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奇葩事|沈閣老岔架

公元1602年,萬歷三十年2月,某日,清晨,文淵閣大學士沈一貫溜達到單位上班,走到大門口定睛一看,不由倒抽一口冷氣。

他看見大門口了五六個人,個個頭戴玄色紗帽,身著緋色官服,手里提著一串羊角大燈籠,上寫著三個宋體朱紅色字——

司禮監。

看樣子這伙人大約卯時就來了,一直等到天亮,這幾個燈籠還沒熄。

嗯哼?老夫今天出門沒看黃歷,難道要出事?

沈一貫,字肩吾,又字不疑、子唯,號蛟門,明史說他,枝拄清議,好同惡異。

簡單說,一個不太耿直臣子,喜歡同黨,討厭異己。

今天寅時,沈閣老從床上爬起,刷牙洗臉,出門上轎,穿過劈柴胡同抵達皇城。然后下轎步行入東華門,過金水橋,一路向左,最后才抵達南城根下這所房子門口。

那房子屬于明皇宮的外朝范圍,為明成祖所設,名其為內閣。

沈閣老本來該在卯時到達內閣,向內庭遞交名牌,此稱之為點卯。之后,他要跟六部的官員一塊排隊進入奉天殿,等候皇帝的出現。

此之為上朝。

這是本朝公務員們忙碌一天的開始。

時間還真是挺緊張的。

不過現在已是辰時,沈一貫遲到了,單位門口又圍一圈人,個個看上去都氣色不善,沈一貫不慌不忙,先從袖子拿出塊燒餅,咬得嘎吱脆。

辰時就是朝食之時,不管要出啥事,先填飽肚子再應付。

他一邊往嘴里捋芝麻,一邊想,一大早的司禮監這伙來內閣干嘛,皇上昨晚起夜時有了想法,現在要傳達?

沈閣老已經誤了點卯,為啥他不進內閣,還站在門口從容不迫的吃燒餅?

本來是該上朝了……

如果在成祖,仁,宣時期,身為文淵閣大學士現在才到朝,論律至少也是扣光年終獎。

不過本朝本來就不太一樣。

大大不一樣。

因為皇上還沒起床……

本來應該坐在奉天殿里皇帝,現在還賴在床上——這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這位皇帝自萬歷十五年起,已經罷朝十五個年頭了!

先不說皇帝。

司禮監又是干嘛的?

明太祖時期司禮監的職能是“掌宮廷禮儀,凡正旦、冬至等節,命婦朝賀等禮,則掌其班位儀注及紛察內官人員違犯禮法者”。同時兼打掃衛生,朱元璋曾說:“此曹止可供灑掃,非別有委任,毋令過多。”此時司禮監權力很小,還受到限制。

明成祖朱棣稱帝以后為了搞特務政治,拋棄了太祖皇帝“內臣不得干預政事”的原則,公開任用了一大批宦官擔任要職,司禮監的權力開始膨脹。

到了明宣德年間,宣宗皇帝設立內書堂,教太監認字,司禮監設提督、掌印、秉筆、隨堂等四個職稱,凡皇帝口述命令,例由秉筆太監用朱筆記錄,再發六部執行。

至此司禮監開始和內閣有了工作關系。

皇帝收到的題本會由司禮監轉呈內閣。

明代奏書一律稱題本,奏折是清朝以后的叫法。

內閣會就題本的內容用藍墨水寫上建議,以小紙條的形式貼在本子上,司禮監再送回給皇帝,此為票擬。

皇帝看看票擬,有想法就批上想法,沒問題,就用紅墨水批個準,謂之批紅,然后蓋上大戳,再由司禮監下發六部。

正統時期之后,皇帝越來越懶,對內閣的票擬一般都是準準準,少有回駁,后來寫個準字都覺得累,索性跟司禮監說,沒啥要緊的事,準字你們代批就得了。

司禮監取得批紅權后,跟內閣分庭抗禮,互相制約,由此形成的明庭提案——決策機制,從明正德時期直至明末沒有大的變化。

回到現場。

沈一貫見五個司禮監公公手提燈籠,橫在內閣大門口,覺得來者不善,隨即開始辨認些面孔——

我那位小伙伴來了嗎?

他來了就先跟他說話——

上文說到,明朝從提案到決策已經由內閣跟司禮監承包了,因此內閣跟司禮監的關系非常重要,尤其是內閣首輔大學士跟司禮監掌印大太監的關系更是重中之重。

如若這倆關系很緊繃,大太監有意要為難大學士。票擬去一本否一本,提案立一個斃一個,那就像憲政體制下府,院之爭,最后行政癱瘓,政府停擺,大學士就得下臺,大太監也得滾蛋。

可如果大學士跟大太監的關系很好,尤其是能干的大學士和乖覺的大太監并肩作戰,就會發揮1+1大于2的效用,整個國家都會被這倆收拾的妥妥帖帖,整理得井井有條。

在這種cp面前,皇上是阿貓阿狗都無所謂。

本朝初年的張居正+馮保就是這么一對標配,尤其在驅趕大學士高拱的戰斗中,這倆一套雙打分進合擊,戰斗力令人刮目相看。

高拱字肅卿,號中玄。漢族,新鄭人。在翰林院做編修時,有一次跟同僚們去給當朝首輔嚴嵩賀壽,嚴嵩出來接見他們時,大伙都很緊張的起身肅立,他卻在掩嘴偷樂。

嚴嵩奇怪的問他:“你樂啥啊?”

高拱說:“見相公出來,不由想起韓愈一句詩“大雞昂然來,小雞悚而待。

嚴嵩忍俊不禁,破顏一樂,大伙都笑成一團,氣氛瞬間輕松。

簡單來說,這人十分膽大,十分自負。十分有行動力。

他給隆慶皇帝當過老師,隆慶皇帝對他很敬重,他出任內閣首輔時一方面勵精圖治,政績卓然,另一方面,他以才略自許,負氣凌人,“性迫急,不能容物,又不能藏蓄需忍,有所忤觸之立碎。每張目怒視,惡聲繼之,即左右皆為之辟易”,很是專橫跋扈。

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

老被欺負的內閣次輔張居正偷偷跟司禮監秉筆太監馮保眉來眼去。

倆人對高拱都一肚皮鳥氣,于是暗中結成統一戰線,等待機會反戈一擊。


隆慶六年(1572年),五月,隆慶皇帝駕崩,本朝天子即位,是為萬歷皇帝,時年十歲,先帝臨終前托孤于高拱,張居正,高儀,高拱位列其首。

而同時,先帝又指認馮保為司禮監掌印太監,這也是群閹之揆冠。

高拱對此很不滿意,顧命三大臣并肩站,怎么又擠進了個顧命大太監?!大明朝從無此例!

他上書要求歸司禮監之政于內閣,百計驅逐馮保,內閣與司禮監的關系劍拔弩張。

萬歷帝生母李貴妃,及先帝原配陳太后覺得主少國疑之時要以安定團結的大局為重,便以皇帝的名義頒布上喻:

不爭論,一切按過去的方針辦。

而此圣喻意在維穩,高拱卻不以為然——

他強項得太久了——

數年來獨斷專行的慣性使高拱沒能在關鍵時刻審時度勢,沒有意識到失去隆慶帝的庇護之后,他的政治生命已岌岌可危。

他沖到隆慶帝的靈前,哭天嗆地說:“十歲太子,如何治天下!!”

這話聽著邪乎,本意只是借對先帝的悲痛抒發對本屆政府的不滿:

小皇上還小嘛,治理國家要怎么能不聽我們老同志的意見呢?!。

然而一旁張居正不動聲色把它抄在了小紙條上,并附上了處理意見。

這話寫在紙上之后,突然邪乎大發了:

十歲子,何以為人主(皇帝)!!

這張小紙條傳到李貴妃和陳太后面前,兩寡婦一起炸毛:反了反了!!!目無新君——大行皇帝尸骨未寒,高拱你就瘋特了?!!

這小紙條隨即又被傳到了新任司禮監掌印大太監馮保手上,他一看:“嘿嘿,第一次行使權力的感覺棒棒噠……

他那拿起紅墨水筆批了兩字———

當這張小字條從司禮監再回到高拱手里時,他頓時眼前一黑,手足冰涼,倒地不起——

內容已經變成了這樣:

高拱:十歲子何以為人主!

李,陳二寡婦:“高拱喪心病狂了!!”

張居正:“讓高拱滾蛋!!”

批紅:“朕說:讓高拱滾蛋!!”

批紅之后的題本就是圣旨,天憲在上,大明朝嚴密的組織制度彰顯威力,高拱強項一世,慫包一時,毫無反抗能力,只得上表請辭。

兩宮太后并無挽留之意,于是高閣老默默卷了鋪蓋萋萋惶惶地回到家鄉,在寫了本《我跟張居正.馮保明爭暗斗的歲月》——《病榻遺言》之后,在萬歷五年,以致休大臣身份逝世。

這就是本朝初年,張居正和馮保的光榮戰績。

不過由于這對小伙伴配合的太默契,以至于本朝天子在童年時嚴重缺乏存在感,幼小的心靈蒙上了陰影,萬歷十年,進入青春叛逆期的皇帝對他倆徹底清算……

這是閑話。

和張居正一樣,沈閣老在公公團隊中也有自己的小伙伴,此時司禮監的掌印太監田義就是他的親密戰友。

他定睛看了一圈,沒看到戰友的身影。再仔細一看,哎呦喂!這一位——好漂亮啊,柳眉飛燕,沁水雙瞳,肌如凝脂,色似牙雕,這是……

這位美人也看見了沈閣老,立時分花扶柳般走來,盈盈下拜——

“沈閣老,您早啊,小的孫海給您見禮。”

嘿嘿,沈閣老這下看清了,這就是皇帝身邊的小珰,名列十俊之一的孫海。

他趕緊還禮,嘴還客氣,:“孫公公,您早,您辛苦……”

孫海笑得媚態橫生,哪里哪里,沈閣老您才辛苦……

沈閣老心里暗啐一口,有你辛苦?你是白天躬勤王事,晚上被皇上躬勤,朝中白玉柱,社稷老干部——

十俊是什么典故,孫海又是何方神圣?

話說本朝天子是個慘綠的少年。出生時他的父親隆慶尚在潛邸,祖父嘉靖皇帝一心修玄,迷信所謂“兩龍不能相見”,絕少去裕王府探望,兒童時代的萬歷從未感受過祖父的關愛,直到5歲,他才得恩賜名翊鈞。

祖父說:賜你名字,名為鈞,是說圣王制馭天下,猶如制器之轉鈞也,含義非常重大。你當念念不忘。

嘉靖后期建儲廢儲的斗爭不斷,波云詭譎,萬歷眼中的父親——裕王的面孔總在忐忑和焦慮中隱沒。

在隆慶皇帝即位以后,他被立為太子,母親李妃望子成龍的欲望和張居正至君堯舜的執念交織在一起,持續給予少年沉重的壓力。

無處不在的壓抑——

他曾是個聽話的孩子,對于嚴師張居正訓導,大伴馮保的規勸,無不從諫如流,在萬歷初年的朝局中,這個仁孝順從的皇帝扮演著禮儀必需,其實又毫無存在感的角色。

這也是被后世稱為萬歷中興,大明王朝最后,也是最好的一段時光

這段時光一直維系到張居正逝世。

慘綠少年心里怨懟立刻膨脹了起來。

從裕王府邸一直延續到奉天殿上都無法擺脫的兩團陰霾。

一個是張居正,一個是馮保。

萬歷十年(1582年),張居正死于任上。萬歷十年十二月,江西道御史李植上疏彈劾馮保當誅二十罪。浙江道監察御史王國則上疏,力言馮保欺君誤國之罪十條,條條罪大惡極,應按法重處。

此正中少年天子的下懷。

他迅速罷免了馮保的一切職務,將他趕到留都南京去混吃等死。

而在草擬圣旨之時,他忽然又忐忑地詢問身邊的張鯨、張誠:若大伴上殿來,朕奈何

如果我那個馮大伴上殿來,我該怎么應對?

乾清宮中的燈火閃閃爍爍。

少年天子心中的畏懼影影綽綽。

身邊人連忙勸慰——

既有旨意,他豈敢再來。

萬歷恍然大悟過來:

對啊,我是皇帝,天下本是我的,天子的權威不可以違拗的,本來就該如此!!

萬歷帝雛鳳初鳴,天威大振,驅逐馮保后,調頭開始清算自己的恩師張居正,先剝奪其的“太師”榮譽,再撤銷“文忠”謚號,迫奪生前所賜璽書、四代誥命,而且更進一步抄檢家產,張居正的大兒子被逼自殺,小兒子被流放。皇帝怨毒猶自不解,還將張府四門堵死,高墻封閉。可憐滿門婦孺撤退不及,被堵在院內,因為水米不給,餓死了十一口人。

馮保和張居相繼被清算后,皇帝也曾積極的投身國政之中,試圖成為符合傳統標準的明君。

很快他就發現帝國太龐大,機制也太龐雜,皇權由高處落入細節就必須依靠技術官僚,而官僚們個個伎倆狡詐,以天子之威,也無法駕馭隨心。

挫敗感使萬歷對曾經訓誡他的權威更加怨懟:

這世界和你們說得不一樣。

皇帝痛恨權威,討厭道貌岸然的官僚,他開始消極怠政,先是不上朝,然后又對內閣上奏的題本總是留中不發,不做批復。

或許是為了補償壓抑的少年時代,天子將旺盛的精力投入到了另外兩件事里,一是聚斂錢財,二是追逐聲色。

尤其在追逐聲色方面,皇帝口味日趨獵奇。先是日選九嬪,女人玩膩之后,他看到俊秀的小太監,忽兒見獵心喜,于是“給事御前,或承恩與上同臥起”,一氣兒睡了十個小珰,并且將他們列號稱“十俊”。

皇帝荒唐的行徑引得言官的彈章雪片一般滾地而來,先有盧洪春痛斥皇帝種種荒淫怠政,好酒貪杯,后有雒于仁上《酒色財氣疏》罵他“幸十俊,開偏門”,男女通吃。

對此,萬歷厭怠地回答說:"說朕好酒,誰人不飲酒?又說朕好色?先生們沒有妻眷壁寵?”

他將盧洪春和雒于仁削職為民。

——大老官兒動不動拿道學面孔來訓斥朕,其實誰私底下不是營營茍茍,男盜女娼——

誰都一樣,張先生也是如此——

皇帝我行我素。

時過境遷,少年天子已經進入了中年,可他依然以離經叛道的面貌將自己永遠封閉在了青春期。

這還是閑話。

書歸正傳,沈一貫說:“孫公公。你不在龍榻上隨王伴駕,這么早就為王前驅所為何來啊?!

孫海:“哎呦喂,沈大人你說什么呢,老討厭了——其實是這么個事兒,皇上今身子大安了,想起昨天下午在西暖閣跟您下的那道旨意,多有乖繆,所以想拿回來再參詳一下……”

沈一貫想:“皇上身體大安了?昨天的上喻?哎呦不好,這兩件事湊一塊可是大大的不妙了。”

故事又得從昨天說起。

昨天 1602年,萬歷三十年2月,某日 下午,沈一貫被司禮監小伙伴田義急急召入啟祥宮后西暖閣。

趴在床上的皇帝面如金紙,精神萎頓,說,沈先生啊!朕這身子骨看樣子是不行了啊——!!

沈一貫趕緊噗通跪下:“別別……陛下您春秋鼎盛,圣壽還長,千萬別胡思亂想……”

萬歷:“哎表安慰,朕的身子骨朕自己知道,病了這么多年,以至于不能視朝,這幾年也都辛苦你了……”

沈閣老這句話一勾,頓覺心中五味陳雜,不由涕淚交下……

萬歷皇帝不上朝是因為身體不好嗎?

解釋不清。

在萬歷十三年,四月,那時皇帝還能從皇宮出發,步行去天壇祈雨。那時身著青袍的他英姿颯爽,“天行驕健”,一切正常,八月,皇帝騎馬玩耍,似乎受了小傷。至此身體突然病變,每況愈下。

在萬歷十四年,九月,年僅二十四歲的皇帝就傳諭內閣,說自己“一時頭暈眼黑,力乏不興”,九月十六號后,罷朝半個月,連孟冬節祭祀祖宗,都得請人代勞,此為本朝皇帝怠政的肇始。

萬歷十四年,三年一次的丙戍科殿試開科,天子親點的考題為“無為而治”,對于二十四歲的皇帝來說,這樣的考題背后隱藏的心理動機確實耐人尋味。

爰及姜女,寡人有疾,有大臣猜測——“肝虛則頭暈目眩,腎虛則腰痛精泄”,規勸皇帝留神不要“以目前衽席,而忘保身之術。”

皇帝是在女人身上熬成了藥渣,晚上自個睡睡就好了,再折騰,小心成藥丸。

皇帝大怒,分辯說朕真的很痛苦,你們還要逼朕去完成朝儀,“非朕敢偷逸,恐弗成禮”。

你們誹謗朕躬,你們才藥丸!!

可任憑皇帝怎么解釋,大臣都以為他是要不是因為縱欲過度而虛弱,要不就是為了偷懶了而裝病。

他真的裝病嗎?

后世所知,萬歷生前“背微駝,腿部殘疾。”根據發掘定陵的尸骨檢測報告,磚家推測說,可能是有患有嚴重的休門氏癥,這種病通常是在青少年時期開始出現,多見于男性,隨著病情加重,脊椎骨排列移動錯位,會壓迫脊椎骨間的神經,所以皇帝會經常感到“足心疼痛。”

如果磚家沒錯,那萬歷真是病得很重。

這種病痛深入皇帝的潛意識,有一天晚上,他甚至夢見有一只斑斕猛虎咬掉了自己的腳丫子,驚恐不已的皇帝立刻下令,將兩只養在西苑供觀賞之用的老虎“絕其食”,而餓死。

可憐的老虎,無人理解的皇帝。

后來皇帝索性不解釋了——

——反正說他貪好女色基本也沒錯,萬歷的雄性欲望是很旺盛,到萬歷四十三年,53歲的皇帝還跟李順妃弄出了永思王朱常溥,如此老當益壯,老而彌堅,任誰都不得不服。

不過在萬歷三十年的今天,皇帝對身子骨還沒那么自信,早上起來覺腰膝酸軟,兩眼發黑,就以為自個真的藥丸了。

他急忙下令,把內閣首輔沈一貫,太子朱常洛,太后李彩鳳統統請來,然后語重心長的對沈一貫說:“朕藥丸了——

在位已久,已沒有什么憾事了。我將太子托付給你,先生大材,此子能輔則輔,不能輔……

沈一貫:“嗯——嗯?!!”

萬歷:“咳!!也要盡力輔佐!!

沈一貫:“害。嗷嗷嗷!!”

萬歷又說:“初設礦稅礦監,實出不得已,因京城大殿未能完工。現工程可以叫停,礦監也可統統召回。釋放囚禁很久的囚犯,因上書建言而獲罪的諸位大臣都官復原職,并接受給事中和御史大夫的諫言。”萬歷帝言畢,太后、太子、諸王群臣都放聲大哭。

沈一貫更是哭得淚泗滂沱

皇帝今天居然說了這么多人話。

我的趕緊都記下來,留檔!

他拿著上諭的題本,一路小跑回內閣,向內閣同事,內閣次輔朱賡傳達——

今有大事發生,皇上不行了——

朱賡:“天塌地拆,九重痛悼啊。臣悲慟萬分,淚飛傾盆,皇上啊——嗚嗚!!”

沈一貫:“別急著哭,皇上說了,要廢礦監稅監!”

朱賡頓時興奮的手舞足蹈,:“難怪今天喜鵲枝頭叫,出門晴天報!原來有如此喜大普奔之事——”

沈閣老:“我去!!你還是人臣嗎?!怎么老愛說實話啊”

為何一說廢礦稅,朱閣老就如此歡樂,完全忘記了皇帝病危這茬呢?

這又得從頭說起——

本朝的稅費征收一直是大問題。

明朝太祖朝時擬定的納稅田畝數為八百萬畝,田賦為2700萬擔,之后基本上將此作為納稅的標準確定下來了,本著不與民爭利的原則,商業稅僅象征性的征收千分之三。

隨著時代的發展,軍屯被破壞,政府雇員增加,人口的增長,都使得開支變無比巨大,而稅賦卻由于太祖成制而無大的增長。

大約從正德年間開始,隨著宮女和宦官人數增長,明王朝宮廷開支出現了困難,皇帝常常感到手頭緊蹙,他時常向戶部討要銀兩,而且在一些大的開支上拒絕動用宮里的錢。

錢不夠花,而自耕農已不堪負,農稅不能再加,萬歷皇帝只能把主意打到蓬勃的工商業上。

他決定開礦禁,征礦稅。

萬歷二十四年(1596年)六月,皇帝派出了第一撥采礦的太監,御馬監的魯坤帶著戶部郎中戴紹科、錦衣衛楊金吾前往河南開礦,又派承運庫太監王亮同錦衣衛官員張懋中前往北直隸的真定、保定、薊州、永平開礦,從此皇帝從皇宮大內陸續向全國各地派出礦監。

在派出礦監的同時,皇帝又向各地派出稅監,而且是一人身兼兩職。

礦監收的是礦稅,稅監收的是榷捐。

開礦稅原本是開發礦脈后,向國家繳納的稅款,由于礦監都是皇帝的親隨太監,不懂地質堪輿,沒法真得去挖掘礦產,于是只好使用勒索手段,如任意指定富戶,誣稱屋中地下有礦苗,不繳納錢款,房屋就要全部拆除,或開礦時挖掘不到時,就將附近的商家控以“盜礦”,必須繳出全部“盜礦”的賠款,

至于榷捐就是派稅監征收各種苛捐雜稅。

一時之間,從張家灣、盧溝橋到京杭運河,以及長江沿線布滿了面對商人征收商業稅的稅使,商人的生活從來沒有像這般局促。

當利益侵害到齊(山東),浙,楚(湖廣)士紳階層時,矛盾就爆發了。

皇帝的稅監動了官僚的奶酪。

由于明太祖以來對于生民樂業刻意優容,千分之三的商稅都從未真正落實,所以從嘉靖朝開始,商品經濟蓬勃發展,商人手面日益闊綽,日耶動用超過百萬兩資金的現象已經成為平常。

尤其楚,齊,浙商紳們富可傾國,他們選出鄉里材質秀淑的子弟,用充裕的資金培養起來,通過科舉,送往朝堂。

文官們由此分成各種鄉黨:

內閣首輔沈一貫,次輔朱賡都是浙黨,給事中湖廣人官應震、吳亮嗣、黃彥士為“楚黨”,以給事中山東人亓詩教、周永春為“齊黨”。

雖然文官黨派平時相互掐架,遇上階級利益的敵人稅監礦監,立刻一致對外紛紛上書痛斥,稱經濟被過度掠奪,今天礦場遍天下,生民罹其毒。又呼吁保護環境,礦使出,破壞天下名山大川靈氣盡矣,恐于圣躬不利。又抨擊稅監個體貪贓枉法“大珰小監,縱橫繹騷,以供進奉。大率入公帑者不及什一,而天下蕭然,生靈涂炭矣。”

嘴炮打完了不夠,又發生武斗。

蘇州織造太監并兼管蘇州稅務孫隆,在蘇州各交通要道設立關卡,向商販征收重稅,以至于行商小販不敢轉運,稅源日漸稀少。孫隆見狀,又強行向機戶征收高額稅金。規定每張機納銀三錢,產紗一匹納銀二分,產緞一匹納銀五分。

許多機戶被迫關門歇業,不少人餓死。蘇州的上萬市民們被迫走上街頭,發動廣場暴動,民營業主葛賢登高一呼“趕走孫隆,殺死稅棍!!”憤怒的群眾打死了孫隆的爪牙。孫隆見勢不妙,嚇得跳墻逃往杭州

各地人民革命斗爭風起云涌。

有山東臨清人民反礦稅監馬堂的斗爭、江西景德鎮陶工反稅監潘相的斗爭、北京西山煤窯窯工反太監王朝的斗爭、云南人民反礦稅監楊榮的斗爭等等……

各地官員也行動起來,支持商戶的正當要求,把礦監稅監統統驅逐回京。

士紳集團跟閹黨的斗爭由此開始,于明王朝共始終。

其實,徽商浙閥湖廣富戶等,賴國家修養生息之便,經營壯大,獲利百萬卻不向國府繳納一文,民間資本主義萌芽蓬勃生長,明朝政府卻財政用度日益拮據,確實很不合理。

然而皇帝不設立規范的商稅制度,只是指認親隨太監,無節制的剝削商人,手工業者,以至于礦監所到之處,民窮財盡,“鞭笞官吏,剽劫行旅,商民恨刺骨”。又將聚斂來的大筆錢財繞過戶部直接輸入自己的私囊——內承運庫,以期按一己私欲隨便支配,這嘴臉也足夠無恥。

而且文官們反對稅監礦監,還有個重要原因。

出于讀書人的良知。

從歷史上看,統治者每次推出新稅法,都使對人民的負擔加劇——

天朝之宇內,權力只對上負責,不對下負責,搞新政策,就意味著給胥吏們提供巧取豪奪的新工具,從漢武帝時桑弘羊的算緡?,均輸,到王莽的六綰,五易,宋神宗時王安石青苗錢,以及后世清代的厘金,無一不落入執行困局——政策開始或許設計良好,可一旦執行,官吏們就變幻出各種招數,盤剝聚斂,層層加碼,最終弄的富戶凋零,小民破產,天下赤貧。

——上有好者,下必甚焉,苛政之下,無縫不透,

胥吏如此,太監何堪?

文官們強烈抨擊礦稅之弊,也說的切中要害——

——陛下您不聽政視朝,自稱靜攝群臣,無為而治,就請讓小民休養生息,不要派太監巡視組以各種名義搶錢!!

唯有讓利于民,不干涉市場,令人盡其才智使百業自由滋長,方是無為而治的真諦!

占據道德制高點文官們雄辯滔滔,理正辭嚴,萬歷皇帝只好裝聾做啞,將上書的題本統統留中,然后太監照派,錢照搶。

文官一路嘴炮升級到把皇帝比作桀紂,將稅吏比作虎豹,他還是置之不理。

皇帝沒有聽從文官的諫言,也不愿處罰責罵他的言官,他隱于西苑,日益沉默,成了不朝,不

大明從此凡一十三年進入了孟森老師所說的“醉夢之期”。

這是后話。

今天,萬歷以為自己要龍馭上殯,所以廢除礦監稅監——反正抄來也沒空花了,這種人生境界,跟路易十四的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可以等量齊觀吧?

如果這兩大弊政真得廢除了,那皇帝執政期間最大功績一定是萬歷三十年他的死去。

所以沈閣老和朱閣老一起歡欣鼓舞,以至于以手加額曰:“解天下倒懸!”

呵呵,歡樂的時光總是過得特別快。

幸福的繾卷也只有一晚上而已。

當天沈一貫和全體內閣成員抖擻精神,將廢礦監稅監,釋放政治犯的上諭整理成文件,工作到挑燈時分,回家已是深夜。

沈一貫唯恐有變,小睡一會,天色未明就匆匆趕來內閣,想將上諭抄發六部,不想緊趕慢趕還是晚了一步,被人堵在門口。

辛辛苦苦夜不眠,一覺回到解放前。

這可不行,非得硬頂回去不可。

天子口諭到了內閣抄錄為文件,再下發六部,以邸報公諸天下,便有了法律效應。皇帝自己也不能違背。

如若朝令昔改,天子威信何在?!我不能執正朝綱,又如何忝持宰予?

沈一貫雙手緊攥,一心抗命,開口道:哎呀,昨天的上喻已經抄錄完畢下放六部了,皇上有啥新想法,只能另具旨意了。”

孫海呵呵一樂:“沈閣老,您別蒙小的了。跟您交代實話,皇上今兒起來,就派內侍二十人,分三班,至內閣和六部,六科給事中索要上諭,您這兒只是第一波,皇上說了,昨天的上諭,沒發得要回來,發出去也得收回來!不繳回內苑,我們都不能完差!!

沈一貫心里咯噔一下,哎呦喂,這皇上這是鐵了心要胡來,這如何是好?

就在僵持之際,忽然沈一貫身后閃出一人,嘴里冷哼:

嗯哼?!!小孫公公,你帶這么多人堵內閣門口,殺氣騰騰,氣勢洶洶,莫不是要開打?!!

沈一貫定睛一看,見一位大員身著絳色官袍,一品仙鶴補服,兩翅烏綃紗冠,眉如臥蠶,目如朗星,堂堂一表,不怒而威,不是別人,正是內閣中的東林大佬,沈鯉,沈龍江。

沈鯉字仲化,歸德府(今河南商丘)人。史書中說他,身長臂強,方正剛介,有乾坤正氣,是伊洛真儒。

簡單的講,這人個子很猛,火氣很爆。

話說沈仲華兩步走來不丁不八,橫在沈一貫跟孫海之間,攘臂厲聲:別說你奉了皇帝的口諭,就是你手上有皇帝的御筆手諭,六科言道,也有封駁之權!你待怎的?!

原來明太祖廢中省,罷丞相之設,將丞相之權分于內閣和六部,六部又設六科,每科各有給事中一人。給事中品序不高,職權卻極大,獨立于六部之外,不僅能夠稽查六部百官之失,還要充當各級考試參與官,對于六部下達的命令,如有不妥,即使是圣旨也可以封還執奏,此謂之“封駁”。

沈鯉句句言在成法,孫海被頂得一愣,忽兒笑道:“我奉口諭是追回昨日的上諭,上諭下發到六部才是圣旨,或履行或封駁自由六科言道做主,不過,嘿嘿。現在嘛”

他一指內閣大門——

我猜,這上諭的文稿一定還在閣中,此時陛下圣心有變,意欲取回,兩位相公豈可與君父為難?!

需知皇帝奉天承運,撫有四海,這是皇權之道統,而內閣六部代天執守,襄贊協理,是士大夫之治權,沈鯉說上諭落如六部公布天下則不可追回,這是用治權壓道統,而孫海抓住文件交接的環節,認為臣子當唯君父之命,圣諭既然還沒有具文發布,就可以索回,這是用道統壓治權。

雙方立足同一政治原則的不同角度,針尖對麥芒,相持不下,如此情形,差幾已成明版憲政的府,院之爭。

突然,沈鯉過來抓住孫海的一雙柔夷,喝道:“你也別猜,來來來!跟我進內閣,你自個搜檢!”

孫海頓時面如土色——

內閣豈是太監能進的地方!

當年太祖立下禁律,——內侍婦人干政者死。還將此律鑄成鐵牌,立于內閣門口以為威懾,正統年間有位前輩太監權傾朝野,有意使爪牙將內閣外的鐵牌移走,后來擅權亂政以致土木堡之變,被京營亂刃分尸,至正德時期又有一位前輩依仗天子寵幸,操控內閣,挾迫樞臣,被稱“立皇帝”,盈滿招報之日,被鎮撫司牽于西市,小刀碎割,寸寸細磔,凡3354刀,第一天割了一千五百刀沒死,第二天又割了一千刀才斷氣,第三天死尸繼續片,至周身之肉都碎成指甲蓋大小的魚鱗片……

太監進內閣就是死瞎了——

兩位前輩殷鑒不遠,孫海公公那敢越雷池一步!

他花容失色連連告饒:“別別別!這怎么話說……沈大人,不要啊,不要啊!!。”

沈鯉那里肯放,他一頭把孫海往內閣里拖,一頭笑道:“客氣啥,進去咱們慢慢聊……”

看著沈鯉老大人不陰不陽的笑臉,小孫公公渾身寒毛一炸——這是要下黑手了!?

本屆內閣共有三人,沈一貫,朱賡,沈鯉,如今只現身兩人,還有一個未曾露面,莫非埋伏在內閣里?一旦被拖進這小黑屋,兩個老頭兒王八拳加窩心腳,將我打死當下,皇上也鞭長莫及!!

本朝文官可是出名的心狠手黑……

他幾掙不脫,大呼救命,那四名伴當本待來救,忽然被沈一貫閃身而出,擋住前路。

這老頭皓首如銀,精氣內斂,眼中光芒爍爍,攝得四名小珰不敢妄動。

本朝文官之心黑手狠可是有光榮的傳統。

正統十四年(1449年)七月

大事件!皇帝被綁走了!

瓦剌太師也先于土木堡將二十萬明軍打得流水落花,殺兵部尚書王佐,兵部尚書鄺野、等66名明朝大臣,隨即又在野外俘獲了稀有精英正統皇帝朱祁鎮,也先狂喜之余,架著正統皇帝從明帝國的西北一路巡游展覽到山海關,試圖詐開關門,內犯京闕。

明朝精銳盡喪,社稷傾危,同年八月癸酉(8月23日),郕王朱祁鈺攝朝朝議時,右都御史陳鎰上奏請:“請殺王振全家!!”

不是他慫恿皇帝親征瓦剌,皇帝怎么會身臨險地?

不是他帶著皇帝在地圖上兜來兜去,怎么會讓也先追上?

他領導無方,使大軍水人困馬乏,水源斷絕,陷于死地,所以才一戰即潰,他身死于亂軍之中就算結了,豈得如此便宜!?

使君北狩,陷社稷于危局,大罪滔天,得拿他滿門個個開刀,方能大快人心,大快人心以后,眾志成城,國家可安,社稷當可保!

此言一出,各路大學士紛紛點贊,廷臣一時云集奉天殿,力挺陳鎰,朱祁鈺無法做決定,于是下令擇時改議,廷臣保持隊型不變,抗議不依。此時,王振黨羽、錦衣衛都指揮使馬順站出叱斥百官,眾怨沸騰之際,戶科給事中王竑抄起笏板砸在馬順頭上。

——笏板的長度大約2尺6寸,中寬3寸,由玉玉石制成——

一塊板磚。

馬順瞬時被一磚拍倒。

眾臣紛紛跟隨,馬順當即斃命,一時血濺朝堂。

大伙意猶未盡,隨即向郕王朱祁鈺索要王振黨羽毛貴、王長兩人。

毛貴,王長縮在殿后不出,抱著成王大腿乞命。

大太監金英見勢不能善罷,于是飛起兩腳將二人踢出殿下。

兩人遭一群大學士又拖又拽,連踢帶打,被活活毆死。文官們宿怨泄盡,得意之余狂性大發,居然將三具尸體赤條條掛在東安門上。

成王嚇的魂不附體,轉退下殿時,又被一位大員赤急白眼,迎面攔住——

此人正是時任任兵部左侍郎,后來被明孝宗贊為氣稟剛明,才優經濟,兼資文武,茂著聲猷的于謙,于廷益——

于謙:殿下,大伙是替天行道,你先赦大伙無罪再走!

成王:“我……我射你們無罪!”

于謙厲聲:“嘴赦不夠,立下字據來!!”

成王無法脫身,只好當場寫下——大家代表正義打死馬順,毛貴,王長,是鋤奸行動,革命行為,無罪有功,回頭再好好獎賞——的紙條。

又招符玉郎取來傳國大戳用璽,再交給于謙,傳呈閣臣。

內閣大學士和六科給事中們高高興興地全票通過了宣稱他們無罪的上諭。

文官們這此組團岔架,大獲全勝。

史稱——午門血案。

前輩沐風櫛雨,拳攘奸佞,打死人不償命的事跡激勵著一代又一代的文官們。

我輩庭臣當以先賢為法!

沈一貫追思前烈,長須飄飄,站在內閣門前,真頗有擎天保駕之臣的風范。

正當沈鯉執孫海推,貫,拽,扯,入內閣之際。

突然事有不測,變在不虞——

有一人從內閣里疾步走出,冷不防和沈鯉撞了個仰面朝天!

此人正是東閣大學士朱賡。

朱賡,字少欽,浙江山陰人,明史上說他,醇厚謹慎,無大過。

簡單來說是個老好人。

他不幸被撞,手中一疊文書如穿花蝴蝶,立刻散落一地。

這疊文書一式六份,一律紙折而成,長六寸,寬3寸,正面一折上寫了五個蠅頭小楷——

內閣奉上諭。

原來老好人朱賡早在沈一貫之前已經到達內閣,將昨天的上諭文稿抄錄完畢,正準備交給門外隨堂官呈送六部。

誰知不早不遲跟沈鯉打個對仗,兩個老頭撞得眼冒金星,踉踉蹌蹌,坐地一跤。

孫海一見上諭,雙眼冒光,撲過來就搶,朱賡反應也快,身子一趴將題本護在身下,沈鯉則展開雙臂,如鷹搏兔,將孫海擋在外圍,沈一貫也速度趕來,運拳如風,和朱賡,沈鯉連訣一起。

孫海招一眾小珰,環圍而來,窮兇極惡之態畢露。

沈鯉,沈一貫,朱賡,三老頭以背向抵,腳踏罡步,他們面敵閹宄,欲激濁揚清,使明廷皇憲不失,天地浩然長存!

太監們跟大學士要赤手開撕,勝負利鈍非一時可睹。

千鈞一發之時,“當!”內閣一聲金鳴,接著連擊十二下,悠悠傳出。卻是泰西人竇馬利敬制的自鳴鐘整點叩響——

午時已至。

沈大老爺喂!!!——

孫海突然一聲哀嚎噗通跪地——

:“!!沈大老爺您發發慈悲!!皇上說了,午時再繳不回上諭,我等幾個都沒有命在了!!”他隨以頭嗆地,“咚咚咚”,連磕十余下。四名小珰也一起號起來,五個公鴨嗓哀聲大作,如喪考批,跟著連連叩頭,額頭在地上碰的皮開肉綻,鮮血橫流。

沈鯉跟朱賡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卻聽沈一貫太息一聲,閃身讓開一條縫。

孫海連忙將地下的上諭題本攬進懷里,連連打躬作揖,滿口道:“諸位相公公侯萬代,公侯萬代。”和四小珰鞠行而退。

沈鯉還待去追,卻被沈一貫一把扯住官帶,那條官帶長三尺,兩邊用緣,上以朱錦,下以綠錦,上有玉件13塊,謂之玉板帶,沈鯉是大肚宰相,這條官帶墜在胸口,好似抹胸。被沈一貫一扯,幾乎把咯吱窩勒破——

沈鯉被拽得前仰后合,跌跌撞撞,孫海一行隨即飛奔得沒影兒,沈鯉回頭瞪著沈一貫吼:

你拽我干嘛?!!

沈一貫:“……”

沈鯉怒火中燒,大聲道:兩大弊政本來須臾可除!圍山九刃功虧一簣,老沈,咱們再堅持一會兒就贏了!你怎么關鍵時刻反水!!!

沈一貫神態冷淡,說:“堅持到多會?堅持到皇帝咽氣?

沈鯉:“我……”

沈一貫又道:“贏?你想贏誰?皇帝?。”

沈鯉一時呆如木雞,半晌心有不甘地道:“難道這就算了?”

沈一貫:“不算了,還能怎的,想開點,你就當皇上沒死過……”

沈鯉跳腳大叫:“去!說的我好像盼著皇上死似……”

一直沒說話的朱賡此時突然冒出一句

:“皇帝真是個堯舜……”

他用手撣撣官袍的灰塵,越過兩人,邁著方步走進內閣,口中喃喃吟頌——

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

真是個堯舜!!

沈一貫和沈鯉對視一眼,心頭都是不勝唏噓,本朝天子即位之初,何嘗不是如堯如舜?萬歷初年的光景,也是城內連云百萬家,臨流爭僦笙歌次,市橋燈火五更風,牙儈肩磨大道中……

十余年如白駒過隙匆匆而逝,怎么皇帝就變成如今這般愚頑?

真的如酣醉夢?

他們尋找不到答案。

時間又繼續斗轉星移飛旋而去


萬歷四十三年(1615年),上午,辰時。

皇帝從睡夢中醒來。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今天他去了皇極殿。

有很多官員聽說了皇帝要來視朝,隨即趕來覲見。他們中間有大部分人,自朝為官以來,都沒有見過皇帝。

皇帝也不認得他們。

不過看上去都長得差不多,個個還是道貌岸然,自以為是,顢頇愚頑,面目可憎。

內閣首輔遞來奏程草本時,朕發現他面孔很新。又換了人?對了,沈一貫九年前因為被京官彈劾而辭官,同時沈鯉也辭官致休,朱賡則在七年前歿于任上。

現在的首輔是方從哲。

六部堂官們按朝議的程序,將昨天已經送交內閣的題本抑揚頓挫在大殿中講讀,皇帝聽得昏昏欲睡。

一大老官兒來參拜,口中稱朕做九五至尊,天下之主,好像真有那么回事似得。

其實呢?

朕喜歡福王,你們不肯讓朕立他為太子,還不讓他留在朕身邊,強逼他離京就藩。

朕喜歡鄭貴妃,你們說她是縱容內侍,擅權后宮,威凌皇后,更污蔑她是將挺擊案的幕后主使。

朕發動三大征,使大明宇內靖綏安定,使西南夷地塵埃不起,使王藩屬國金甌不失,你們口誅筆伐,罵朕窮兵黷武,勞民傷財,動搖國本……

從來朕喜歡什么,你們就反對什么。

朕拗不過你們,既然如此,就都如你們所愿吧。

六科給事中再度上奏,各地缺官現象十分嚴重,南北兩京六部缺尚書、侍郎十四名,都察院缺御史、副都御史五名,倉場戎政及卿寺京堂缺十余名,總督、巡撫缺四名。

南北大僚,強半空署;督撫重臣,經年虛席;藩臬(布政司、按察司)缺員五六十員,郡守(知府)缺至四五十員

還有很多官員辭呈都不拜表,就掛冠而去。

嘿嘿,你們也沒有贏,你們受不了朕了,對嗎?,去吧,去吧,朕不怪你們……

禮部侍郎上奏,在京郊出現了一只白虎,身長有五尺,額紋分明,通身如銀,雙瞳如朱,走入市井,嚇的市民爭相走避,它卻毫無猙獰舉動,神態輕松安祥。

京營士兵聞前來圍捕,那只老虎看著他們,四爪攝伏,發出低吼,火紅的瞳仁里突然淌出眼淚。士兵放火銃數響,白虎抽身而走,縱躍驕健,瞬間無蹤。

不會傷人的老虎。

皇帝聽著聽著,突然泣下如泉,方從哲和朝臣們面面相覷,不知失措。

你們真的不懂。

朕其實在為自己落淚,也在為你們落淚。

曾蓬勃的理想和熱情都一去不回了。

怎么到了今天這個地步?

從什么時候開始,每個人就都成了輸家?

那我們又都輸給了誰呢?

皇極殿中,六根蟠龍金柱的影子綽綽閃動。

五十三歲的皇帝哭得像個十歲的孩子。


——傳至萬歷,不要說別的好處……每日大魚大肉,所費不過二三錢,這是極算豐富的了。還有那小戶人家,肩挑步擔的,每日賺得二三十文……百般玩耍。那時節大家小戶好不快活,南北兩京十三省皆然。

皇帝不常常坐朝,大小官員都上本激聒,也不震怒。人都說神宗皇帝,真是個堯舜了——《樵史演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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