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沙有一家人文書店,老板網名叫“好書如好色”。認識十余年,他如何好色,我不知,但好書是真的,賣的都是頂好的人文學術書籍,可見品味。彼時只知孔夫子有“好德如好色”之語,看到“好書如好色”,不覺莞爾。后來知道“好書如好色”一句也有來歷:清代書畫家、號稱揚州八怪之首的金農在《江君鶴亭在燕市購得古槧本書數萬卷,載之槴櫝以歸,作詩美之》中寫有五言絕句:“聞君游天家,買得書一車。好書如好色,非章臺狹邪?!薄把嗍小笔鞘锥紩校疤旒摇弊匀皇腔始?,江春(號鶴亭)作為“以布衣結交天子”的著名徽商,從北京任性地買了數萬卷書回來,讓金農艷羨不已。好書如此,料好色應如是。
我自知好色,好書卻醒悟得遲,屢有間斷,遷延至今。性欲和求知欲,同為欲望,在書色兩好時大致對等。我好書,一為迷茫,二為買書。前者是屬于“書讀得太少而想得太多”,暫不論,后者則是習慣問題,越買越愛,越愛越買。
民國時期著名學者葉德輝有《買書》一詩,寫盡個中樂趣。特摘抄如下:
買書如買妾,美色看不厭。
妾衰愛漸弛,書舊芳益烈。
二者不可兼,得失心交接。
有時妾專房,不如書滿篋。
……
譬如豪家子,戀色拼一死。
粉黛充后庭,復重西方美。
又貪日女姿,愛聽橐聲履。
我也常買書,而且買的大多是舊書,一是圖價格便宜,二是可以淘取寶貝。每淘得一部好書,頗有一種給名妓贖身的感覺,救書于水火之中。除了感受不到葉德輝的“書舊芳益烈”,其他倒有同感。用幾元到二三十元就可以買到,比新書實惠很多,這也是學生和工薪階層可以承受的范圍。至今我書雖多,費資卻不高,且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書,很多還是大書店找不到的遺世佳作。舊書除了紙張陳舊、卷面破損的缺點,幾乎是完美的。內容不一定陳舊,思想不一定落伍,但編輯排版普遍比現今的出版物用心、認真,光看封面就有一種洗盡鉛華之感。
有時手捧一本舊書,看她的滄桑外觀,難免會想她的遭遇:誰是她的第一個主人?多少人用心地讀過她?她經過什么坎坷最終到了我的手里?她最終歸宿是哪里?書不是人,一切盡在不言中。若是有朝一日,“人書俱老”,我自然是老得比她更快,恐怕暗自發問的該是她了。
從前我看書有個原則:非名著不讀,非大家不讀。我覺得生命誠可貴,怎能讓精神垃圾浪費我的時間?我不看的書,也斷不會買。
我覺得起初是在不自覺地實行了“買書如買妾”的原則,后來就自覺執行之。我的原則如同“非名家閨秀不娶”,格調甚高。買妾,絕不會買不喜歡的“恐龍”進屋,買書也不會買不喜歡的垃圾書。
不過也有看走眼的時候。不久前買了一本錢穆先生的《湖上閑思錄》,作者在1948年寫于太湖之濱,全是一些關于人生、世界、歷史等的哲理散文。讀了一小時,感覺像吃了臭雞蛋,反胃兩小時。錢先生思想過于舊式、老派,用腐儒的老眼光看新世界,連康有為都不如,枉我還如此仰慕他的學問。這本書暫不會“休棄”它,以后不妨做反面教材,供我消磨炮彈。
同樣“好書如好色”的清代大文人袁枚,他在《題蔣元葵進士藏書樓》,有一句妙語——“我言藏書如藏嬌”。金屋藏嬌,藏書也要如此。那一座座藏書樓便是金屋,主人是藏書家。問題還不止此,買進來得看,得用,得玩。如果藏而不讀,便失去意義,所以袁枚馬上說“毋使韓女怨曠空病腰”。書如美女,納而不幸,勢必變成怨婦,會得腰痛病。與其如此,不如散去的好。
我是準備辦一個私人圖書館的。因為我記性不好,寫文章就必須查閱書籍資料,沒有書房,我將無法工作。人生至今,最值得慶賀之事,就是由于我的堅持,有了一個稍微像樣的書房,容納我的近千冊圖書。于我而言,書房是打仗用的炮臺,也是享樂用的后宮。
既然是藏嬌,一般不會示人。因此葉德輝才會在書房貼有“老婆不借書不借”的標語,友人自然識趣,不好開口借書了。我借給他人的書不多,因為朋友中讀書的確實很少,但也是借一本少一本,時間長了連我自己也忘了何人所借,借出去的書也就再不可能收回了。
偶爾深夜讀書,突然想到某書舊日讀過,再去一找,已不見蹤跡。或許像紅顏知己,等你突然想起,她已不知何時走遠了。
(長沙2018.9.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