個孩兒,卻不道是快活煞了我。”
還是有些荒腔走板,卻再無人比他唱得更動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