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而穩妥,像記得分明的快樂,甜而悵惘,像忘卻了的憂愁。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張愛玲曾以生花妙筆這樣寫過樟腦的香味。
提起,這讓人黯然銷魂的樟腦香,我首先想起的就是我母親的衣柜。
每每打開母親的衣柜,一陣樟腦香混雜著陳年衣物的氣息撲鼻而來。帶著年歲感的微甜的氣味,讓人產生忽喜忽悲的恍惚。
然而這恍惚究竟是安穩的,因為這味道滲透著女性的細致和溫柔,唯母親所獨有。
但在許多朋友的描述中,樟腦的味道卻很難聞。
直到自己在外生活,買樟腦丸放衣箱的時候才知道它是有味道區別的,超市里常見的味道濃得近乎發臭,而母親衣柜里發著清香的樟腦比較難買到。
母親當年的嫁妝不少,但她唯獨寶貝這個暗紅漆木衣柜,多年來一直把它放在自己臥室里,時常整理。
柜子分三間,中央一間外面是一面印著大紅雙喜字的長鏡子,里面掛些母親年輕時的長衣;左右各一間,有木板隔層,疊放滿我們一家人以前穿過的衣物。
母親之所以特別喜愛這個衣柜,大概是因為這衣柜里儲存有母親許多年輕時候的記憶吧。
隨母親逝去的青年時代一起被壓在衣柜里的有白底藍花的連衣裙、大紅毛衣、黑色的長皮衣;有花紋精細的嬰兒背帶、由毛線編織成的小帽子、小鞋子;我還發現了米色和紅色兩條圍巾,在我的再三追問下,母親才告訴我一條是父親的,另一條是她的。這是我唯一見過的父母親的愛情紀念物,樸素而實在。
在這些舊衣物濃濃淡淡的香味里,母親的歷史變得有跡可循。
一次,我偶然從柜子角落翻出一方折疊整齊的藍布,它包裹了幾張老相片。小小的黑白一寸照里,年輕的母親,二十出頭的女子,目光澄澈,笑容恬適,溫柔平靜,不染塵埃,大概那時母親還未嫁與父親。
有一張母親與友人的合照,母親穿大紅色毛衣,笑容燦爛,蓬松的頭發斜斜的散在肩上。
還有一張,母親剪了短發,穿黑色大衣,靜靜地站在鏡頭里,這時候的母親大約已經嘗到了為人妻母的艱辛。
如果沒有這些衣物和照片作為印證,我斷難以相信眼前為生活所苦而對子女十分嚴厲、脾氣糟糕的母親,竟有過這樣美好溫婉的往昔。
我因此知曉了母親作為一個普通女人一路走來的不易。
貧苦的家庭生活的重擔,使她不得已丟失了明媚年華里最初的笑容和溫柔,默默地把它們深藏在歲月的木柜底層中。即使有時候驀然想起,也不過打理一下柜子,對著手上的舊衣服發一小會兒呆。
外公生前是一個勤快的木匠,家中許多木制器物都經由外公刨制,不知道母親的衣柜是不是外公做的。
自外公去世以后,母親每每見著家中某個木器物,總不忘跟我和弟弟說一聲「這是外公生前做的」。而母親的記性不比從前,同樣的話她可能已經說過幾次了。
但我們依然耐心聽著,對于家中的舊物特別是木衣柜,都懷著某種微妙的莊重和珍惜之情,因為它們也是母親對外公的懷念的載體呀!
對于氣味,母親有特別的要求。例如,母親洗衣服必定先用洗衣粉洗一次,再用肥皂洗一次;母親會先往衣服上面灑幾滴花露水再儲放。
衣物在經年累月的儲放中又吸收了木柜、樟腦與歲月的味道,從而混合出屬于它的獨特氣味。
這些疊成一塊塊的柔軟衣物,靜靜地躺在衣柜里,猶如歲月之火烘焙出的面包,散發著沉穩的清香,而母親就是那個神奇的面包師。
打開這個上了年紀的老衣柜,在一縷輕輕的、纏繞著的樟腦香里,像在讀母親的歷史一般,她把自己的芳華、愛情、孩子和父親都藏在里面。
衣柜里的樟腦香,融合了母親作為一個普通女人流逝在歲月中的愛和憂愁。甜而穩妥,甜而悵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