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骨肉親情所在之地,才剛一下飛機,李多言感受到來自這一片土地的熱情。前段時間李多言主動聯(lián)系了哥哥表示最近要來蘇州,只可惜沒趕上對的時間,哥哥這會兒正在外地調(diào)研一個新項目,等結(jié)束后趕回來至少也是一周以后了,李多言說不著急敘兄妹之情,自己先逛逛這座很久以前就特別想回來的城市。
李多言本就不是什么嬌氣的小姑娘,查了一下交通自己扛著行李箱和背包就出了機場,正準(zhǔn)備攔出租車的時候,手機響了起來,一條微信。
“言言啊,我讓一朋友在機場等你了,等會兒我把他手機號發(fā)給你,哥明天就到蘇州,你剛下飛機今天就休息一下。”
說來倒也是可笑,人類越發(fā)達(dá),維系感情的工具就越冰冷,微信就像橫切在人與人之間的一個腫瘤,你切除它便是與世隔絕。
李多言等了大半天也不見林世微發(fā)號碼過來,想來又給耽擱了,畢竟人家是一個大忙人。
“李多言?”
李多言聽見有人喊自己,眼神從手機上移到不知何時站在自己面前的男人身上,“嗯?我是。你是哥哥的朋友?”
“你可比林世微長得好看多了,那家伙整天一幅不可一世的樣子。”男人從李多言手里接過背包和行李箱的拉桿,然后說:“我先帶你去吃飯。”
李多言一下不知道回什么,林世微長得很丑嗎?
“怎么會想著來蘇州呢?”等紅燈時,男人手放在方向盤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敲著,側(cè)臉看向李多言。“我聽世微說你在深圳那邊可是打下了一片天地,不容小覷。”
李多言愣了一下,沒想到眼前這個人會這么直接地問。“因為落葉歸根啊,我總是要回來的。”
“想吃什么菜,你在長沙呆過一段時間,不如我們?nèi)ハ娌损^吧?”男人見李多言似乎有些不太想講這些事情,便不再問,換個事岔過去。
“你又知道了?”李多言輕笑了一下,這不會就是上次哥哥偶然說的那個相親對象吧?
“那可不,我可知道你吃辣完全不亞于湘妹子呢!”男人說話間嘴角弧度忍不住上揚。
“先不著急吃飯,我想去周莊看看。”李多言忽然說道,就像漫不經(jīng)心忽然提出來的那種,天知道李多言說出這句話花費了多大的勇氣。
男人像是意料之中一樣,然后說:“那里現(xiàn)在商業(yè)化很嚴(yán)重,早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年的那個周莊了。
溫和的陽光自梧桐葉子的縫隙里灑落,在地面上畫出斑駁的影子,與往年別無二致的蟬鳴是炎炎夏季永不更改的背景。李多言把長發(fā)綁起來,一身白色的T恤下面一條長裙,背著西瓜紅的包包,沉默地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潮里,旁邊的男人跟在后面想說什么張了張嘴還是沒說出來。
白駒過隙,簡單的四個字,確實最令人惆悵的詞語。時間就像是指縫間悄悄滑落的沙子,無論多么努力的想要抓緊它,結(jié)果都是徒勞。
這里變化很大,周莊很多地方都改變了,和童年時期的記憶并非能細(xì)致的重合在一起,所謂斷絕,并非一定是關(guān)山路遠(yuǎn),道阻且長,而是一種難以名狀的情愫,是一種難以命名瞬間覺得疏離的感覺。
“有時候我覺得世事真的很諷刺,雖然看著周莊越來越有名氣,這里的人越來越有錢,當(dāng)年的那段生活又是何曾容易忘記的,想必那些人也不會數(shù)典忘祖的吧。”李多言突然抬頭看著男人,然后指著對面那一塊房子說,“我們家那時候就住那里,哥哥帶著我上山下海般的胡鬧。”
“言言倒是真性情,周莊開發(fā)旅游以來,那些人也沒什么不好的,帶動經(jīng)濟發(fā)展。”
“經(jīng)濟發(fā)展?以經(jīng)濟為借口就可以胡亂違背大自然的定律了?就可以強人所難了?”
“是你父親不識好歹,當(dāng)初要不是他,周莊何至于這樣子,定然可以更好。”
“暫且不論我母親活著的時候是否原諒他,我這輩子就不會再喊他一聲爸,即使我和他之間有著不可原諒的鴻溝,這并不意味著我能忍受別人說他的不是。”李多言坐在石板凳上,看著旁邊的小橋流水,突然有些悵然,如果沒有當(dāng)初那些破事,自己也許和旁邊民宿家里的閨女一樣,從未走出過周莊。“這是一種奇怪的默契,就好像曾經(jīng)跟你最好的那個人是我,除了我之外,沒有任何人有資格站在道德的制高點指責(zé)他,你們都不配。”
“你有著很正確的三觀,我很謝謝你母親,在那樣一個怨恨的環(huán)境下,也能把你教的這么好。”
“我媽把我?guī)Щ亻L沙的時候,當(dāng)年那種氛圍,離婚仿佛是天大的事情,外祖家里并不是很能承受社會輿論,那種情況我想你永遠(yuǎn)不會懂的,外公過世后分家,母親分到一家前前后后統(tǒng)共十來平米的鋪子,然后舅媽說從此一刀兩斷,母親本是溫婉的性子,不善做生意倒也辜負(fù)了外公,被生活所迫,母親然后開了一家麻將館,因為相貌嬌好,也因為我們打牌送的水果特別甜,生意雖然不好,卻也能養(yǎng)活我們倆。前前后后就那么大,母親在梁上架了一道預(yù)制板,那幾年我們就這么爬上去縮著睡覺,即使是睡覺也要時刻保持警惕,一不小心翻身就是萬丈深淵般的后果。生意不是很好的時候,母親會躲在洗手間里點燃一支煙,我從外面看著那支煙一點一點化為灰燼,時間仿佛過的很慢,很慢,仿佛余生還有很多時間,可以慢慢擦拭過去斑駁的污垢。”
“后面呢,我大學(xué)尚未畢業(yè),家里傳來噩耗,母親病危,那時候她才剛剛放下過去接受別人,才剛剛開始新生活啊,母親過世后,我和那個男人并沒有聯(lián)系了,或許本身就是如此,母親不在了他也沒有義務(wù)要做我的監(jiān)護人,更何況我已經(jīng)成年。高不成低不就的我在人才市場晃了一整天,連瓶礦泉水都舍不得買,多年后的現(xiàn)在想起來,也仍然是心有余悸。再也沒有什么比現(xiàn)實里的貧困更能摧毀一個人的尊嚴(yán)了,母親走的時候忍住沒哭,卻在這座陌生又熟悉的城市街頭,突然一下悲從中來,泣不成聲。”
有些時候,命運貌似給了你選擇,其實根本就沒得選擇,你不知道接下來是災(zāi)難還是福祉,你不知道應(yīng)該承擔(dān)還是笑納。
原以為身體里的水分都已經(jīng)隨著之前的眼淚蒸發(fā)殆盡了,沒想到,在說出這些話之后,竟然還會落淚。
“言言,我知道你的過去讓你不開心,無論今后怎么,過去都是無法彌補的,我們應(yīng)該看向未來,不是嗎?”
李多言躺在草叢里,以前一直以為,成長是個緩慢的過程,而其實在某些時候,命運會將我們揠苗助長。
“哥,你什么時候變得連我都要試探了?”李多言眼里滿是淚水,“自五歲咱們分開的那年,我就從未想過要搶你什么東西,甚至還在想慶幸的是我跟著媽出來顛沛流離討生活,后來即使貧困潦倒知道你的狀況,也從未想過要向你伸手要過一分錢,那些錢,是爸和那個女人的,我嫌臟,再后來,我終于變得和你一樣優(yōu)秀,有資本站在一起說話的時候,我忍不住跑來找你,你卻三番五次試探我,我李多言冷酷無情,倒還是敗在了親情手上。”
“你看出來了?”
“哥,別說短短二十幾年未見,就算我們分別四十年,五十年,我還是能一眼認(rèn)出你,這不是對你的自信,這是那該死的血肉親情在作祟。”
“既然早就看出來了,為什么不說出來?”
“哥,不是所有人都是錢如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