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耿 陳

“軍迷福利！海軍節(jié)集贊參觀軍艦！”看完公眾號的推送，老郭不假思索點開了右上角，把鏈接分享到了朋友圈，又一順手，發(fā)到了幾個微信群里。

家庭群、同學(xué)群、同事群……挨個點完后，老郭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厚著臉皮也分享到了戰(zhàn)友群里。再切換到朋友圈，剛剛那條鏈接還孤零零地待在消息頂部，評論區(qū)空空蕩蕩。

“也是……這個點兒，估計老伙計們都在出操，新同事們還在賴床啊……”老郭喃喃自語，望著鏈接封面熟悉的軍艦，發(fā)呆。過了一會兒，自己的狀態(tài)下面突然冒出一個贊，老郭連忙扒拉，一看，是老伴兒的。還沒反應(yīng)過來，老伴兒的聲音從屋子里傳了出來。

“老棍兒！進(jìn)屋玩兒手機(jī)！跑完步一身汗不怕著涼啊！”老棍兒是老郭的綽號，因為脾氣直、愛犟嘴，多年以來，戰(zhàn)友們和老伴兒都這么叫。鐵疙瘩里信號不好，多年的艦艇生活讓老郭養(yǎng)成了在室外用手機(jī)的習(xí)慣，哪怕退伍了，一時還是改不過來。

聽到呵斥，老郭清醒過來，轉(zhuǎn)過身慢慢進(jìn)了屋，老伴兒遞給他一條熱毛巾，嗔怒地橫了他一眼，又嘆了口氣：“這習(xí)慣怎就改不了呢？”老郭習(xí)慣性地梗了梗脖子，可又好像想到了什么，反駁的話到了嘴邊還是咽了下去。

老郭去拿換洗衣服，打開衣柜，那套跟隨自己多年的軍裝靜靜地掛在柜櫥的角落里。

朋友圈多了一條回復(fù)，老郭看了一眼，心里升起一股子煩躁。

“你不是剛退伍嗎，還用集贊才能進(jìn)去？”

一

盡管老郭不想承認(rèn)，可自從前年年底退伍以后，好多事情好像都變了。

從一級軍士長的身份退下來，辛苦了半輩子的老郭在戰(zhàn)友的幫助下找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加上豐厚的退休工資，日子很是清閑舒適。戰(zhàn)友們都打趣說老棍兒可算是熬出頭了，可是他總感覺缺了點啥，他知道和退伍有關(guān)系，可他不愿承認(rèn)，又覺得好像沒那么簡單，說不清也道不明。

直到去年海軍節(jié)早上的晨練，老郭被哨兵攔在了港外。

老郭的家距原部隊不遠(yuǎn)，坐車10分鐘，跑步正好五公里，爬上離家最近的小山頭可以直接看到停泊在碼頭的老艦，街上車馬安頓的時候，還能隱約聽到船笛的嗚鳴。多年軍旅，部隊的時刻表早就深刻于心，加上人老了，覺少，0600的早起鍛煉幾乎成了一種本能。

那天晨練，老郭小跑著上了山，像往常一樣靠在一塊石頭上對著大海壓腿。老郭突然發(fā)現(xiàn)軍港里的氛圍似乎比平常喜慶了一些，往常停靠的小勤務(wù)船都挪到了其他岸口，剩下的艦艇主桅上都按照最高禮儀標(biāo)準(zhǔn)掛了滿旗，碼頭上，各艦的儀仗隊穿戴整齊，好像正在練隊列。四月春光，港內(nèi)外的櫻花開了，桃花也都從花骨朵里抽出了身形，和遠(yuǎn)處五彩斑斕的海軍旗交相輝映。

老郭怔怔看了一會兒，拿出手機(jī)看了一眼日期，明白了，今兒是4月23日，海軍節(jié)。與往年一樣，部隊大概又將準(zhǔn)備開放日的慶典，大批的軍屬可以在帶領(lǐng)下進(jìn)港參觀，而官兵們也會在碼頭上擺開架勢，準(zhǔn)備整齊劃一的儀仗隊表演和精彩的特色節(jié)目，卯足了勁給節(jié)日增色。

不知道兄弟們今年會準(zhǔn)備什么節(jié)目呢？

想到這里，老郭有些興奮起來，心已經(jīng)飛到了港里，腿還沒壓完就直奔著下了山。刷卡，上車，聽著遠(yuǎn)處的船笛和哨聲越來越近，明明是回老單位，老郭心里卻有一股莫名的期待。

可剛到門口，老郭就被潑了一盆冷水。

“同志您好！您不能進(jìn)去！”站崗的新兵禮貌而又冰冷。

“孩子啊，我是以前就是這個單位的，去年剛退伍，今天我這士兵證沒帶，你就讓我進(jìn)去吧啊。”老郭耐心地解釋道。

“對不起，您沒有證件，也沒有人帶您，我不能放您進(jìn)港。”新兵不為所動。

“你這孩子！我入伍的時候你還沒出生呢吧，今天過節(jié)，我想進(jìn)去看看！”老郭又好氣又好笑，急了。

“您別著急，請出示您的證件，或者讓單位派人來接您一下，否則不行。”新兵仍然很有禮貌，臉上掛著稚嫩，卻一臉誠懇于堅持。老郭挑不出理兒，有些喪氣，心想只能麻煩老戰(zhàn)友了，但礙于老班長的身份不肯低頭，只說了句“你等著”，就拿起手機(jī)撥了一個號碼。

新兵旁邊的班長怕局面不好收拾，扳過新兵對老郭客氣地說:“叔叔，您打個電話吧，來了就是客人，只要有人帶您，我們不會為難您的。”

聽到“客人”兩個字，老郭渾身一震，一股煩躁夾著悲傷從嗓子口順著血液向下蔓延開來，不知是不是因為晨練跑得急了，腳底有些打顫，耳朵也似乎在嗡嗡作響，連手機(jī)接通后傳來的聲音都變得遙遠(yuǎn)起來。

“喂？喂？老棍兒？怎么了老班長？”

“嘟——”

老郭慌忙掛了電話，茫然失措地站了一會兒，轉(zhuǎn)身走了。

去年的海軍節(jié)，老郭不知道港里演了啥，誰也不問，戰(zhàn)友群里熱熱鬧鬧，可他連朋友圈都不敢點開看。

二

最可怕的事莫過于，明明好多事情已經(jīng)變了，可是曾經(jīng)的習(xí)慣還在，告訴你仍然屬于過去的生活，而此時的你卻已經(jīng)無法回去。

被新兵攔下以后，老伴就發(fā)現(xiàn)，老郭似乎是魔怔了。每天，老郭都把自己那套舊軍裝穿上，在鏡子面前一頓端腿正步；手機(jī)的鈴聲鬧鐘都換成了軍號，連吃飯點都有軍號提醒，可每天早上6點整老郭醒的比手機(jī)還準(zhǔn)時，倒是經(jīng)常把熟睡或者做飯中的老伴嚇一大跳；晨練也就罷了，老郭天天還在廣場上繞著圈跑，邊跑邊喊“一二三四”，中氣十足的呼號比廣場舞和甩鞭還吸引人，每次老郭一出現(xiàn)，一群孩子就跟著后面興奮地鸚鵡學(xué)舌。

有人問他，你部隊的？老郭只是搖搖頭，徑直跑開了。

這還不算完，原本更喜歡讀報看新聞的老郭也時髦起來，關(guān)注了一大堆軍隊相關(guān)的微信公眾號，有線上活動就猛烈評論，有線下活動他也熱心組織。有人問他是不是退伍老兵，他從上次被攔下后就有了陰影，也怕泄密，就支支吾吾地不肯說；有人問他是不是資深的“老軍迷”，渴望參軍多年卻入伍未遂的那種，老郭胸悶委屈，但還是梗了梗脖子啥也沒說，可線下活動又要求必須亮明身份，老郭只能神秘兮兮地說自己是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軍隊雜志退休編輯，整得跟泄密教育視頻里偽裝身份的間諜似的，領(lǐng)隊的那個年輕軍官全程最盯防的就是他，深怕老郭是潛伏的余則成，一不留神就伺機(jī)偷拍軍用裝備。

簡單來說，老郭用一切行動在證明自己曾是個合格過硬的軍人，但他又打死不承認(rèn)自己是個老兵。

“老棍兒你說你較什么勁哪！”老伴嗔怒道，卻是輕輕的。

這一切都發(fā)生在去年海軍節(jié)之后，老郭看著比過去積極熱血，但老伴知道，他有心病，那塊不服氣了一輩子的自尊刺的他心里不好受。老伴看著難受心疼，可知道病因病癥，卻找不到治療的辦法。

三

轉(zhuǎn)眼又是一年，四月份也快燒到了尾巴。

海軍節(jié)前幾天，老郭穿著自己的老作訓(xùn)服出去遛彎。老伴深怕老郭再不打招呼地跑到軍港大門前，回頭再受什么刺激。掐指一算，今年海軍節(jié)前一天正好是周六，思前想后，老伴瞞著老郭提前和老郭的徒弟小蔣打了電話，也順便邀請他們22號那天來家里坐坐，和老郭嘮嘮嗑，向老班長“匯報匯報”單位的情況。

可電話怎么打小蔣都不接，正納悶的時候，急促的敲門聲傳來，老伴一開門，差點嚇癱在門口。

只見小蔣和另外兩個戰(zhàn)友架著老郭，老郭的意識似乎不是很清楚，身上原本整潔的藍(lán)色迷彩左一塊右一塊地?fù)渖狭藟m土和污漬，一抹紅色順著臉頰流到了下巴……

小蔣急得直吼:“嫂子！別愣著了！先跟我們?nèi)メt(yī)院！”

幾個小時前，老郭晨練完突然心血來潮，又想去單位看一看，不進(jìn)港，就那么遠(yuǎn)遠(yuǎn)地看一眼自己的艦也好，沒想到上了公交車后，正好看見在距離自己不遠(yuǎn)的前段站著小蔣。

老郭估摸，小蔣大概是前一晚家屬來隊，大早上正往回趕呢……這小子，當(dāng)年剛?cè)胛榈臅r候屁大點小孩，現(xiàn)在都娶媳婦兒了。心想著，老郭就要去打招呼，可剛往前走一步，他就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站在小蔣后面那小子怎么鬼鬼祟祟的？還貼的那么近？正疑惑著，老郭看見那小子把小蔣的身體當(dāng)掩護(hù)，勻出一只手來，伸向了小蔣身邊那個婦女的兜里。

小偷屏住呼吸，全神貫注地夾緊了兩根手指，一點一點地把錢包從兜里蹭了出來，剛要得手，一只蒼井有力的手一下子握住了他的小臂，小偷慌忙抬眼，看到了一張陰沉嚴(yán)肅的臉，慢慢地?fù)u頭，臉的主人還穿著一身迷彩，空氣仿佛一下子凝固住了。

這時，公交車到站停車，車門隨著一聲沉悶的吐氣聲倏忽開了，小偷反應(yīng)過來，借著剎車的慣性，一下子甩開老郭，大叫一聲，奪門而逃。小蔣回了頭，看到老班長一臉陰沉，有些不明所以；那個中年婦女也回了頭，發(fā)現(xiàn)錢包不見了，急得失聲驚呼。

老郭跺了跺腳，來不及和小蔣打招呼了，看著小偷下車，他也悶頭趕了過去，在那小子后面窮追不舍。跑出一段，小蔣這時也反應(yīng)過來，安撫好婦女后，他也跟了上去。

小偷雖然是年輕小伙子，但論體能，哪比得上天天爬山跑步的老兵，沒多遠(yuǎn)，老郭就追到了近一臂的距離，那小子跑得不快，心里又慌，腿肚子跑著跑著就抽了，腳下一軟，瞬時栽倒在老郭面前，老郭撲上去按住小偷的一只手，搶過那個錢包，可還沒等鉗住另一只手，一塊石頭對著頭就砸了過來。

老郭聽到了類似于西瓜被擊打后發(fā)出的悶聲，隨后就是劇烈的疼痛，眼淚不受控制地往下直竄，眼前一片模糊。從頭上流下溫?zé)岬囊后w，一股子鐵銹味順著嘴角鉆進(jìn)了口腔，老郭感覺握著錢包的手又是一空，就不管不顧地往前一撲，死死地抱住小偷就是不撒手……

掛號，急診，止血，上藥，小蔣他們一直守著，直到安頓好老郭，確定他沒有生命危險后，已經(jīng)到了半夜。那個丟了錢包的婦女不知從哪打聽到的消息，急匆匆地趕來要看看老郭，

推開門，老郭的老伴坐在床邊，握著老郭的手一句話不說，直掉眼淚。

四

兩天后，老郭醒了過來，頭疼得厲害。

看著對面鏡子里被扎成棍子一樣的頭，老郭梗著脖子哭笑不得……倒不是不服氣，而是脖子上的固定器只能讓他這么梗著，連照鏡子都像是橫著眼睛瞪自己。不比當(dāng)年了啊！現(xiàn)在受傷都這么狼狽。

費(fèi)力轉(zhuǎn)過頭，老郭看到床頭柜上擺滿了果籃和花，有的都擺到了地上。老伴在一邊，半個身子趴在床邊，睡著了。

老郭撫摸著老伴的手，有些心疼老伴。這一年來，自己折騰了這么長時間，老伴看在眼里，一定也不好受吧？這些老郭心里都清楚，可他也說不清自己到底在跟誰較勁，只是隱隱有些慌張，有些害怕，又有些孤單，而這些感覺自從退伍后就一直如影隨形。可那天追出去的時候，石頭砸在腦袋上的時候，那個婦女無助地看著他的時候，老郭好像一下子被打明白了，他突然感覺到自己并不是沒用，自己還能被周圍的人需要和尊重的。

正想著，老伴也醒了，看到老郭夾著腦袋坐著思考人生，雖然很擔(dān)心他，但還是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你看你那樣，看你以后還瞎折騰不！”

“死老婆子，還想說你辛苦了，結(jié)果一醒過來就嘲笑我。”老郭笑罵道，語氣卻溫柔釋然了很多。

老伴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站起身拉開抽屜，拿出了一面錦旗，慢慢展開，上面寫著幾個金黃的燙金字:“老兵英雄，見義勇為”。老伴說:“人受了你的幫助，都過來看你好幾次了，本來還要給錢讓我給攔下來了，最后說啥也得把這個遞到你手里，”老伴頓了頓，又問，“你說咱留著這個也沒啥用，你說咋辦哪？”

老郭摸著“老兵”兩個字，久久沒有說話。半晌，問了老伴一句:“今兒幾號啊？”

21號啊，咋了？

海軍節(jié)又要到了啊……老郭瞇著眼，說:“老伴，咱把它送給我原來的艦上吧？”

老伴有些不解。

“我始終是那里的兵啊……”老郭看著窗外，陽光正好，櫻花開的正盛，桃花也從花骨朵里抽出了身影，一掃春末綿綿細(xì)雨帶來的憂郁，咸咸的海水味兒若有似無地漂浮在空氣中，陽光里的一切似乎都找到了歸宿，準(zhǔn)備迎接絢爛熾熱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