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一一卞之琳《斷章》
《斷章》寫于1935年10月,那時詩人卞之琳25歲。
這一年里,他大概寫了9首詩,接著便把它們與前幾年的舊作,集結為《魚目集》,交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
詩歌發表后,李健吾隨即便發表了評論“還有比這再悲哀的,我們詩人對于人生的解釋都是裝飾:'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但是這里的文字如此單純,情感那樣凝練,詩面呈現的是不在意,暗地卻埋著說不盡的悲哀,我們唯有贊美詩人表現的經濟或者精致,或者用個傳統的字眼兒,把詩人歸入我們民族的大流,說做含蓄、蘊藉。”
余光中對卞之琳的哲理詩,大加贊賞。余光中在一篇以《詩與哲學》為題的文章指出,"現代詩中企圖表現哲理的作品不少,但成功的不多。”他稱頌卞之琳是此中的佼佼者,是“一位杰出的現代詩人”。
而最早發現卞之琳富有詩才的人是徐志摩。早在一九三一年初,徐志摩到卞之琳就讀的北京大學教英詩,在課外看到卞之琳的詩作,并且帶回上海與沈從文一起讀了,大加贊賞,不由分說,分交一些刊物發表,還亮出了卞之琳的真名。
初識《斷章》,一種隱隱約約、乍有卻無的朦朧從遙遠的時空飄落。卞之琳自己在談到《斷章》一詩的理解時坦言:詩中“‘裝飾’的意思我不甚著急,正如在《斷章》里的那一句‘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我的意思也是著重在‘相對’上。”詩人理解的“相對”兩字,就是基于《斷章》詩意化具象而上升到的對人生的哲理性思考。《斷章》詩意的表達可謂含而不露,點而不破,具體落實到詩歌語言,表現為詩句與詩句之間存在著開放性結構。
全詩兩節,每節兩句,每兩句之間的語言結構隱含著兩種意義關系:一種是轉折關系。如果把詩歌四句之間的關系用關聯詞加以明示的話,可以表述為“: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另一種則是并列關系。如果把詩歌四句之間的關系用關聯詞加以明示的話,可以表述為“:你站在橋上看風景,(同時)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同時)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很多評論家這樣評論《斷章》:“一首詩喚起的經驗是繁復的,所以在認識上,便是最明白清楚的詩,也容易把讀者引入殊途。我看作寓有無限的悲哀,著重在'裝飾'兩個字,而作者恰恰相反,著重看作沖突,不如說做有相成之美。”
在回到具體文本,“斷章”本出自《左傳》:“賦詩斷章,余取所求焉。”由此得來的成語“斷章取義”,在現代成語字典中的釋義為:“原指截取《詩經》中的某一篇章的詩句來表達自己的意思,而不顧及全篇,只孤立取一句。指引用與原意不符,后來比喻征引別人的文章,只取與自己意見相合的部分。”這意味著引導讀者去探尋這首詩歌的象征含義,即詩歌的言外之意。
這種引申義是對原句的新的理解與闡釋。再來看看詩人自己對題目的理解:《斷章》是一首長詩的一部分。
也許有人急于考證出《斷章》作為長篇詩歌的原貌,但我們似乎沒有必要去考證、探究被作者刪掉的詩句是什么內容,“斷章”就是最好的隱喻,即人生片段的感受,逝去的情感無足輕重,也無需考證,生命的感受就是以這樣片段式的不完整呈現。
“風景”與“看風景的人”是全詩的兩個核心、主體意象,這兩個意象詩人始終讓它們對立出現,并在“欣賞”活動的全過程中處于“相對”變化的位置上,以此傳達詩人對“相對”內涵意義的理解。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這里的“你”就是“看風景的人”,這里的“風景”自然成了“看風景的人”眼中的一道“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這里的“看風景的人”不再是“你”而成了“他”或者是“她”,“你”卻成了“看風景的人”眼中的一道“風景”。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人生如戲,每一個有限的生命個體都在這個世界的大舞臺上粉墨登場,然后悄然離去,演繹著自己的生命歷程。
有些人總以為自己能夠主宰自己的命運,所處的世界永遠是可供自己“欣賞”的客體,自己永遠是高高在上的“欣賞”主體,自己與這個世界之間的關系,永遠是主動與被動、評價與被評價、汲取與付出、俯視與仰視、占有與被占有……的關系。
但所有這些,恰恰成了這些人的可悲之處。這是因為虛妄的理想世界是豐滿的,客觀的現實世界卻是骨感殘酷的。
人的一生有更多的不如意、不平坦,你可以一時成為現實世界的“欣賞者”,甚至自以為可以主宰整個世界,仿佛覺得這世界是因我而生、為我而存。
殊不知,在這蕓蕓眾生中,你自己只不過是一個匆匆的過客,給這個世界留下的不過是曇花一現、流星劃過天際的一道痕跡而已。
你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因為這世界常常會讓你感到手足無措、身不由己;你也無法成為這世界孤獨的“欣賞者”,因為你只不過“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而已。
人生的悲劇在于每一個人不得不承受的生命之重,這既是先知先覺者對人生的領悟,也正是那些不能直面現實的“后知后覺者”甚至是“不知不覺者”的悲劇所在。
甩開詩的哲理,從整體上感受這首詩,似乎有一些新月派影子。卞之琳早期詩歌的創作受到新月派的影響,對聞一多的“三美”理念十分推崇。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而“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正好顛倒過來,形成兩個階梯型對稱圖案,這樣相互的調換,既在語義上起到強調作用,又能顯示出建筑之美。
值得一提的是,有人將“看風景人”誤寫成“看風景的人”,顯然是對現代詩歌節奏、韻律的不理解詩歌中的每一節拍是由2~4個音節組成的,如“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若將“看風景人”換成“看風景的人”則破了詩歌原有的節奏與韻律。除了較為整齊的節拍,在押韻方面,開口呼、齊齒呼也起到了不同的效果。
兩節詩歌兩幅畫面,定格的畫面,在白天與夜晚間的轉換,凝結成了永恒的記憶。第一節中的兩個人物“你”“看風景人”都“在”欣賞自己的“風景”,這一個“在”將畫面凝固使畫面靜止。但“在”沒有時態上的具體所指,也許是一種碰巧的“正在”,也許是有意關注的“還在”。凝固的畫面分不清碰巧與有意關注,但是唯美的瞬間將化為永恒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