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六，我們村報丁。

報是報考的報，就是去村里的祠堂，跟修編族譜的太爺、太公上報，我們家添丁了。添丁要入族譜，修族譜工程浩大，人人要盡一份力，富裕的人家禮錢就多，給了禮錢在祠堂外面放一掛萬響的鞭炮。

這個丁就報上了。

聽說，報丁是農村的鄉例。但是，在書里我很少看到過。早上媽媽煮了紅薯粥，問我去不去看報丁。我一聽，什么是報丁，挺稀奇的。就快快吃了粥飯跟著去了。

我們村是左氏祠堂。遠遠走來，立滿了看熱鬧的大人，走進去，幾個爺爺一輩的人戴著老花鏡，桌上有裁好的紅紙。對面坐兩個開發票的。報丁的人一靠上來，發票就新翻出一張，字是從上到下，正楷，黑字有力。

族譜放在另外一桌，有個婦女，來來回回翻，找他們家在哪一頁。我說這是左氏族譜，不是村譜，沒有姓張的。她不相信，摸摸尋尋，滴滴叨叨，我解釋了半天，還不信，轉身又去問旁邊人，你家找到沒有，我家還沒找到。

這已經是第十次修族譜了。上一次是1994年，這一年前村里出生的，基本所有的男丁都能入譜，女孩子有名的就寫名，沒有名字的，就寫女一，女二。那時候大家文化程度普遍不高，報名字的時候，多半是口頭表述，不像現在這樣，你一邊說，我一邊寫，不容易寫錯。

翰唐左氏源遠流長，元始祖生于宋神宗源豐七年，浙江臺州人。族譜有族人分布地形圖，哪一枝后來遷到哪兒，人口結構都會統計。女子嫁出，叫適。男子娶新，叫配。譜頭很有講究，我看半天，感覺這是一個巨大的數據庫。

翻到我們家，爺爺叫未典，子四，女三，大姑姑在我還沒出生的時候就難產而死。只去過她家一次，有一年過年，從烏塘到廣坪，坐二姑騎的自行車，半路上我從后座上掉下來了，她沒知覺，還一直往前騎。到家才發現，小孩沒看見，又原路來找，我趴在路邊田里玩泥巴呢。

族譜的扉頁我覺得挺有意思。開頭寫：家有譜，國有史。上載宗祖功德，下為子孫繁衍，清本溯源，承前啟后。

是先有家，才有國。宗法制社會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超過任何一種形式的國家組織。《白鹿原》就是宗法制社會的一曲挽歌。還記得，大學講到白鹿原的時候，文靜秀氣的女老師，講的頭發都豎起來了。她說，這才是好書啊。這里面有我們的根啊。

有的地方，也叫開燈報丁。不論你是村民還是早已外出謀生的城里人，若婚后得了男孩，無特殊情況必定擇個日子在鄉間的祠堂掛上個燈籠，擺開燈酒，宴請全村族人（父老鄉親）喝喜酒。俗語講，各處鄉村各處例，只有“開燈報丁”才能在清明節前領到祠堂太公分的那份豬肉，男丁的名字才會寫上族譜，按“村規”享受到基本的村民待遇。開燈報丁，就把《一代宗師》里那句：有一口氣點一盞燈，有燈就有人，串起來了。原來點燈，就是新生。

當然族譜也是封建時代的產物，重男輕女嘛。編委常委，都是男的，不過，有出息的女輩，也會放進去。比如后面有女的，當了縣級的官，就把照片放在里面，是個半老老太太呢。

很多文章都在講農村的凋敝和衰退。以前我也這樣認為，大家都跑到城市里，村子里安安靜靜的只有老人和小孩。經濟學上的道理我不懂，但是，站在個人的角度看，我覺得農村比以前更好了。起碼，現在大家有錢修族譜了，村口有牌頭，村路是柏油馬路，不是以前的爛泥路，走夜路有街燈。舅舅是村支書，為了教育村人，愛護衛生，屋前屋后別堆垃圾，拔了長在變壓器的南瓜藤，鏟走堆在馬路上的糞堆，得罪了半村子的婦孺老幼，讓家家門口有垃圾桶，生活過得更加體面和健康了，這是好事。

很多人覺得今天的社會空洞絕望，滿眼商業文明的拜金，其實，以前的人，也金錢勢利。民國很溫良，以后我們的生活，也可以很溫良，讀書修身正己正人，掙錢享福利己利人。這兩件事，會一起發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