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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說,有的小說像大電影,有的小說像舞臺劇,那么,作家夏天敏的這篇小說,就是一部看的時候情緒平靜,結(jié)束之后,卻讓大腦很難停下思考的紀錄片。
文章主題非常明晰,用主人公孫蕓芬自己的話是:“她要糾正所有人之前對她的稱呼,她要堂堂正正地做孫蕓芬。”
·01·
雖然小說主題非常宏大,卻將主角給了一位幾乎大字不識的農(nóng)村老婦人孫蕓芬。
當然,小說的起初,她是沒有名字的,別人叫她“民娃奶奶”。
和無數(shù)被賦予角色任務,被喚作“某某媽媽”、“某某奶奶”的女人有點像,又不一樣——
因為大多數(shù)這樣被稱呼的女人并沒有失去名字,無論她們自己在不在乎。
《我叫孫蕓芬》的主角,是位生活在壩區(qū)的農(nóng)村老婦人。
壩區(qū)是西南地區(qū)特有的概念,一種分布在山間的盆地,通常水源充足、土壤肥沃,農(nóng)業(yè)出產(chǎn)較好。這位老婦人苦了大半輩子,日子依舊過得緊緊巴巴。她自嘲是“雞腳桿上剮油,米湯水里濾渣,推漿濾水磨手掌皮,攢了點錢”。
雖然家里修了新房,兒子也孝順,她還是努力攢錢,因為心底有一個目標,找回自己的名字。
起初,作者耍了個“花腔”,讓我們以為,“找名字”的想法只是源自她近來的夢,一個屢屢會做的夢——
“……那死去的老娘,總是不斷地叫她的名字,孫蕓芬、孫蕓芬……她在夢中很迷茫,娘是叫誰呢?誰是孫蕓芬?”
夢里的娘說,孫蕓芬連自己的名字都認不得,“豬狗不如”。她從夢中哭醒,決定弄清自己是否真的叫“孫蕓芬”,以及這究竟是哪三個字。
為什么說作者是“耍花腔”呢?
稍稍了解心理學的朋友都明白,夢是潛意識中愿望的表達。與其說,孫蕓芬被一個夢提醒,不如說“自己是誰”的命題,始終是個壓在她心底的“未完成事件”。
作者也在后文驗證了這一點。
孫蕓芬執(zhí)著尋回“名字”的過程,實則叩問的是“我是誰”、“我從哪兒來”和“我到哪兒去”——“哲學三問”。
·02·
作者夏天敏非常擅長用底層敘事抒寫社會變遷。他的文字樸素,有克制地使用帶有地域特點的語言,毫不煽情地將真實的場景、生動的對話和主人公直白的心事一一鋪陳。看似瑣碎,卻沒有一句廢話,始終圍繞主題,半點不跑偏。
對話要符合孫蕓芬農(nóng)村老婦的身份,必得有鄉(xiāng)言俚語,既要讀來有余韻,又要人人明白——
“沒得名字你還不是活了一輩子,只要喊得答應就行了,名字就那么重要?”
“娘生氣了,說孫蕓芬,你是皮子癢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一天只曉得玩,家里的豬還餓著呢。”
“吳七嬸見到了她,興奮地說民娃奶奶,今天穿的好齊楚,頭是頭,腳是腳,扇子擺衣裳起翹角,頭發(fā)光生蒼蠅站不住腳。”
每一句話都有用,每一個詞都精準,情節(jié)的處理繁簡有序,不拖沓有留白。
寫孫蕓芬五十歲的兒子“進城打工,只會出笨勞力,雖然也找了點錢,修了座磚混平房,但把人苦殘廢了,拄著棍,只能做些輕松點的活了”……
短短幾句,便看得人心頭泛起苦澀。孫蕓芬的往事就這樣,在這樣活生生的語言里慢慢蘇醒。
她在“山高坡陡,風寒水涼”的山區(qū)長大,是家里第二個孩子。
小時候叫“二妹”,嫁人后叫“家順媳婦”,有了孫子叫“民娃奶奶”。這幾個稱呼,就是孫蕓芬的大半生,寫的是過去;
她要修墳立碑,在石碑上堂堂正正刻下自己的名字。這是孫蕓芬的心愿,追求的是未來。
她最先留給我們的印象是節(jié)儉,她的行為和語言都顯示了這一點,但還不夠,周大爺來補充——
周大爺說,“你自己推豆花做豆腐,連豆花豆腐都舍不得吃,盡是豆渣,還要摻黃白菜邊葉,何苦呢?你這身衣裳,自打我開小賣店起,怕有十來年了吧,還是這身衣裳,爛成啥樣了。買東西你不付現(xiàn)錢,錢都拿去存起,你攢起錢干啥子?”
孫蕓芬說,“我有用哩,說時臉上有了幸福的表情,暗淡的眼里難得地閃亮一下。”
·03·
孫蕓芬攢錢的“用處”是修墳立碑。這個心愿在文中出現(xiàn)四次,層層遞進。
第一次是修自己的墳——
“她想把石碑、石圍子打起,把自己的墳修在老伴旁邊,要把自己的名字堂堂正正刻上,不要像老輩樣叫個什么氏。”
這時,她思考的人生歸處。
為了找回名字,孫蕓芬回到故鄉(xiāng)——清風寨。寨子大變樣,環(huán)境好了,鄉(xiāng)親富了,已經(jīng)當爺爺?shù)娜值芨闵相l(xiāng)村旅游了。活人的日子變好了,不變的,是爹娘的墳——只剩個矮土堆。
雖然孫蕓芬曾提過幾次,但兄弟“都吱吱唔唔,說以后吧,以后吧,先把活人的日子過好。”
作者第二次寫到孫蕓芬的心愿——
“自己勤扒苦做,推豆花,做豆腐,養(yǎng)豬、種菜,拼命地苦,攢了點錢,一是要留點供孫子讀書,還有個更大的心愿,誰也不知道,她要回娘家為爹娘修墳。”
俗話說,“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從這個意義上說,為爹娘修墳,正是孫蕓芬對來處的確認,她想——
“爹娘苦了一輩,養(yǎng)育了自己,要修,并且要名正言順,亮亮堂堂地刻上自己的名字,也昂頭做一回人,也知道自己的來路和去路。”
果然不是因夢而起,在這里,作者寫到這念頭埋在她的心里已經(jīng)“很久很久了”,“錢也攢得差不多了”。連自己碑上的名字“要請村里大字寫得最好的姜老師寫”都想好了。
第三次再寫心愿,是孫蕓芬給父母上墳——
父母的墳“只剩矮矮的土堆”“塌陷了洞”。
她決定,“到時候和兄弟商量,他愿意出,出多少,由他。實在不愿,她就一個人出,只是必須落上她的大名,排在前面是必須的。字么,一樣大也就罷了,沒必要爭的。”
這一刻,孫蕓芬不單要有名字,還要家族排序。一個為了父母、老公、子孫活了大半輩子的女人,一個始終在“他者”定義里的女性,也有“被看見”的渴望。
她去清風寨家娘家尋根,去大山深處小舅奶家問緣由,去縣城找小學老師求證名字中的每個字,直到老師找了紙筆寫下她的名字……
“那張紙她揣在貼進胸口的口袋里,她終于有了名字,就像她終于找到了生命的源頭一樣。”
孫蕓芬在找到名字的這刻,修墳立碑的心愿似乎淡化了。第四次提到修墳立碑,孫蕓芬是這樣想的——
“她想既然有了名字,就要讓大家曉得,要不還是"民娃奶奶""民娃奶奶"地叫,這名字還有啥意思呢?總不能死了刻在墓碑上,大家這樣叫也沒意思了,自己也不曉得。”
這一刻,真正的升華來了,這是更可貴的覺醒,無論是過去還是未來,統(tǒng)統(tǒng)讓位于當下改變。
·04·
埃克哈特·托利在《當下的力量》中說,“當下時刻是你所擁有的一切,把你的生活重心完全放到當下這一刻。”
父母“認為女娃是幫別人家養(yǎng)的”,不同意她去上學,“只把她當勞動力”;公婆來提親,名字也不問一個;周圍人,包括孫蕓芬的三兄弟,都無法理解她要擁有自己名字所做的努力……
這一次,孫蕓芬不聽他們的,她要自己說了算——
她遇到誰,便主動要求對方改口叫自己“孫蕓芬”;
以?“打酒”?為報酬,雇傭酒鬼張石柱幫自己傳播名字;
讓孫子教自己寫?“孫蕓芬”?,“一筆一劃,反反復復,不厭其煩,終于學會這三個字,并且會寫了。”
在周大爺?shù)男≠u部,她堅持將記賬本上的?“民娃奶奶”?改為?“孫蕓芬”;
當以上方式,對名字的傳播效果平平時,她又干了什么呢?
她“買了二十本小學生作業(yè)本”,每頁寫上“孫蕓芬”三個字,準備“貼到村里的每家每戶,讓他們一出門就看到紙條”……
雖然心疼白紙上空著的地方,但,“一輩子也就這么一次為自己,又不是干其它事,僅僅是讓人家知道自己的名字”。
“她梳好頭,衣服也穿的板板正正,熨得貼貼的”,“帶著漿糊、手電筒,”在一個靜謐、安寧的夜里,將寫有“孫蕓芬”的紙條貼在每家每戶的門口。
孫蕓芬從起初的不沉溺于過往遺憾,到慢慢確認自我存在,再到渴望修墳立碑尋找“未來圓滿”,直到立足當下的改變……每一步,都在主動打破規(guī)訓,填補生命中的“缺失感”。
“……貼完最后一張。這時,天空已有微曦,她忍不住叫了一聲,孫蕓芬,我叫孫蕓芬。”
“微曦”預示希望,是覺醒之光。事實上,整篇小說正是一部覺醒之旅。
結(jié)語
曾經(jīng)讀過作家劉亮程的一段文字,大致意思是說:當時代滾滾向前時,有些作家會掉回頭,向時間的后方走。在一些對或者錯的路上,在看起來不那么重要的故事里,篩出最有價值的部分,喚醒湮滅在時光中的人或事。
夏天敏正是這樣的作家,看他的文字,閱讀時,忍不住放慢速度;掩卷后,心間又有久久蕩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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