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飛身上那最致命的幾刀,是兩個13歲的小混混砍的。
2004年的一個深夜,沒有風,也沒有月亮。“九零路”上,兩排路燈散著黃暈的光。路上很久才會碾過一輛貨車,或是走過一個行人,隨便踢一腳易拉罐,響聲都要回蕩好久。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叫喊聲打破了沉寂。一個年輕人甩著膀子往前跑,一群年輕人提著西瓜刀和鋼管在后追趕。
年輕人的背上已經挨了幾刀,不顧一切向前方不遠處亮著白光的治安亭奔跑,到了治安亭旁邊,他使盡力氣“砰!砰!砰!”敲門,把里面兩個正在打盹的實習警察嚇了一跳。
“快點!開門!讓我進去!我給你們50萬!”年輕人嘶啞地叫喊。兩個實習警察站起身,剛想開門探個究竟,卻透過玻璃窗,看見一群操著家伙的年輕人已經圍在了門外。
還沒等實習警察出來,年輕人已經死在了亂刀之下,砍人的人一哄而散。
1
被砍死的年輕人叫項飛,是我的一個遠房表哥,大我兩歲多。
人們第二天上午就聽說了項飛的死訊。那時候我剛上高二,粉館老板和熟客一早吃飯時就在交換信息,學校里的男同學們也在東一句西一句地議論。那天中午放學,我在“九零路”上還發現了幾串零星的血跡,可能是警方或清潔工遺漏的,未及清理。
深更半夜,一個混混被砍死在街上,當時在我們縣里,本來算不上什么大新聞。我清楚地記得,上初二的時候,有一天放學剛走出校門,就聽見人群中遠遠近近幾個聲音同時在喊:“打群架了!”“砍人了!”
一陣極短暫的慌亂過后,熙熙攘攘的街道一下子空出許多。路人們站在路的兩邊,圍觀一群手上操著家伙的少年,圍追著幾個手無寸鐵的少年。我也跟著立到了街邊,不敢走動,一萬分的小心。
一個穿著白襯衣的少年,被一個穿著黑T恤、臂上露著紋身的少年大步追上。白襯衣少年喘著氣哀求道:“哥,算了嘛,真的不關我的事。”
黑T恤少年惡狠狠地說:“算了?現在曉得錯了?之前搞XX去啦!”說著揮手就是一西瓜刀。白襯衣少年本能地橫起胳膊護住頭。
黑T恤少年砍完這一刀,吼了一聲“滾!”沒再搭理白襯衣少年,大步跑去追堵別的目標。
白襯衣少年踟躕在原地,垂著頭,一只手緊緊捂住挨了刀的胳膊,鮮血很快滲出了指縫,順著胳膊往下淌。
據說當天還死了一個少年,但人們對此并沒有太多的評議。
可是,項飛的死不同——他是在縣里混出了名頭的人。我外婆聽說了這件事,又嘮叨起我那些夜不歸宿的日子:“要不是小時候及時管住了你,你怕不是落得跟小項飛一樣的下場!”
項飛家和我家都住在縣里的“老街”。
“老街”是一條緩緩的斜坡路,分“上街”和“下街”,項飛家和我家都住在“上街”。他的外公是我外婆的親大哥,我得叫“大公公”。
我6歲的時候,大公公就已經一把年紀了,頭發花白,眼珠子黃濁,眼袋松得直往下掉。他每天推著車去“新街”擺攤,賣一些針頭線腳。
從家到攤位,大公公得經過兩段一急一緩的坡路。早晨出發時,他在下坡時自己還拉得住車;到了傍晚收攤回家時,經過比較陡的上坡時,他一個人推車就很吃力了。
我、項飛、項飛的弟弟項星,還有一些鄰家小孩,經常會在這時去幫大公公推車。推車的輪子是四個滾珠軸承。每次車子走在路上,輪子就會“嘩啦啦”響,推得越快,聲響越大。我們很喜歡那個聲響,常常卯足勁兒地推車,輪子響得整條街的街坊都在抱怨。
每次傍晚推完了車,大公公都會從那條深藍色圍腰的口袋里,摸出幾張一角、兩角、五角的票子分給我們。別的小孩一般都分得一角,只有項飛經常分得兩角或五角。大公公說他最乖,推得最勤快。
一天傍晚,暴雨忽至。我正坐在屋里望著窗外的雨,突然看見了大公公、項飛和項星,正吃力地推車爬那段大斜坡。我立即沖進雨里,項飛見我上來搭手,抹了抹臉上的雨水,笑著叫了起來:“你怎么來了?”
他笑得燦爛,穿透了淌著的層層雨水,那是我唯一一次覺得項飛也有陽光的一面。
2
小時候,項飛就是我們的老大。
夏天天一擦黑,“上街”的小孩們就會聚在街頭,玩一個叫做“劃追”的游戲:先劃拳決定誰“追”、誰“被追”。每次劃拳,如果項飛沒勝出,他就會找借口讓大家重新劃一次。我們知道他賴皮,但也只得由著他。
“劃追”玩累了,就換成“壓人山”——就是一群人將一個人撲倒墊在最下面,然后大家再一窩蜂地壓上去,層層摞起來像座小山。比較好欺負的小孩,一般都是被撲倒的對象,我跟著壓了幾次別的小孩后,也被撲倒墊了底。
我被七八個小孩壓著,感覺喘氣十分困難。突然大腿一道涼,一只手探進了我的褲兜。我想起里面有一張兩元錢紙幣,連忙掙扎著抽出被壓在肚子下的手,可還是沒能及時抓住那只伸進我褲兜的手。
過了一會兒,大家陸續站起身來。我一爬起來,身上的泥土都沒來得及拍,就趕緊摸了摸褲兜,果然,錢不在了。
我立馬質問在場的人,別的小伙伴都翻開了衣兜和褲兜自證清白,只有項飛拒絕。我盯著項飛:“我曉得是你,你拿了我的錢。”
“沒有,兒子才會騙你!”
我哪里肯信,咕嚕了幾句。他失去耐性,立即黑下臉:“不要再跟老子逼咕嚕,信不信老子一耳巴!”說完做勢要打,我只好閉嘴。
后來,我就沒再跟項飛以及“上街”的那群小孩一起玩了。
幾年后的一個中午,我走在縣“一小”大門口那條盤曲的斜坡路上,三個比我大些的混混圍住了我,問:“身上有錢沒?”
我說沒有,不信就搜。
三個小混混果然把我的衣兜、褲兜、甚至衣袖子都搜了一遍,一無所獲。但是,長相最惡的那一個突然一臉恍然大悟的表情,讓我把鞋脫了。
我知道這下完了。
見我遲遲不肯動,一個小混混抱住了我的腿,強行將鞋子拽下。鞋底藏了四塊錢,那是我撿廢鐵賺來的。那時候我上小學四年級,被小混混搶劫是家常便飯,所以每次揣錢出門,都會有意識地藏一下。
那個長相最惡的小混混,立即給了我一耳光:“哄老子!不是說沒錢嗎!”
我不敢反抗,沒有說話,臉上燒乎乎的。
這時候,項飛從不遠處走了過來,站定在我們面前,三個小混混忙堆起笑招呼:“是飛哥啊。”
項飛說:“你們這是啥子意思?這是我表弟!”
于是,四塊錢就轉到了他的手上。
眼見著小混混們都走遠了,他卻沒有把錢還給我的意思。他見我一直望著他,就說:“看啥子看,這錢給老子買幾桿煙抽,算是借,改天還你。”
3
打小,街坊們就管項飛爸叫“小二蠻”,管項飛叔叫“小三莽”。項飛開始學壞的時候,項飛他爸還在坐牢,據說是因為幾年前入室搶劫被抓,判了好幾年。他叔叔更不成器,大概在我六七歲的時候,搶別人貨車的時候,用鐵錘敲碎了司機的腦袋。被抓后,直接判了死刑。
項飛他媽是一個矮胖的女人,沒有正經工作,成天都在打麻將,東家竄了西家竄,是街坊口中的“麻婆”。她管不住兒子,不時就會跟街坊抱怨:“這娃娃是匹無籠頭的馬,整天整夜地在外頭跑,一兩個月不歸家。”
所以,雖說是親戚,但家里的大人卻很少跟他家往來。
所以一晃再次見到項飛時,我已經上初二了。
那段時間,我和一個死黨迷上了一款叫“幻靈游俠”的網絡游戲,我們逃學,沒日沒夜地在一個叫“黑夢”的網吧里瘋玩。
“黑夢”位置差,機子舊,別的網吧都是嚴格按每個小時2塊錢或3塊錢計費,“黑夢”只要6塊錢一通宵,20塊錢一整天。盡管如此,生意還是慘淡,白天偶爾會進來幾個客人,到了晚上,就只剩下我們幾個熟客、一個負責看場子的混混以及負責收銀的老板侄兒。
晚上網吧只有收銀臺上方懸著一盞昏暗的節能燈。人坐在顯示屏前,臉上映著熒光,身上一團模糊,像極了《千與千尋》里帶著白色面具的“無臉男”。大家把游戲掛機、系統自動代練后,就會搬椅子圍坐在網吧的回風爐邊擺龍門陣。
項飛走進“黑夢”那天,坐在火爐邊的一群人見了他,立即全都站起身來,給他遞煙,他隨手接過兩根,一根點了叼在嘴角,一根夾在耳背,然后揀了一把別人讓出的椅子坐下。
雖然幾年沒見,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他個頭依然不高,還是留著板寸,只是皮膚黑了不少,臉上長滿青春痘,左耳戴了一只銀亮的耳花。
此前網吧里的人談起他,仿佛都在說一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因為“他曾把縣里的老大打得跪在地上”。我雖然討厭他,但還是忍不住插一嘴:“我家和他家是親戚,他還算是我表哥呢。”
現在,我和我的表哥在網吧碰到了,卻沒打一聲招呼,仿佛彼此都不認識對方。我覺得有些尷尬,就搬著椅子回到自己電腦前去了,離他們也就三四步遠。
網吧老板的侄兒已經16歲了,項飛問他還是不是處男,那個負責看場子的混混笑呵呵地搶著答:“上個月就不是的了。”
老板的侄兒罵了句臟話,裝著哭腔逗樂著大家說:“他們帶我喝酒,故意把我灌醉。等我第二天醒來,才發覺有個女的光屁兒郎當地睡在旁邊。可憐我一點兒感覺都沒有,處就莫名其妙地破掉了。”
旁邊的人哈哈大笑。
“那女的包紅包給你沒?”項飛問。
“沒有啊。什么紅包?”老板的侄兒反問。
那撥人又是一陣狂笑。
來年春節,外婆叫我去給大公公拜年。大公公家和項飛家是同一棟自建樓,那天晚上,項飛他媽準備了一大桌菜,項飛沒在,我和項星被幾個親戚勸著喝了幾杯白酒,竟然醉得只得留在他家過夜。
半夜,我迷迷糊糊地醒來,聽到街上傳來一男一女的爭吵聲,男的聲音耳熟。我爬起床,扶在窗戶上往外瞟了一眼,果然是項飛。那個女的我不認識,身材高挑,過肩的長發在昏黃的路燈下映出一抹栗色。
“大半夜的,不要在老子家門口唧唧歪歪的!”
“你跟我說清楚,說不清楚我死給你看!”
“不要冗三倒四的!都跟你說了,就只是跟他們喝點酒,啥子都沒做。”
“我信你?這種事又不是一回兩回了!”
“不要拉拉扯扯的,跟老子放開。放開!你信不信的,老子數三聲。一!二!三!”
“啪”一聲脆響,女的臉上挨了一耳光。
“你打我?你再打一下試哈!”
“啪”又是一聲脆響。
“你敢打我,你竟然敢打我!”
“啪”又是一聲脆響。街上空落落的,每一個耳光的聲響,都久久地回蕩著。
“你再打!”
“啪”。
“你有種再打!”
“啪”。
……
我在心里認真地數了一下,女人總共挨了9記耳光。
第二天一早,起床后我就想回家,卻被項飛他媽叫住了,非讓吃一碗湯圓再走。我手上剛接過湯圓,項飛就走了進來,后面跟了一個比他高出半頭、壯上一圈的男生。
我怯生生地朝他喊了一聲:“哥。”他望了我一眼,應了一聲“哦”,然后跟那人就坐在了旁邊的長沙發上,端起茶幾上的兩碗湯圓吃了起來。
那個男生問:“老項,后來楊丹咋個說?”
項飛無所謂地說:“要咋個說,哄一下,還不就乖了。”。
“她臉不是都被你打腫了嘛?”
“哼,管求她的。你老楊又不是不曉得,女人就是欠打,越打越聽話。”
4
我上高一的時候,仿佛是一夜之間,縣城的大街上出現了好幾輛跑車,項飛家門口也停了一輛紅色的。跑車與縣城非常違和,要知道,那時候縣里連公交車和出租車都沒有,街上載客的只是些電動三輪車。
一到晚上,跑車引擎的轟鳴聲就像是要撕破空氣一般在街頭響起,將行人嚇得忙不迭躲到街的兩邊。上歲數的人總會憤憤地罵上一句:“狗日的些!這幫小崽,早晚要撞求死。”
飆車的都是十六七歲的少年,副駕是打扮艷麗的姑娘,她們喜歡從敞篷里探出身體,迎著風一路驚聲尖叫,長長的頭發吹得飛了起來。
許是受了日本動畫片《頭文字D》的影響,午夜時分,這些年輕人會相約在縣城新修的環城路上比賽飚車,一晚晚急剎車帶來的尖銳聲響,不知道碎了小城里多少人的夢。
死黨說:“這些飆車的小崽,都是礦山上下來的打手。”我告訴他,項飛家的樓前就停著一輛跑車。
他說:“我當然曉得,‘上街’的人都曉得。他天天停在門口,不就是想炫耀嘛。”
春節時我在項飛家撞見的那個又高又壯的男生叫楊德貴,街坊們說,項飛的發跡是從跟他在一家店里喝酒開始的。那是一家聲名狼藉的烙鍋店,外面亮著大紅的燈,里面隔了許多包間,每一個包間墻上都貼著塑料花草和彩燈,靠墻擺了幾條松軟的沙發,許多嫖客經常帶著小姐光顧這里。
項飛和楊德貴常常在這里喝啤酒聊天。幾個月前,楊德貴跟著一個“大哥”去了礦山,混得還不錯,就想拉項飛也一起去。項飛早就聽說礦山生意紅火,一直想過去“闖一闖”,但苦于人生地不熟,又沒本錢,一直沒有動作。
楊德貴告訴項飛:“沒本錢不要緊,又不是自己掏錢開礦,只是替礦老板占礦井而已。”
那時候,省里的專家剛在M鄉新勘出一大片鉛鋅礦的富礦區,縣城里面許多有點本錢的人家,都在瘋狂地砸錢倒賣鋅塊,就連M鄉的農民,也幾家、十幾家一起砸鍋賣鐵,湊上百八十萬,合伙去挖礦。
這種缺乏管制又粗獷的開采方式,讓挖礦變成了拼運氣。同一片礦區,有些地方挖了一兩年都沒挖出像樣的礦石,有些地方才開挖幾天,就一車一車地往外拖出品位最好的礦石。農民和小礦主每每挖出富礦,就會被礦區里幾家大佬派人去占掉,占了之后馬上擴建,加大開采規模——至于礦井的原礦主,隨便分點紅也就打發了。
大佬占礦,除了拼“名頭”,更要緊的是拼“火力”,哪家打殺得兇,礦井就算哪家。所以,大佬們急需大量打手,縣里的混混和山區里的彝族人都是他們招募的對象。只要不怕死,上礦山當個小打手,一年就能掙十來萬;要是當上打手頭頭,一年能掙上百萬。
項飛就是被楊德貴提到的“上百萬”刺激到了,第二天就跟他一起上了礦山。
聽從礦上回來的人說,礦區里三五天就有一場群架。即便是普通的群架,雙方各自百十號人,面包車先開到約架的地方停著,里面裝滿了管制刀具,隨便一方走在路上,路差不多就被堵死了。
我跟死黨去過一趟,路上碰到過一群正去“赴約”的混混,聽到其中一個告訴另一個說:“這種群架我跟過好幾場了。我跟你說嘛,過會兒要是真打起來,我們就混在隊伍后面,要是不行了,撤退的時候還可以先跑。”
那兩個混混也就十二三歲的樣子,還沒變聲,一口娃娃音。
我問死黨:“他們這種小屁孩去打群架圖啥子,長見識嗎?”
“圖啥子?只要跟著去,每人少說可以領一個兩三百塊的紅包。表現好的,老板還安排吃住星級酒店,年紀大點兒的還給安排小姐。”
死黨還告訴我,他曾經跟著一群混混走在M鄉的礦山路上,見著一具尸體躺在路中央。打手頭頭讓大家上前瞅瞅,是否是自己認識的人。混混們瞅了瞅都說不認識,頭頭立即派了兩個小混混,把尸體隨手扔到路邊的旱溝,“礙事兒”。
5
18歲的項飛上礦山才兩個多月,就憑狠勁和之前在積累下的惡名,混成了有名的打手頭頭。
一天傍晚,項飛召集手下的混混,準備摸黑去搶些成品鋅塊。一行十來個人,項飛吩咐著,哪幾個負責搬運鋅塊,哪幾個負責鎮住現場。
一個新入伙的小混混才十四五歲,一臉躍躍欲試。項飛問他:“到了那家鋅礦廠,人該怎么砍?”
“一定往死里砍!”
旁邊的混混聽了都“噗嗤”笑出了聲。項飛忍住沒笑,右手豎起中指往小混混臉上捅,強調說:“砍人要砍身上,砍大腿,避開脖子和腦袋,盡量不要搞出人命來!”
然后項飛又讓小混混把手上的西瓜刀換了:“打起架來不實用。”
那時候,礦山上出群架時最常用的武器是一種自制的“鋼管刀”——鋼管上焊接一把西瓜刀,頗像古代的樸刀。
那個小混混說,自己才上礦山沒幾天,還沒來得及找人焊一把“鋼管刀”。項飛把自己靠在墻腳的那把鋼管刀遞給他,然后打開身后的柜子,抱出一個一米半長的棗紅色木盒,打開,抓起里面的東洋刀,扛在了肩上。
那天晚上,項飛帶著混混們直奔一個露天鋅礦廠。一伙人趕到時,工地上正亮著一盞碘鎢燈,地上散落著電線、插線板和機械。礦石摞在一邊,煉鋅礦的砂罐摞在另一邊,中間是幾間石棉瓦房,窗戶隱隱透著些黃光。
一個混混熟練地點了炸藥包,往廠子里的空地上扔。“嘣”的一聲,地上的碎石砸在了石棉瓦房的墻上和門上,房里隨即一通騷亂。不一會兒,又一聲“嘣”,幾間房的燈光立刻就黑了。
這種“敲山震虎”是搶礦的慣用伎倆,石棉瓦房里的煉礦工人聽到爆炸,就知道是搶礦的混混來了,不敢出聲,更不敢出門。
項飛帶頭沖到廠里唯一一座水泥磚房的鐵門前,揚了揚下巴,讓跟上來的混混砍鎖。幾刀下去,鐵鎖還沒脫落,混混們便一人一腳地踹起來,幾腳,門就開了。手電一照,里面是一堆鐵餅狀的鋅塊。
幾個混混連忙推車進去搬運,來回幾躺,停在遠處的小卡車裝得已半滿。
自從楊德貴和項飛兩人分別在礦山當了打手頭頭,都在忙著經營自己的“勢力”,見面就不如從前那么頻繁。
一天,楊德貴約項飛喝酒。酒酣飯飽,楊德貴勾著項飛的肩,笑嘻嘻地說,過幾天自己有一筆橫財可以撿:“丫巴山水塘那邊有個礦井出礦了,品位不錯,估計是塊富礦,我打算帶著手下過去占了。”
項飛疑惑:“那邊不是‘萬馬兒’的場子么?他的場子礦山上的人都知道動不得。”
楊德貴卻說他打聽清楚了:“那是‘陳三’的場子。因為之前‘陳三’跟著‘萬馬兒’干過幾年,外人就以為是‘萬馬兒’的。其實,那就是他們陳家院的幾戶農民湊錢搞的。”
楊德貴手下的幾個混混剛去了L市,要過兩天才回來,所以一直沒有動手。趁著酒性,他將自己的具體計劃一五一十全都說給了項飛。
項飛點頭聽著,末了表示,只要楊德貴一句話,自己手下的人任他驅使。楊德貴笑著擺了擺手,客氣地拒絕了。
過了幾天,楊德貴帶著合同書和十多個拿著鋼管刀的小混混,向“陳三”的礦井奔去。與“搶鋅礦”不同,“占場子”大都是在白天,混混們鎮住場子,打手頭頭拿著東家的“融資”合同,強迫礦主簽字。
可當楊德貴趕到地方時,卻傻眼了。因為礦井管事的人說:“場子已經被項飛‘照看’了。”
楊德貴當即給項飛撥了電話,項飛解釋說:好幾家的扛把子都在打這個礦井的主意,他去占場也是他的東家、M鄉首富“煤豬兒”的意思。他若不去,一方面怕忤逆了東家,另一方面也怕楊德貴下手晚了,這么好的場子遭“外人”占了去。
楊德貴聽得直咬牙。
6
半個月后,項飛在龍口山賭錢,席間遇到了楊德貴。在場的混混私下說,兩人雖然笑著打了招呼,但明顯“生分”了不少。
在縣里,混混賭錢,黑話叫做“山林賭”。賭場臨時設在深山人家或林中木房里,路上有專人放哨,一旦發現警察來查,立即電話告知。“山林賭”中最流行的是一種叫做“筒子二八”的賭法,輸贏很快。
當天,楊德貴運氣不好,背去的30多萬現金全輸光了。但同一張賭桌的項飛卻手氣極好,天才擦黑,就已贏了60多萬。
楊德貴退了局,坐在項飛身旁。幾局之后,他開口向項飛借10萬元。
項飛叼著煙,一只手罩著莊家發給他的兩張麻將,另一只手的拇指緩慢有力地順次翻起麻將的一角,剛夠瞟清楚牌上的花色,就立馬將麻將壓在桌上。看完牌,抬起頭,抽兩口煙,望望桌上其他賭客的臉色,等莊家喊開牌。
一系列動作做完了,他像是突然想起楊德貴的話來一樣,沒多想就拒絕了:“牌桌上借錢閃手氣,你再等等。”
等了一會兒,楊德貴再次開口,卻仍遭到項飛的搪塞。楊德貴等不了,隨即找賭場“放碼”,再次進入賭局。
賭了一宿,楊德貴借的100萬高利貸輸得一分不剩。他還想再借,“放碼”的人賠笑拒絕了,因為那個賭場規矩是,最高只能放100萬。
而那桌“筒子二八”散了的時候,項飛統共贏了100多萬。楊德貴又想問項飛借101萬,把賭場的錢先還上——“放碼”是1分的日利,楊德貴借了100萬,每天就是1萬的利息。
可項飛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也沒有答應借錢。楊德貴只得在M鄉和H縣東拼西湊,借了半個多月才還上了“碼錢”。
還清高利貸的那天晚上,楊德貴帶著手下的三個混混在H縣城擼串喝酒。不知是誰第一個開口,說項飛不夠意思,贏了楊德貴那么多錢,也不借點給他救急。
楊德貴不說話,只是端起杯子一杯一杯地干啤酒。
另一個混混接過話來,說,幸虧當初還是楊德貴帶項飛上礦山去混的,現在項飛不但不感恩,甚至還不把楊德貴放在眼里。
楊德貴沉吟了片刻,終于開口:“項飛是他媽有點兒不像話,賭錢的事就不說了,連我看好的礦井也搶了。”
老大開了口,三個混混你一言我一語地跟著拱起火兒起來。最后的結論是:“他老項早就沒把你老楊哥當兄弟了。”
“楊哥,我剛才來的路上,看到老項一個人在黨校門口的飯館喝酒。只要你楊哥一句話,兄弟們喊人,過去把他做掉!”一個混混說完拍了拍胸脯,臉頰上一片醉紅。
話一出,桌上一下子安靜了片刻。
另一個混混的叫嚷打破了安靜:“真的,狗日的老項我們早就看他不爽了!他既然無義,也就不要怪我們無情!只要你楊哥吭一聲,兄弟們馬上過去把他做掉!”
“是呀,楊哥你表個態!”
楊德貴沉著臉,眼睛凝視著手上把著的空玻璃杯。許久,他舒了一口氣:“好!反正無所謂了,就照你們意思去辦!”
項飛被砍死的那天晚上,他的那輛亮紅色的敞篷跑車也被偷了,至今沒再見到。
楊德貴酒醒后,知道事情鬧大了,跑路了。半年多后他被緝捕歸案,供述了案件始末。
項飛身上那最致命的幾刀,是兩個13歲的小混混砍的。那些混出頭面的老混混,最怕的就是這種年紀的小混混。因為這種想出名、想上位的小混混,總想逮著機會捅死個把“大哥級”的老混混。就算被抓了,因為年紀小,也就判個幾年。出獄之后,他們自然就成了“大哥”——對他們來說,這是一條人生的捷徑。
后來,楊德貴被判了10年。
(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作者 | 貝塔
編輯 | 任羽欣
本文系網易新聞人間工作室獨家約稿,并享有獨家版權。如需轉載請聯系。
投稿、建議、故事線索,歡迎直接在后臺私信我們。
人間,只為真的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