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決定復讀后的那個短暫的暑假是極度消沉的，我每天除了吃飯、上廁所、洗漱，其余時間都是房門禁閉。

整個家里都彌散著一股死寂沉沉的味道。我獨自在黑暗一角咀嚼失落，不知道該怎樣面對這殘花敗柳般的人生。

我想我的人生，可能真要完蛋了。

生存還是死亡，也不再是個問題。

我的一蹶不振徹底引燃了家里的硝煙，父親在一個烈日炎炎的上午把我的房門打開，房門大敞的那刻，大束大束的陽光蜂蛹而進，包裹我的周身，我的眼睛一時還不能夠承受這樣的刺眼，下意識地把眼睛閉上。

那一刻我突然很想哭，這整日整日的靜坐，我仿佛蒼老了不止十歲，過去所有的經歷都像電影鏡頭一樣快速閃過，我發覺我的心是真的再也承受不了這樣的負荷了。

我不想再堅強，假裝的也不可以，因為我已經裝夠了。

“你也出去走走啊，整天悶在家里都會悶出病來。” 他顯然對我這副要死不活的樣子感到很憤恨。

我說過了，我已經承受不了任何打擊。所以別試圖用這種恨鐵不成鋼的語氣來使我振作，這只會讓我覺得生無可戀。

“隨便我，我不想出去，把門關上。”我冷冷地回答。

他最終沒有再逼迫我，轉身走出房門。我自始至終沒有看他一眼，因為我完全可以感覺得到他隨我的高考失利而蒼老的身形，我真的不敢正視這樣的背影。

我曾經把話說得那么滿，曾經向他們保證我一定一定不會有失誤，可我最后還是食言了。

這未來的一年，他們除了要更加拼命的賺錢外，還要無時無刻不跟著我膽戰心驚、心懸一線。

來年的高考，又是一個誰都無可預知的險灘。 ?

02 ?

大約兩個小時過后，我聽到舅舅喊我的名字，聲音越來越近，也越來越急促。

我隱隱覺得，有件壞事又在一步一步向我靠近，步步緊逼的生活在這時不僅不會放過我，反而會在某個不經意間的時段來一個晴天霹靂。

果然我對我那失敗灰暗的人生還是有著精準猜測的。

那天父親跟我談話后就出去做義工，穿著拖鞋爬上幾米高的梯子，斜坡上梯子沒放穩當，父親重重地摔到了水泥地上，情況十分嚴重。

我頂著一個星期沒梳的頭發，蹬著穿反的拖鞋狂奔在路上，這么多天了，我終于還是記起了到底要怎么哭。

眼淚大顆大顆地砸在腳上，模糊得我的眼睛看不清前路。

我真的不想罵人，但是今天這條路他媽的怎么就這么漫長。

如果父親出了什么事，那我會在憤恨中度過余生，又或許我連余生都不會再有。

等我趕到時母親與外婆已經哭紅了眼睛，我看著父親躺在別人家里的地板上，旁邊一臺掉漆的電扇吱吱呀呀地轉著，夾雜著他因疼痛而發出的嗚咽聲，讓人難受。

看著平日幽默多動的父親安靜地躺在地板上，我只能通過他微微起伏的胸膛與喉管的抖動才能判斷他還是生存的，全身都是殷紅的淤痕，有些傷口還隱隱往外冒著鮮血，看得人一陣陣地刺痛。

我走過去，拉起他的手問他:“爸，你疼不疼？”

說著說著，我又哭了起來。

幾個小時前的他還對我憤恨不已，現在他連看我一眼的力氣都沒有了。猛然發覺原來生命是如此脆弱，脆弱到輕輕一碰，便就碎了。

我等了好半天，就等他一個回答，想讓他起來罵我，只要他可以好，那么未來的日子里不論如何我都要振作起來，來年在高考考場我依舊是一條好漢。

我臉皮那么厚，所以需要他起來繼續罵我，直至把我罵醒，把我的斗志重新點燃。

經歷了這么多同齡人沒有經受的困頓，我依然像朵花兒一樣迎風搖曳生姿，我的生命力如此頑強，而我更愿意相信這頑強的生命力是遺傳而來的。

“所以你一定一定會挺過去。”

03

過了漫長的十分鐘，救護車由于種種原因始終沒有趕到，舅舅叫了車要送父親去醫院，由于身體多處骨折并帶有傷口，大家都不敢用力過重，三四個人小心翼翼才把他抬上車，每一步都伴隨著他的疼痛，我可以清晰地聽到他每一次輕微的倒抽涼氣，我的心也跟著他一起疼。

我想跟著去醫院卻被母親拒絕了，她說等下我去了她還要照顧我，沒那么多精力，她跟我保證父親一定會沒事，讓我在家安心等他們回來，我答應了。

可是事后我才后悔，我在家一直坐立不安，漫漫的等待煎熬著我的每一分每一秒。我看著時針轉了一圈又一圈，卻始終沒有看到他們回來。

我翻出父母以前的照片，時間過了真久，回憶那么遙遠，照片上的他們也就比我這個年齡大兩三歲的樣子，而如今我再也不能把他們同照片上的人對應起來了。

記得高二時都興與朋友分享爸媽年輕時候的照片，我很自豪地拿出他們年輕時的照片，朋友都很驚訝，說要是把他們放到現在，一定會是不折不扣的校花校草。

盡管這樣的話多少有些夸張成分，但他們年輕時確實郎才女貌、青春盡顯。

眼淚又大顆大顆落下來，沒有經過臉頰，直接狠狠地落在照片上，那天陽光慘烈，我哭得自己抽搐了起來，哭著哭著，我終于累了。

后來是母親叫醒的我，我雙手抱著照片，臉頰貼在照片上，直接睡著了，可能是因為照片上淌了很多淚，所以很黏，起來的時候照片與臉都感覺已連為一體，我用力一撕，感覺臉皮都撕掉了一層。

那時已近夜幕降臨，我終于等到了他們回來。

幾個小時過去，父親感覺恢復了一些氣色，母親說不會有生命危險，但是大腿至臀部處骨頭摔成錯位，身上還有多處骨折，醫生說可能至少要半年才能恢復。

我釋然，這樣的結果是再好不過了。

只要他不離開我，一切事情對我來說都還是值得感恩的。

我就知道頑強的生命力帶有遺傳性。

緊張的氣氛頓時還是輕松了不少，母親把父親搬移到一個最舒適的位置休息后就去做飯了，讓我好好看著父親，照顧好他。

電風扇吹著傷口會灌風，不利于傷口恢復，我拿了把扇子輕輕為他扇風。

那次父親少見地落了淚，我卻不知所措，笨手笨腳趕緊用手背擦了擦他的眼角，我說:“爸，沒事了你哭什么呀，會好的。”

他搖頭:“爸爸今天真的好害怕，我摔下去后好怕自己會死，你知道嗎？我不怕死，可我不能出事，我怕以后家里沒人賺錢了，那你跟媽媽該怎么辦……”

這段話真的太過哀婉與動情，以至于我每次想起都會哭出聲來。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只是低頭一味地哭，我真是沒用，那么大的人了還是動不動掉眼淚，最后還是得由父親來打破這沉重的氛圍。

他伸手幫我擦了眼淚，安慰我說:“爸爸沒事了，只是剛剛在醫院我還真嚇到了，我當時就想，要是這條腿不行了要截肢怎么辦？我是從這里開始截還是從這里開始？”

他邊說邊用手分別按到大腿與膝蓋的位置。

幽默的人是不是不論何時何地都能做到苦中作樂？我原本哀傷的心瞬間被他逗得破涕為笑。

我哈哈大笑起來，把母親叫到房間跟她說了這段愚蠢的對話，然后一家人就都笑了，朗朗笑聲盤旋而上。

那份笑聲被我永生銘記，記住我們是生命力頑強的一家人，今后無論各種困難，我都得以振作，從容應對。

04

如果你覺得這就是父親的頑強之處，那就大錯特錯了，他的頑強遠遠不止這些。

由于是要參加第二次高考，所以所有的復讀學校都會早早地開學，我所選的復讀學校在長沙一個偏遠的小鎮上，通知8月16號開學。

當時已是六月下旬，距離開學僅僅剩下一個多月，而父親卻說他要在這一個多月好起來，送我去學校。

盡管他有這份心，我卻并不覺得他能做到，畢竟傷經動骨一百天，再說他這不僅僅是傷經動骨這么簡單，而是從高處摔下，粉碎性骨折。我想，沒有至少幾個月的時間，量他生命力再頑強也沒這么神奇的效果吧。

我提議讓他在家安心休養，讓舅舅送我去學校就行了，卻遭到了他的嚴辭拒絕。

我不明白為什么這一次他一定要堅持自己去送我，可能復讀意義重大，他不能教我補習，不能幫我考試，那就給我最好的支持吧。

我因此沒有過分糾結這件事，我心想到時候他沒好，自然就不會去送我了。

他做事向來雷厲風行，第二天一大早果真就起來“活動”雙腳，拄著拐杖在家里移來移去，每走完一步還要停下來長噓一口氣，而我更要時時刻刻守著他，怕他一不小心摔倒壓到骨頭錯位那一側，到時候恐怕就真的不是開玩笑要截肢了。

有時候我真的很心疼他，明明很痛苦很勞累的事他卻要持續不斷地去做，就像開學這件事，明明可以讓其他人送我，他卻要拼了命地折磨自己。

05

什么傷經動骨一百天？根本就是騙人的。

離開學還有一個星期的時候，父親就可以不用依靠拐杖走路了，盡管瘸著腿，但到底是有七八成的正常人樣子了。

我在心里佩服地五體投地。

可玩笑歸玩笑，聽我說起來也似乎很輕松，但這樣的事情卻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做到的，那大半個月里，他走路的時候都是走一步歇好久，并且汗是一條一條地順著臉頰流，衣服也被汗浸透，忍受著常人所不能忍受的痛苦，只為了要親自送我去學校報道。

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在我成長的路上，做出了一件又一件讓我匪夷所思、嘆為觀止的事情，所以我時常覺得他真是一個神奇的人物。

都說世上的好父親都是一樣的，可我就是覺得他比別人的父親要更好一點。為他的幽默，為我們的沒有代溝，為我們頑強的生命力。

我的樂觀大部分受著他的影響，盡管這影響并沒有讓我深刻地意識到，可等我漸漸長大后，我發現我可以以一個比同齡人略顯老成的姿態細細分辨很多事情，包括審視自我。

每遇一個劫難，人就會比以往多一份心智，高考失敗是我人生的一個分水嶺，我在這場家庭意外中得以重拾自信，未來風雨兼程，我也一定要做個一路披荊斬棘的人。

06

開學的日子指日可待，我積蓄三年未盡的力量仿佛就要噴薄而出，我對復讀，竟有了深深地期盼，它是我翻身的唯一機會。

開學那天，父親實現了他的承諾，親自送我去開學報道。這自然而然成為我人生寶貴的一課。

原來當一個人對一件事擁有執念般的追求時，體內竟蘊含如此巨大的能量。

那天父親主動請求他去摸清所有程序的地點，讓我在校門口守著行李，等他回來。

父親不高，原本靠體重撐起的身形在那次事故后逐步消瘦，挺大一個公文包背在他愈加瘦弱的身上顯得格外不搭，甚至略顯滑稽。

這個受傷的小丑邁著些許不自然的步伐，慢慢融化進過道里，蹤影無尋。

我站在那不過兩米寬的校門，內心百感交集，那種奇怪的感覺在我此后復讀的一年里都周而復始地涌現，這一切的恥辱與恩情我都不敢輕易忘。

果然他的辦事效率還是不如我們這些年輕人的，巴掌大的學校，他摸底摸了半個小時才現身，我等他已經等得哈欠連天。

后來他帶我去了繳費地點。

繳費的辦公室并不擁擠，可能是我去得太晚，只有少數一些人還沒有報道，所以很快就輪到了我們。

父親很爽快地把一萬元現金遞過去，我的心隨著那一萬個毛爺爺在驗鈔機上的飛速流走而一陣亂絞，我心里想著如果我再努力一點，少玩兩個月，也許這筆錢就不必了。

我別過頭去，鼻頭一酸，眼淚很快就要流出來，我飛快地擦掉，在心底暗暗發誓，我不說別的，就算為了這一年四萬多的開支我都要拼命，這是他們的辛苦錢，我不能讓他們的心血白費，不然我真的是個沒有人性的家伙。

繳費完畢，我一臉沉默地隨他走在去寢室的路上，我想更多的時候我們還是很有默契的，他知道我心事沉重，所以也不言語。

從來沒給過我壓力，這次也沒有，從小他就說他相信我會是個做事有分寸的孩子，很多事不需要他多講我也明白，所以他用沉默代替嘮叨，他給我的永遠是沉默的支持，這一點我真的很高興。

他真的懂得如何抓住一個孩子的內心，我們如此熱烈地想要得到別人的贊同與認可，他就猜到他如此信任我，一定會讓我喜形于色，倍加珍惜這份信任。

他的腿還沒痊愈，不宜太過勞累，加上從學校回家需要將近四個小時的車程，所以在他送我到寢室后就被我回絕了他所有剩下的安排，我小手一揮讓他安心回家，并承諾他這一年我再也不會放縱自己。

誰都有過灰頭土臉的時候，可我灰頭土臉的時刻總是比別人多。

可傻子都明白，像復讀這樣的失敗與愁苦，一輩子經歷一次就夠了，我沒有理由再不努力。

07

送父親到車站搭車回家時，人群擁擠，我小小的身板想要竭力為他擋住后頭熙攘的家長，以便他能夠拖著微瘸的右腿安全趕上車。

可是很遺憾我太弱小了，反而被人群隔散，他回過頭來意圖護住我不被傷害，結果旁人一個推手就讓他一個趔趄，我一陣揪心的疼痛。

后來他重返趕車斗爭的洪流中，拼盡全力才得以成功。

我們隔窗而望，他努力擠出一個微笑，我含淚揮手送別，然后車輛擦身而過。

回到宿舍，我把之前那個讓我揪心的背影反復想了多遍，很久沒有如此心疼他，可那天沒忍得住抱膝痛哭。

從那以后，無論學習、生活中遇到怎樣的挫敗，我都不再以一蹶不振的姿態去應對。

因為知道爬山涉水的年月里，背后總有最強勁的精神支撐我一往無前地走下去

因為愛我的人同樣為我所愛，我們彼此心照不宣，而我深知他們總是扮演那個默默付出的角色，他們對我的愛源源不斷，我不能讓他們始終希望成空。

所以我需要不停地努力，要再努力一點。

所幸那一年復讀時光過去，我終于通過自己的努力邁進了大學的校門。

沒讀大學的時候對大學有無限幻想，然而事實是，大學課堂里能學到的其實是不多的，更多的生活激情與奮斗熱情往往來源于其他，比如說一場突如其來的小意外。

那場有驚無險的家庭變故帶給我最直觀也最鉆心的感觸就是：不要等到失去后才懂得珍惜。

老套牙的陳詞濫調，陳在它被人套用了無數次，說了無數遍，濫就濫在它一語道破了我們往往等到失去后才會有想要珍惜的沖動。

再次慶幸當我懂得這句話時，我要珍惜的人，我并沒有失去他們。

這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