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系原創非首發,首發平臺微信公眾號,ID:王栩的文字,文責自負。
文/王栩
一
拆二道灣職校那天,圍觀的人群里有我。我那天在菜市場,聽人說二道灣職校拆了。說這事的人加重了語氣強調,正在拆。我菜也沒顧上買,繞了一段不遠不近的路去了拆遷現場。
圍觀的人群攢成一堆又一堆。我擠在人后,只記得眼前塵土飛揚,前面那棟樓在塵土中塌的七零八落。我那會兒大概正踮著腳尖兒往前瞅。有人看著好笑,過來拍我的肩,嘻笑著問:“亮子,看拆樓用得著踮腳尖嗎,看不著咋地?”
“什么咋地,一邊去。”
他在笑話我,我沒理他。我挪了個地兒,擠在另一堆人群后頭,照樣踮著腳尖兒瞅。我知道自己在瞅啥,跟拆樓無關。不過,也有點兒關系。
隨著一陣涌上心頭的落寞,悵然在那一刻具象化了。我經受住了心里被掏空了的實感,有了這樣的感覺,也就有了茫然若失的體驗。這種體驗在我的視線落在不遠處的一塊木板上時達到了峰值。
我熟悉那塊木板的輪廓,但不敢一眼確定是它。我踮著腳尖兒,瞅了它好幾次。每次瞅見它,現場忙碌著的工人,總會有人一腳踩上它,踩出“嘎吱嘎吱”尖細的響。這聲音聽來似乎從裂縫里透出的嘯叫,正是如此,我才終于確定,那就是它。它倒在地上,跟灰黃的塵土一個顏色。人堆里,只有我清楚那不是它的本色,它的本色在另一面。這另一面緊貼泥屑和碎磚塊,一腳踩上它,嘯叫發自它的身下,像是無助的哀告。哀告能有一雙手,將它的身子翻過來。現場的所有人都會看清,刻在它身上的五個方正的黑體大字,“二道灣職校”。
只有看見木板上“二道灣職校”幾個字,我才會看見“校”字下那串刀刻的印痕。“陸少強在讀”。默默地念叨了兩遍,我忍俊不禁。陸少強還想并排刻上“楊倩倩在讀”,卻永遠沒了機會。
一切都回到了當年,被不太靠譜的記憶硬生生拉了回去。我習慣性地產生了疑問,記憶真的那么實在嗎?我已經說過,記憶不太靠譜,可它也有實在的一頁。那一頁的記憶,記載了三個人同時在場的一幅畫面。我,陸少強,還有……林小雨。這里,我猶豫了一下,林小雨,要不要提起這個名字。它聽上去柔美。說真的,現在的林小雨看上去,還是柔美得討人歡心。她也在人堆里,看著原來的職校變成一攤碎磚爛瓦。
林小雨,一個早已從我的記憶中淡出身影的女孩,拆二道灣職校的那天,以富有真情實感的樣貌出現在我的視線可及之處。她沒看見我。我先瞧見了她。從我瞧見她的角度看過去,雖是半張側臉,卻呆相必現,如是,我心下了然。我了然于林小雨一向不是個擅于偽裝自己的人。擠在拆遷現場的圍觀人群里,林小雨的呆相是她流露出的真情。類似的真情流露我見過,記憶里的那一頁可以為證。
既然林小雨走進了我的記憶,我就說說記得的那一頁。那一頁由三個人同時在場的一幅畫面開啟,我,陸少強,林小雨,我們聚在二道灣職校的招牌前,陸少強在職校的木制招牌上刻字。他捏著一把削水果的刀,字刻得歪七扭八,一筆一劃的力道不小。林小雨瞧著好玩,大聲念著那幾個出自陸少強之手,根本不能見人的丑字。
“陸少強在,在什么,寫的什么呀?”
“在讀。”
“那是讀字嗎,我瞧著不像。”
“沒讓你瞧。哎,我說亮子,這后面再刻一行楊倩倩在讀,好不好?”
陸少強沒想從我這聽見一個表示贊同的“好”。在我不置可否的時候,林小雨撇了撇嘴角的動作如同刻在木板上的線條刻進了我的記憶。那絕不是裝的,那真的是一種厭惡。它跟拆遷現場林小雨臉上的呆相所對應的失落一樣,都反映出內心某種本質上的東西。那樣子的東西已經失去在一九九一年,在我以后的敘述里會具體言說。
“嘿,你那三個,瞎劃個啥。你們哪個班的,站住!”
記憶里有這么一聲吼。當胡子叔從傳達室跑出來,就剩下我一人呆在原地,輕易地被胡子叔捉了個現行。
如今,我絞盡腦汁也想不起,一九九一年的一個星期天,上午還是下午,我和陸少強怎么會到職校大門去,林小雨又怎么會跟我們一起。幸好那是星期天,職校沒人。胡子叔就算問出我是化技班的,也無法把我交給老師來處理。胡子叔虛張聲勢地恫嚇我,星期一再跟我算賬。胡子叔的話聽著讓人怕,出了校門,想想也沒啥,相反,我還有些得意。至少,我沒把陸少強吐出來。
二
陸少強和楊倩倩身貼身走在一塊兒,我見過一次。一九九一年的二道灣職校有個特別之處,每周六的下午不上課。老師們那天下午集中學習。這樣,周六上午十二點一過,出了校門,我們就多了半天的閑暇時光。
那點時光用來干啥?瞎逛。我在一個周六的下午出門瞎逛,被陸少強生拉硬拽地推上六路車。“去哪兒?”我怯怯地問,聲音不大,有點兒哆嗦。
“陪我去找人。”
“找誰?”
“別問那么多,跟著去就是。”
倒了兩趟車,剩下的路得走著去。陸少強步子邁得大,我要在如今的回憶里才會悟到,那個周六的下午,陸少強邁出了一種意氣風發的步子。邁出那種步子的陸少強,整個人仿若成了仙,陷入癡之狂之的迷醉狀態。我沒他那樣的興奮勁兒,幾乎一路小跑的跟在身后,到了電力技校附近,才靠在街邊的花圃上喘勻了氣。
眼前的電力技校便是陸少強此行的目的地。這所學校周六下午仍然要上課,陸少強找的那個女孩顯然一時半會兒出不了校門。就只有等。陸少強愿意等。我算什么,算是陪他等。這番等待,在我寫下這些文字,對一九九一年回望或者說梳理記憶時成為臨場感強烈的觸摸。觸摸那一級級的石板路,它們無限地延伸,永無止盡。石板路邊的學校,校門口的兩個男孩,它們浮蕩著斑駁的光影,定型在我的記憶里。隨之一同定型的,一個守著飲料攤的老大娘。她和她的飲料攤是這幅記憶的構圖上畫龍點睛的一筆。我在老大娘的飲料攤上喝了兩瓶汽水,陸少強請的。那天,陸少強身上有五元錢,我分文皆無。
陸少強給了我一個名字。它屬于陸少強要找的女孩。這個名字被我弄丟了,就像從來沒在記憶里出現過。我能記起的,是我嘴邊掛著那個毫無生氣的名字,向每一個走出電力技校大門,有著一副學生模樣的人打聽一個素未謀面的女孩。沒人聽過那個名字,等于沒人認識那個女孩。做這件事,我沒覺著有何不適,反倒興致盎然。不適刻畫在陸少強臉上,待我明白那是失望的神色,一九九一年已離我遠去。
陸少強沒見著他要找的女孩,決定回家。返程又是一個小時。我們在六路車上遇見了崔喜和小新。在二道灣路口下了車,看見了站牌下的楊倩倩。一九九一年一個有趣的黃昏,始發于這兩場相遇里。
鋪開記憶的素描紙,我會在上面涂抹出一幅黃昏的景致。四個男孩和一個女孩,他們該如何站位,著實不用大費思量。記憶沒那么好糊弄,無論我和崔喜,還有小新,如何打打鬧鬧,陸少強和楊倩倩總是安靜地貼靠著,走出了令人眼熱的范兒。
看上去,楊倩倩在路口的站牌下站了不少時辰。我一跳下六路車,正巧看見她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我確定,那個黃昏,楊倩倩打哈欠只有我看見了。六路車到站,我頭一個跳出車門,陸少強第二個。陸少強不會看見楊倩倩的哈欠,他只會看見楊倩倩捂嘴巴的怪模樣。
站牌下的楊倩倩,全身飄著一道暈黃的光圈。說是夕陽鍍上去的也行。說是煙霧給那身子蘸上的一道黃色光圈也甚為貼切。總之,這朦朧的美感在素描紙上洇過漫長的歲月,將我呆怔的心緒洇透得不可告人。而在當時,楊倩倩不會理我。她沖我翻了個白眼,迎著陸少強綻放了笑臉。
楊倩倩就有那種魔力,讓陸少強見了她,返程路上的頹喪一掃光。看著陸少強在楊倩倩身邊跳上竄下,極盡取悅之能事,我有了一個大膽的認識。這個下午,陸少強可能一直都在二道灣路口,他哪都沒去,就在路口的站牌下同楊倩倩在一起。坐車進城的是我,瞎逛了一下午。直到夕陽已近,我才乘上六路公交返家。如此,在二道灣路口就有了一場巧遇。
巧遇一說讓我的敘述變得不真實,我不喜歡這樣。還是回到現有的敘述軌跡,完成這個黃昏里我眼見為實的一切。可是,該如何完成它,難道我眼見為實的一切僅僅停留在楊倩倩踢我的那一腳上面?那一腳帶給我的悔意隨年歲的增長未曾消減,反而如一根釘子楔入心間,成為至今都會令我不時為之嗟嘆的刺。
“楊倩倩,你來接我啊,我這不來了嘛。”原本我脫口而出的話是它。話到嘴邊,硬生生改成了它,“楊倩倩,你在等我呀。”這樣的改動,出口的玩笑少了些謔趣。可還是不正,這我知道。我不知道的是,楊倩倩的腳會出人意料地朝我踢過來。這一踢,我記了好多年。崔喜在笑,小新在笑,陸少強也在笑。楊倩倩沒笑。楊倩倩咬著腮幫子,在黃昏暗弱的光影里拼命地怒目圓睜,竟比她迎著陸少強綻放的笑臉更耐看。
楊倩倩那一腳,踢出了一個女孩的氣惱,更踢出了她自己都不知道的迷人的一面。那一面我多年后知曉了一個專有的形容,冷若冰霜。它彰顯出一種特有的距離,絕對不是楊倩倩和陸少強身貼身走在一塊兒,把另外三個男孩遠遠甩在身后的距離。那種距離需登攀才得跨越。我望著前面路上,一襲黑裙的楊倩倩,心底倒騰著酸酸的滋味,小新遞來的瓜子也失去了嗑一嗑的興致。
這條路通往三灣,一個鎮子。這條路不長,慢慢悠悠地走,卻不算短。慢慢悠悠在一九九一年是狀若風景般的烙印,時間的烙印。它以閑適印證了一九九一年不疾不徐的生活。這樣的生活我曾無數次向往過,終究是慘淡的懷想。懷想總會落足于涂抹了四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的素描紙,他們在那個黃昏走進了三灣鎮,他們相互間沒有說再見,而是用屬于他們那個年齡的人熟悉的方式各自道別。那種方式叫打鬧。打過鬧過,他們散入樓棟、小巷。他們身后,華燈初上。
三
“郭亮,你在這探頭探腦的干嗎?”
這聲招呼響自耳畔,還是那熟悉的抽風嗓子,嗡嗡嗡漏著風。不用回頭我就知道是他,許知新。見了我,把我當小孩似的打趣。他過去可不這樣。過去,他在講臺上,見我沒聽講,特愛沖我吼。
“郭亮,把課外書收起來,看黑板!”
許知新不吼這么一嗓子還好,這一吼,崔喜便知曉了我有課外書。那本《鹿鼎記》也就被他硬借了去。現在,許知新又瞄見了我,他的眼神還跟過去一樣犀利。這讓我納悶于一個年近七十的老人是如何把雙眼保養得近乎理想的狀態。那個狀態歸結為健康。我見過退了休的許知新練太極,拳劍雙修。他這會兒站在我面前,背著一口古色古香的劍。起了微風,拂亂了劍柄上的紅纓子。
“是許老師呀。許老師氣色不錯。您問我探頭探腦干啥?不干啥。我聽人說職校今兒個拆了,趕來看看。必竟,在里頭念了三年書,還是有點兒感情的。”
“就你一個人?”
“不,還有……”我朝四周看了看,沒見著林小雨。她剛才還在,哪去了。
“還有誰也來了?”
“就我一人,就我一人。”我對許知新打馬虎眼的次數多了去了,唯有這一次,慌里慌張,掩飾得不好。許知新沒在意。他扔下一句“拆個樓,有啥看頭”,扭頭就走。走了幾步,他轉過身,大著嗓子吼:“可惜了陸少強。”聲音太大,不少人把他看著,那道道視線又收回來,在我身上瞎竄。看得我怪不好意思。
我另外挪了個地兒,擠進了適才林小雨所在的人堆里。以我的角度去揣摩林小雨,她呆呆的樣子也是在回顧,或者懷想吧。林小雨,和楊倩倩不同。怎么個不同,她待我蠻熱情。她待所有人都熱情,我愿意強調一下,陸少強也不例外。陸少強不愛搭理她。陸少強愛搭理楊倩倩。楊倩倩其實對陸少強很冷淡。楊倩倩跟陸少強身貼身走在一塊兒只有一次,這唯一的一次讓陸少強成了一只撲火的蛾,過不了多久,便會奮不顧身地撲向萬丈深淵。
林小雨愛同陸少強走在一塊兒。那架式恨不得讓陸少強背著她走。職校里,林小雨對陸少強的親密樣有目共睹,不是什么秘密。是不是可以這么認為,林小雨想和陸少強談戀愛。沒那個跡象,真的。林小雨只是喜歡這樣。她有一個秘密男友,青年小張,小新告訴我的。
小新怎會知道。我問過他。這小子牙根緊,一點兒口風也不漏。這么多年,倒成了一個真正的秘密。今時今日,解開這個謎底沒多大意思,就讓它成為一個無關宏旨的懸念,還能給我的敘述添加些耐人咀嚼的作料。
反正,這個青年小張,是林小雨的男友。他們的關系沒有公開。秘密,在一九九一年的閑適時光里,是一個可靠的保證。不像現在,一提起秘密,總會讓人笑掉大牙。
有了秘密的林小雨,有了旁人難以企及的快樂。其實,化技班里不管是誰,在一九九一年都是快樂的。一想到三年后,必定進入三灣化工廠,人人皆以散淡的性子應付輕松的學業,誰還能快樂不起來呢。林小雨的快樂卻是成天寫在臉上,非要人人都瞧見那張臉堆滿模式單一的笑。
笑著的林小雨,會露出一口潔白的牙。收起笑臉的林小雨,也會撇嘴角。林小雨撇嘴角,會趁楊倩倩沒在跟前時,撇得旁若無人,盡情地厭惡。她和楊倩倩的關系可好呢,我得稍做說明。然而,林小雨還是會撇嘴角。陸少強打算在職校的木制招牌上刻下“楊倩倩在讀”的字樣時,我親眼看見,林小雨把嘴角撇成了八字形。那得咬著牙根用力撇,這就不僅僅表示厭惡那么簡單了,它更像是一種憤恨。
那天,胡子叔只捉住了我,陸少強跑掉了。事后,陸少強罵罵咧咧告訴我,他跑的時候,林小雨比他更快,眨眨眼的工夫,林小雨的一只手拽住了他的衣袖,他沒轍,只好拖著林小雨一起跑。是的,沒錯。陸少強怎么說,我就怎么信。
我不得不信陸少強的話。那會兒,我的嘴里塞滿了德芙巧克力。陸少強給了我一盒,我沒問他哪來的。末了,陸少強忍不住,對我再三囑咐,叫我千萬別說出去,林小雨給了他兩盒德芙,他吃了一盒,另一盒給了我。我沒尋思出話里的味道。我只看見,我那盒巧克力,陸少強也分吃了一半。
四
我都奔四了,老四還在開面館。老四的面館還是那爿門店,一直沒做大。“我就適合做這個。”話是這么說,老四的嘆氣卻嘆在了明處。
店堂跟過去相比更暗了。這個角落的店鋪過去也沒見哪家亮堂過。我的記憶里,這一塊只有賣包子的那家店甚為紅火。做包子的老漢姓王。王老漢的包子有三種餡,醬肉、鮮肉、豆沙。我愛吃豆沙餡的包子,專門繞道過來吃,時常遇見楊倩倩和林小雨。除了她倆,還會遇見陸少強。陸少強不吃包子,他在老四的面館吃面條。端一大海碗,呼嚕嚕地吞。
奈何光景不復舊年。王老漢的包子店早就搬走了。就算還在,楊倩倩和林小雨也不會坐在一塊兒吃包子。等等,讓我想想。這兩女孩過去坐在王老漢的包子店,她們的桌子上只有一盤包子,好像有一碗白粥,一碟子咸菜。對,是這樣。林小雨只喝粥,用一把精致的小勺舀著喝,面前的包子,她一口都不嘗。
她們旁邊的桌子上,則擺了三盤包子,一水兒的豆沙餡。我胃口好,吃得下。好多次,我瞥見楊倩倩沖我一個勁地撇嘴角。我讀懂了這個動作背后的鄙夷,不把它當回事。楊倩倩也被人鄙夷過。嘍,用小勺喝粥的林小雨,看著淑女吧,鄙夷楊倩倩時,撇嘴角的勁不比楊倩倩小。楊倩倩不知道林小雨鄙夷她,我知道。我又買了一盤豆沙包子,外加一蠱肉餅湯,為自己的心情從不悅到痛快的轉換犒勞犒勞。
“亮子,你小子挺能吃。吃那么多,消化得了嗎?”
一只大手從我身后伸過來,端走了才上桌,還冒著熱氣的那盤豆沙包。這盤包子沒端遠,換了張桌子,放在了楊倩倩的手邊。楊倩倩也不客氣,拈起一個就往嘴里送。
包子端走時,我沒爭。爭也爭不過。陸少強把我買的包子端去做順水人情,討女孩的歡心,由著他。我沒氣惱陸少強的不講理,我還想這一幕再發生一次。卻是不可能了。碗里的面條我吃了兩口,實在有些寡淡。不是這碗面條味道不好,而是心口那塊堵得慌。老四沒過去忙碌。他過去也沒怎么忙。店堂里沒幾個食客。王老漢的包子鋪搬走了,這一塊的店鋪都顯得清淡。若非職校拆樓,我去現場做了一回看客,平日里,也不會繞道來老四的面館煮碗面。凡此種種,我心口堵得慌,就有了具體的因由。
坐在老四的面館里,我想象一只大手從身后伸過來,端走這碗才上桌的面條。不會端得太遠,放在了旁邊的桌子上。放得直接了當,放得心安理得。那張桌子應該有一個女孩,撇著嘴角,抻開筷子便唏溜溜地開吃。我旁邊的桌子上沒有這樣一個女孩,只有一碗剩面湯,一雙油光光的竹筷,一桌滴滴灑灑的湯汁。
老四過來收拾碗筷。他是陸少強的哥們。他開過陸少強的玩笑。玩笑里有楊倩倩。玩笑怎么開的,我不在場,沒聽見。我這么說,不免有自大之嫌。人家開人家的玩笑,又不是說給我聽的。不錯,我當然不必去聽人家的玩笑話,只是,若真的想聽,也聽不著了。
老四內斂了許多。時間的積聚是一個過程,這個過程在老四身上以沉穩和沉默兩者兼而有之的方式體現出時間的公平。爽朗中透著一股子痞性的老四,我唯有搜尋記憶才可找見一個模糊的輪廓。眼前這個用一張濕淋淋的抹布擦抹桌子的中年人是時間對其改頭換面的結果。它是一種具體的呈現,具體到我乍見老四,便想到了一個人的潰不成軍是何等形象。
有一段時間,一個瘦弱的男孩時常在職校大門外徘徊。男孩把時間卡得很準。下午四點半,我跟著放學的人流走出校門,總會看見他。“他是老四。”陸少強如此介紹。老四在城里的面館學徒,從來不上晚班,把中午那頓飯點捱過去他就溜得不見了人影。他溜回三灣鎮,準時在下午四點半出現在職校門口,等他的好哥們陸少強。老四的快樂在一九九一年一點不遜于化技班這幫男孩女孩們。
沒過多久,老四的面館開張了。老四當起了小老板。快樂的老四痞了,學會了找女人。老四找女人的地兒在舞廳。“那地方妹子少,少婦多,懂了沒?”我還是不懂。陸少強笑我腦殼笨,與我說不攏。跟陸少強說得攏的老四不再出現在職校門口了,陸少強則成了老四面館的常客。老四煮的面條味道究竟如何,楊倩倩和林小雨會異口同聲地說:“湊合。”
從那時起,“湊合”作為一個預兆,不由分說地貼附在了老四身上。直到老四變得沉穩和沉默兩者兼而有之;直到老四潰不成軍。
我勉強把這碗面條吃完,又喝了兩口面湯。換作陸少強,他會把面湯一氣兒喝個精光。這得是楊倩倩不在眼前的時候。記得陸少強把我買的豆沙包子端走,放在楊倩倩手邊那次,陸少強順勢在我對面坐下,手里的大海碗怎么看,都裝得下他那顆腦袋。陸少強沒把腦袋埋在碗里,他比我坐的規矩,挑起面條,有板有眼地一根根吸。
我看著心急,面條如此吃法,費事費大了。陸少強不嫌費事,旁邊坐著楊倩倩,混世魔王也成了謙謙君子。還好那是個星期天,陸少強一碗面條吃了近一個小時沒啥要緊的。在那之后,我去王老漢店里吃包子,總是買了就走,邊走邊吃。喝粥的林小雨招呼我,我也沒進店堂落座。楊倩倩不會沖我打招呼,楊倩倩會翻著白眼,說上一句“憨包”。聲音不大,我卻聽見了。
五
我聽小新講,青年小張是林小雨的秘密男友。又是小新告訴我,楊倩倩的男友是青年小張。此小張是否彼小張?小新一個勁地笑,并不回答我的疑問。我挺煩他這點,賣關子,玩神秘。再加上小新把嘴里的巧克力嚼得有滋有味,更讓我生氣。
楊倩倩帶了兩盒德芙巧克力到職校,分給化技班的男孩女孩們品嘗。聞著周圍一股子苦甜苦甜的味,我以為,吃德芙,成了流行風。楊倩倩沒分給我,我沒往心里去。我正顧著把小新纏緊了,讓他解答我的疑問呢。
世上總會有巧合,不由得你不信。當我的疑問被化解的時候,小新一直認為,此間的遭遇盡屬巧合。后來好長一段日子里,小新的認識老是如此,難以達至新的境界。我不這么看。小新告訴我的所謂巧合,只是巧遇而已。他無意中撞見楊倩倩和青年小張在路邊攤吃涼粉。小新看得清楚,此小張就是彼小張。疑問得到了解答,我卻覺得沒意思極了。為了這么一個答案,我請小新看了兩場錄像。
過去開錄像廳的房子還在。作為一個臨街店鋪,改成了食客看著蠻多的小餐館。我每周有六天打這過,從沒進去嘗嘗大師傅的手藝。
我終于走了進去。店堂挺整潔,寫單的妹子看著清爽。我點了兩個佐酒的小菜,要了瓶啤酒,淺斟慢飲,不像過去那般,一揚脖便是小半瓶。那小半瓶啤酒下肚,小新便說開了去。小新的奇遇缺少歷險的成份,他看了錄像出來,拐過巷口,撞見了楊倩倩和青年小張。照小新說的,小張是個帥氣的青年,化技班的男孩里沒那號人物。
小新繼續說,我接著聽。我們沒心思看錄像。我們光在喝啤酒,扯閑篇。這個雙人座的包廂,實際上就是膠合板拼接而成的盒子,其較為深邃的進深,兩個人坐在里面,好似困在一個三面遮光的木籠子里。坐在這樣的盒子里,有多少人真的在看錄像呢。我饒有興味地估摸著。
青年小張腳踏兩只船,翻覆難免。我在林小雨的婚禮上沒見著楊倩倩,卻聽見有人議論,林小雨的婚禮辦得比楊倩倩更風光,更氣派。美中不足的,新郎不帥氣,還相當猥瑣。
青年小張也沒有做上楊倩倩的新郎。聽小新講,楊倩倩的婚禮給人一種莫名的蕭索感。那是什么感覺,見小新發呆,我沒好意思問。我和小新像是有了某種默契,不知從何時起,我們彼此的禮數多了不少。林小雨的婚禮上,我和崔喜聊得熱乎,一旁的小新,看著我們默默地笑。閑聊中有他。有一九九一年若干個星期六下午。那些下午,小新總是被崔喜拉著,進城泡錄像廳,泡一下午,能看兩部港臺電影。
我相信造物弄人。小新和崔喜進城,從未撞見青年小張和楊倩倩。小新獨自一人去城里看錄像,偏巧就把青年小張和楊倩倩吃涼粉的一幕撞上了。小新始終是那個小新,青年小張的存在,他告訴了我,再沒告訴其他人。
小新還是那個小新。他撞見楊倩倩吃完涼粉,青年小張搶著付了帳,還送給楊倩倩兩盒東西。我難以知曉小新當時藏在哪兒,他看見別人吃涼粉,送禮物,自己絲毫未引來別人的注意。過去的小新有著令人羨慕的好眼力,它相助小新瞄見了青年小張遞到楊倩倩手里的是兩盒德芙巧克力。
難怪小新分吃楊倩倩的巧克力會嚼得有滋有味。我明白了,那是小新的做作,他窺破了一個人的秘密,按捺不下心中的得意。
“我明白了”,作為一九九一年出自我身上的動力,用它發動開我那小小的機心再合適不過。小新此間的遭遇,巧合也好,巧遇也罷,將其同我所經歷的一一串聯,我想我得出了一個簡單的結論。青年小張給了楊倩倩兩盒德芙,還給了林小雨兩盒。這個結論簡單的過于武斷,卻成了我在那段日子暗地里的樂子。
在我和崔喜聊得熱乎的當口,我差點將過去心里的樂子說與小新。我忍住了,值得慶幸。這才過了幾年,小新沉穩的氣場像座山似的壓得我蠻不自在。我去上洗手間,在鏡子前整了整衣領,頭發不亂,鼻毛不長,就這樣了。回到席上,我學著小新的樣默默地笑。
默默地笑讓我收獲了禮數的復利。它讓我可以在一個禮數鋪就的距離外打量眼前的一切,這使我感到安全。安全是我的底氣,帶著它,我百無禁忌地進入記憶空間檢視過去存留的信息。這是向后看的感懷,生命前行中必要的短暫停留。
現在,我坐于這家由過去的錄像廳改成的小餐館,這顆心停留在回憶和想象交織而成的過往。可能我坐著的這個位置,正是雙人座包廂的放置之處。對面,連通后廚的取餐臺,那會兒是一臺連接了鐳射影碟機的大彩電。雙人座包廂里,我和小新,小新和崔喜,小新獨自一人,它們隨著電影里的轉場畫面快速切換,轉得越來越快,轉成了無數閃爍的光點。這些光點,我稱之為時間的粒子,它們雕刻出生命前行的多樣性。
六
“亮子,跟上。”
“干啥?”
“跟我走,去揍個人。”
就這么著,我跟著陸少強去了。一路的還有楊倩倩。陸少強叫住我的時候,楊倩倩瞧都沒瞧我一眼。她自顧自地朝前趕,幾乎要跑起來。不,楊倩倩應該跑了幾步,我聽見她埋怨陸少強走得慢。陸少強許是聽不得這樣的埋怨,步子邁得更大,害得我才是顛撲顛撲地跑了一路。
一九九一年的一個星期天,上午,我瞇了個懶兒。起床后,我去王老漢的店里吃包子。當然,那天的早點沒吃上。照我上文敘述的來看,我在路上遇見了陸少強,被他叫住了。叫住不算,還跟他一起去揍人。揍人這件事里,我可沒動手。陸少強叫我去,我就去。我去看個熱鬧。那天的熱鬧在楊倩倩身上表現出了明顯的跡象。我小跑著跟在陸少強和楊倩倩身后,看見楊倩倩褲子上沾了不少灰。楊倩倩的半個屁股更像是裹了一層厚厚的灰殼,尤為醒目。地上蹭的吧。我的猜測后來在陸少強揍人時的叱罵聲里得到了證實。楊倩倩被人一腳踹倒在地,當她狼狽地爬起來,她下意識地反應就是去找陸少強。
化技班的男孩女孩畢了業,只有崔喜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他在外地打工,一年回來一次。有那么幾年,他一次都沒回來,據說,他在好幾個地方輾轉奔波。“據說”是一個語焉不詳的詞,表示對崔喜這個人行蹤和近況的大致猜度。我從未猜度崔喜,因我與他有過一次堪稱促膝般的長談。在還能喝醉的年齡,看著不少被我們喝光了的空罐子,崔喜對我講述了一段銘心刻骨的往事。
那段往事是崔喜的巧遇。和小新的巧遇不同,身處巧遇中的崔喜,接連遇見了一個個互為因果的人,而他,好似一個串場的角色,將那一個個人接駁,最終串成了一起校園流血事件。崔喜自己也沒想到,巧遇是會奪走人命的。若是時光可以重來,一九九一年的那個星期天,崔喜必定不會起個大早,匆匆趕往二道灣車站。他去坐六路公交,進城一趟。進城干啥?忘了。
確實忘了。那些瑣碎的日常情形構不成記憶里銘心刻骨的一幕。完整的一幕里,大清早,崔喜從家里出來,走在行人稀疏的街道上,遇見了青年小張和林小雨。崔喜不認識青年小張,崔喜認識林小雨。崔喜見林小雨和一個帥氣的小伙子從一家旅社出來,便抿著嘴角,想樂又不敢樂的邪樣子。
“我看見林小雨的時候,她還在揉眼睛,一副沒睡醒的模樣。”
崔喜承認他和林小雨打了招呼,似乎把林小雨嚇著了。青年小張懂禮數,向崔喜致意問好,一旁的林小雨紅了臉。望著青年小張和林小雨走遠的身影,崔喜還在樂。他這會兒樂出了聲。聽著崔喜的講述,我能想象出崔喜的樂是怎樣的邪乎樣,就跟發現了新大陸似的狂喜。
崔喜在王老漢的包子鋪附近遇上了楊倩倩。楊倩倩那天可能心情大好,對崔喜的玩笑回應得熱力十足。我好多次在腦海里描摹一個熱力十足的楊倩倩,她動感、奔放,扭腰擺胯,長發亂飛,夸張到無以復加的程度。除此之外,始終無法描摹出一個具體場景里的楊倩倩。那個具體的場景,是楊倩倩對崔喜所開玩笑的回應。我的描摹,一次次陷入抽象的模式,這讓我難以得見楊倩倩是如何將對待崔喜的熱情一瀉千里。
我在另一個場景看見的楊倩倩渾身上下充滿了冰冷的煞氣。陸少強抬起蒲扇般的大手,“啪”地一聲抽在林小雨的臉上。那半張臉霎時間腫得老高。
“好!”
有不少人聽見了林小雨挨的那一記響亮的耳光,也聽見了楊倩倩從胸腔深處蹦出的叫好聲。那些人卻不會記得,他們曾經在大倒拐公交站上,目睹過一起只持續了幾分鐘的打斗事件。這場打斗,上大學的青年小張輸給了上職校的陸少強。那天,是我第一次看見青年小張的廬山真面目。他掛了彩,鼻子出了血,眼角也腫了,看著一點都不帥。
一切都是命數。崔喜告訴我,那個星期天,楊倩倩對他的玩笑回應得熱力十足,他的心情同樣像雨后的陽光般絢爛。趁著這股高興勁兒,崔喜把他遇見林小雨和青年小張講給了楊倩倩。崔喜的講述到此為至,后面沒有了。我用不著聽后面,聽到這,我明白了一切。
我在想象中還原了一番事件的輪廓。楊倩倩和林小雨關系鐵。楊倩倩聽聞林小雨交了男友,好奇心驅使她跟上去看個究竟。這一看,便撞破了真相。一定有沖突和抓扯。不然,楊倩倩不會催著陸少強去揍人。我聽見陸少強和青年小張扭打時的叱罵,那是一句摻雜了憤恨的衛護,“叫你踹倩倩。”
兩年后的一天,我邊吃包子邊和正在煮面的老四瞎聊。那會兒我畢業了,即將進入三灣化工廠當工人。老四望著我,說:“陸少強還活著,跟你一樣進廠了。”我不知搭什么話,便不發一言地看著他。老四的話匣子一打開,自顧自地說下去。到如今,我只記得大致的意思。那個星期天,陸少強在老四店里吃面條。剛吃了幾口,叫楊倩倩的女孩跌跌撞撞地跑來,沖陸少強一陣比劃,陸少強扔下碗就跟著那女孩去。
七
也許,“漫山遍野都是人”真是我說的。今天,我一點兒不記得,自己這么說過。我為何會說這樣一句話?細細想來,好像我被很多跟我一般大的孩子們圍著,他們一臉期待地聽我講述青年小張帶人沖進職校的那一幕。為了滿足他們的好奇心,我可能在講述中有所夸大。
那一幕里,我沒有回避自己的在場。不過,實打實地說,青年小張他們并非沖進職校,而是正大光明的混了進來。許知新講,那群青年來自外貿學院。我有幸成為聚在許知新身邊,聽他講起這件事后續結果不多的幾個人之一,由此知曉了青年小張和他那幫哥們的底細。
許知新保住了林小雨。她沒有被職校除名。一個小小的記過處分在畢業前夕隨之撤銷。林小雨的婚禮上,許知新作為證婚人引來了男方家長的不滿,那個正局退休的老太太看著慈藹,卻對許知新是個教書匠一臉的不屑。只有我們這幫化技班的孩子知道,許知新做證婚人當之無愧。
胡子叔卷鋪蓋走人了,我高興了幾天。小新有一天偶然提起,他在火車站遇見了胡子叔,胡子叔手提肩扛,帶著不少行李趕火車時,我頭垂得很低,一聲都沒吭。胡子叔沒有認真去記二道灣職校那些孩子的面孔,他只看出入證。在他眼里,那張薄薄的小紙片是辨認身份歸屬的唯一憑證。我一向不愿親近冰冷的官方措辭,我寧愿認為胡子叔根本記不住進出職校的孩子們。他只好看孩子們的出入證,一人一證,憑證放行。
這么一個證,青年小張和他那幫哥們人手一張,在它的掩護下,大搖大擺進了職校。事后,許知新參與了對那十幾張出入證的查看,證上貼的相片,清一色的女孩子。“全是輕紡班的女生”,許知新講給聚在他身邊的幾個人。細節在這里顯現出被遺漏掉的特征,它沒有受到胡子叔的重視。胡子叔看見了混進職校的人手里有證,沒在意證上的相片和持證之人的相貌是否相符。
漫長的時間給了我一個肯定的認識,胡子叔走得不冤,盡管我高興過,也為他被解聘難受過。
沒人關心青年小張他們如何得到輕紡班女生的出入證。林小雨被記了過,也沒人聯想到什么。有人津津樂道于青年小張和陸少強為林小雨爭風吃醋的花邊新聞。有人熱衷于傳播陸少強撩撥人家的女朋友,被人找上門來教訓的小道消息。多數人則一連幾天地追著問:“亮子,那天他們打起來的時候,你在哪兒?”
我在哪兒?我躲在樓梯下的雜物間瑟瑟發抖。這讓那句“漫山遍野都是人”是否出自我的口成了糾結在時間里的疑問。我躲在室內,如何得見人聲喧鬧的打斗現場?總有人不依不饒。他們記得,是我說的“漫山遍野都是人”。他們還記得,我說這話的時候,唾液橫飛,比手劃腳,整個人處于亢奮的狀態。
我問他們,還記得我講過什么。他們轉述我的話,七嘴八舌,無盡地重復。重復那天的一幕,吵鬧,喊叫,跑動。我在他們的轉述中,看見青年小張他們沖進來,第一個跑出教室。他們沒有忘記驚恐中的我在走廊上摔了一跤,爬起來繼續瘋跑。這個事實被我當作笑話講給他們,他們把它當成樂子轉述給我。
我真的摔了一跤。爬起來便聽見了教室里傳來拳頭打在肌肉上的啪啪聲。這個聲音攆了我一路,直到我躲進雜物間,還在我耳邊擂鼓似的沖撞。這異樣的恐懼我沒講給他們,他們不愛聽,我如此斷言。他們愛聽結果,即使那個結果眾所周知,他們還想聽我把它倒出來。
時間悄悄地走,他們悄悄地散去。不會有人要我講一下那天的一幕了。推算起來,還在服刑的小張四十好幾了吧。作為群毆陸少強的策劃者和組織者,青年小張用終身的自由抵去了一條鮮活的生命。
我不該寫下這樣的文字。一個人的生命真能抵上另一個人的自由么?這個追問面前,時間無言,歲月的顏色不再亮麗。
歲月成了何種顏色。二道灣職校拆樓那天,圍觀的人群里有我。隔著十數顆晃動的腦袋,我瞧見一臉呆相的林小雨。聽見了老頭許知新的那聲吼,“可惜了陸少強”。我們并沒忘記過去,我們給歲月的圖景添上了一道慘敗的色調。
(完)
——文中圖片為網絡配圖,與正文內容無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