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詔獄的寒氣還是讓趙庭冷不禁的打了個寒戰,趙庭有些恍惚,有些東西他堅持了這么多年,在今天一夜,仿佛都摧毀了。曾經生死相依的哥哥,一起發誓匡扶正義,然后他們進了代表正義的北鎮撫司,他們很努力的辦案,捉拿兇犯,也是這種天氣,他們兄弟倆不知道尋了多少個夜,曾經為了捉拿逃犯,一夜橫跨幾個縣城,最終被幾十個人給圍了,當同僚發現他們的時候,是兩個血肉模糊,已經看不出樣子的血人,手里的刀已經只剩下半截,從上到下滴著血,也分不清這血是自己的還是敵人的。只記得,那晚忽然一陣電閃雷鳴,傾盆大雨洗刷著他們身上的傷痕,趙林松開左手扼住的喉嚨,嘴里吐出一個東西,那是人的手指,所有能用上的都用上了,他們仰天長嘯,死里逃生的豪邁讓趙庭至今能忘,現在回想起來,那感覺還在身體里涌現,連同身上的傷疤,也隱隱作痛以示回應。
后來呢,有些東西發生了變化,原本以為一戰成名,便可加官晉爵,賞賜是有了,加官跟他們沒有關系,等二人興高采烈等著嘉獎的時候,等來的是自己的頂頭上司魏德峰的晉升命令,再接著,是魏德峰給他們送來的療養費,五十兩銀子。事后他們才知道,慶功宴早就擺了,不是他們的,而是他魏德峰的,也就是從那天起,兄弟二人不再一起出任務,趙庭依舊一馬當先,到處奔波,趙林卻很少沖在了一線,沒多久,毫無征兆的,趙林就連升兩級,誰都沒有想到,也是一場大戰,犧牲了兩個兄弟的抓捕行動,晉升的是根本沒在現場的趙林,從那個時候起,趙庭就隱約感覺到了他們兄弟之間的區別。
今年,八月十五,準確來說,是八月十六,趙庭回來的時候已近丑時,兄弟二人終于有了機會坐在一起,喝喝酒,這飯是趙林約的,他們兄弟二人從那天起幾乎沒有好好吃過飯,而今天是八月十五,他們依然沒有機會,趙庭要去廷尉府赴宴,回來時,已有些醉了,但還算清醒,趙林請夫人吳氏打了盆熱水,給兄長擦臉,自己早就成家,兄長卻還是一人,從小也是這個哥哥護著他,吳氏擺上月餅,花生,還有自己做的藕餅,給他們各自倒了一杯酒,又給自己斟上,舉起杯來。
“大哥,十五雖已過,這杯我們補上”
趙林趕忙也端起酒杯來,“弟妹所言極是,是做哥哥的不對,這本是家人團聚之夜,我卻未能盡到做兄長的責任,沒有一家人一起聚一下,是哥哥的不對,哥哥先干了這杯,賠個不是。”
“大哥”趙庭和吳氏趕緊攔住,“大哥這是哪里的話,弟妹絕無怪罪之意,今天,夜已深了,想著敬大哥一杯,感謝這么多年對我夫君的照顧”
“弟妹哪里的話,趙庭是我弟弟,哥哥照顧弟弟,這都是應該的”
“大哥,”趙庭也端起酒杯,“我們干了這杯,讓她早點休息,我們兄弟二人好好的說會話”
“好!干!”
飲完,吳氏自行離去,單剩下兄弟二人,又飲了幾杯,吃了些花生。
“弟妹的藕餅做的真是一絕,”趙林咬了一口說道“比這紫鴛閣的點心好吃多了”
“大哥喜歡,多吃幾個”
“不能多吃了,晚上吃的夠多了”
“近段時間來,大哥的應酬越發多了,還是得注意身體”
趙林眼睛有些微垂,吃完最后一口藕餅,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趙庭啊,記得小時候,我們看過書上說,這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說,我們現在是在江湖嗎?”
“大哥,怕是有些喝多了,我們現在是朝廷的官差,怎么會是在江湖”
“你啊,還是以前的一根筋,我們雖不是在那個江湖,可我們在地方,也有人,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啊,此江湖不比彼江湖容易啊”
“大哥,你說的,我大概明白,我知道你不容易,來,我們再干一杯!”二人又喝了一杯,趙庭給大哥又斟上了。
“大哥,有些話,我也想跟你聊聊”
“我猜到了,不然,你不會特意囑咐我,無論多晚都要回來喝一杯,有什么話,你盡管說。”
“大哥,你說,我們現在還是當初一心為民嗎?”
“怎么不是?你不是一直在辦案,捉拿兇犯嗎?”“可我覺得,好像這一切都跟自己沒什么關系?”
“你怎么會這么想?江南那次,不是你一個人捉拿了販私鹽的商販?漠北那次,又是你帶人查清了軍隊貪餉案?這不都是你的功績嗎?”
“你說,這一切都真的跟我有關嗎?江南的官鹽炒到了天價,那商販以低價賣給窮人,他那才是救民,我抓了他,那些老百姓買不起鹽,我這是不是就害了百姓?”
“你想多了,律法就是律法,不論是出于何種目的,觸犯了就是違法,就該受到懲罰!”
“那給廷尉大人送禮呢?”
趙林愣住了,盡管趙庭的聲音特別小,如此深的夜,這話仿佛是雷霆萬鈞般落在了兄弟二人面前。
“你這是什么意思?”
趙庭自己端起酒杯,一仰頭,自己干了一杯。
“大哥,你就當我今天有些醉了,只是,我們雖說讀書不多,但基本的道理我們都是懂得。做弟弟的不是有意的盯你,只是從那次我們兄弟倆死里逃生后,我就發現你變了,你變得趨炎附勢,變得不再是我眼前認識的那個哥哥。”
“是嗎?”趙林的神情越發落寞,雙手撐著膝蓋,站了起來,此時,趙庭也停住了,他忽然意識到,哥哥真正變的,或許不是他剛才說的那些,而是他的體態,這才多久,哥哥的行動卻顯現出了老態,動作都一些僵硬。意識到自己可能說的有些太過直接,趙庭站了起來,上簽扶著趙林。
趙林擺了擺手,示意自己可以。
“小庭”這是自己的小名,有多久,大哥沒有叫自己的小名了。
“你我兄弟二人,當年加入北鎮撫司,為的是什么?我又怎么會忘記?這些年,我們流過的血,我們丟了性命的兄弟們,到了今天,跟我們一起進來的還剩下誰?”
“加上我們二人,不足五人。”
“是啊,不足五人,我們當時可是二十個血氣方剛的小伙子,每次大案后,我們就要面對著他們冷冰冰的尸首,有些連尸首都無法保全,我們還要面對他們親人的眼睛,你知道,那些眼睛比刀子還要尖,還要快,每次都會狠狠的扎進我的心里。”
趙庭又怎么會不記得,他第一次執行公務,就送走了第一個姓趙的兄弟,他們還談論著完成任務后,去街角邊的豆花小店去喝一碗香噴噴的豆花,更重要的是,那家老板的女兒跟趙兄弟好像也定了人生大事,他們有說有笑的去執行任務。
沒想到,回來時,趙兄弟仍然躺在他旁邊,趙庭看著他,一切都很平常,仿佛只是睡著了一般,他想著,到地方也許趙兄弟就會突然醒過來,帶他去豆花店,只是趙兄弟的臉色有些白,白的有些嚇人,可趙庭不怕,他知道這是他一起流過血的兄弟,那是他印象中第一次對死人的感覺。
他從沒覺得有什么不一樣,他一直感覺,那只是好久不見,終于在他某天,他獨自走到豆花店門口,想喊趙兄弟一起來吃豆花時,發現這個人找不到了,他知道自己找不到了,這個時候,他才發覺,原來,這就是天人之隔。
“大哥”
“小庭,你還記得雨夜那次大戰嗎?”
“記得,我們最酣暢淋漓的一戰,怎么會忘記?”
“是啊,多酣暢淋漓,也是差點讓我們兄弟二人葬身的地方。你應該也還記得,我們之后的待遇”
“大哥”
“你當然記得,我也不會忘記,當我們一廂情愿,盡職盡責的時候,換來的是幾定銀子?我們兄弟二人的命就值這么點錢嗎?從那天起,我發現,原來,有時候,你做了很多,卻未必有好的結果,但有些時候,你即使什么都沒做,卻也可能是受益者。”
“可是,有些得來的不是我們自己努力的,有什么意義”
“意義?什么是有意義?死了就有意義?”
趙庭有些語塞。
“好了,不早了,你問的問題,我知道了。今天實在是太晚了,明天我還要去太師府請安,酒就喝到這里吧。小庭,你記住,你盡管按照你的想法去走,大哥自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必擔心,只是你自己,萬事小心。”
說完,趙林自行回了房間,單單剩下趙庭呆坐著。
這過往的一切都還歷歷在目,如今,舒伯的到來,自己做了一個選擇,自己是不是也變了?他進家門時,看到哥哥房間是黑的,他習慣了,自從哥哥升為千戶后,就沒回過家里,吳氏打了盆水給他洗臉,沒有說話。
趙庭看著吳氏,有些愣神,“你說,我當差的意義是什么?”
吳氏被他這一句沒頭沒腦的問話給問住了,停住了手中的針線活,走過來,跟他坐到了一塊。
“不是每件事都有意義的”
“是嗎?比如說?”
“比如說,這月亮和星星,有了月亮夜晚照亮晚上的路,那星星的意義是什么?”
“是嗎?你覺得我現在做的事是不是也沒有意義?”
“你現在做的事當然有意義,只是你沒有發現而已,或者是,你走的這條路,很多人都可以賦予這條路不同的意義,你不能因為這些而忽視自己的意義。就像五月初五”
“五月初五?那是我們第一次見”
“是啊”吳氏將頭靠在了趙庭的肩上,“這就是五月初五對我們的意義,可有些人,那天正經歷著生離死別,有些人過著正常的男耕女織的生活,那天對不同人有著不同的意義,你不能因為他們的意義來否定我們的,你說是不是?”
“你說的好像有些道理。”
吳氏雙手抱著趙庭的臉,“好了,這兩天你也累了,早點睡吧,不要多想了。”趙庭感覺自己的頭是有些重了,不多久,就起了呼聲。
深夜,房間門吱的一聲被打開了,白色月光灑進房間內,照出一個黑影,這黑影是從趙庭的房間走出的,腳步很輕,緩緩來到院子中,一個身影早已立在院中。
“大人。”
“他睡了?”
“是。”
“最近有什么異常嗎?”
“他只是有些困惑,其他的一切都正常。”
“他回來沒有說什么?”
“沒有,只是問了有沒有意義?”
“他還是太過單純了。”
“大人,我有個請求不知道當不當講?”
站立的大人忽然回過頭來,照在他的臉上,那是一張無比熟悉的臉,如今北鎮撫司的第三把手,趙林,趙大人
“你跟我這么久,第一次跟我說請求,我倒想聽聽。”
“趙庭只是個單純的人,我也知道大人把我安排在他身邊,是為了護他周全,那就請大人盡量讓他遠離這些事情。”
“你倒是比我還關心我這個弟弟,不枉我的一份安排。這個你不用擔心,你照顧他就好。”
“小的明白。”
說完,趙林就從正門離開了。吳氏在院中站了一會,轉身也回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