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連綿君不見

簡介:從天之驕子到落魄潦倒,他洗盡一身臟污泥塵,拋棄所有,自泥潭中重披錦衣華服登上榮華之巔。他以為他終于勝天半子,不再為命運所捉弄??伤K于明白,他們的初識便已耗盡了他與她一生的姻緣,與天命的角逐中他從未贏過,而終于他既輸給了宿命,也輸給了她。

? ? ? ? ? ? ? ? ? ? ? ? ? ? ? ? 壹

? ? 霍宅。半空中一只攜雷霆之勢的箭矢穿破虛無的阻礙直直正中前方的靶心,隨著幾人大聲吆喝一聲好,人群里無一不稱贊夸耀,那被眾人團團圍住的華服公子面上顯露出十分得意的神色,姿態灑脫,肆意地擺弄著手中的弓弦,卻仍故作謙虛道哪里哪里。一人見霍家七公子霍求那不可一世的樣子,心中忿忿不平,有意挫挫他的銳氣,便直言道:“霍兄騎射功夫乃我等望塵莫及,可這拳腳功夫當屬齊兄第一?!闭f著便有意看著那齊公子,企圖以恭維之言得到眾人的聲援,不料人群中一時寂靜無聲,無人應和?;羟舐勓灶D時不悅,于人群中鎖定那垂眉低目的齊姓男子,不由冷笑道:“我倒是在行家面前班門弄斧了,誰人不知齊兄武藝高強,刀劍弓矢無一不精,滿腹錦繡文章,只是如今龍困淺灘,不得已蟄伏于敝宅方寸之地,他日待得科舉奪魁鯉躍龍門,面見天顏之時,可莫忘了家父盛情款待的恩情啊,那時小弟也得仰仗兄臺的提攜了?!饼R公子聞言不由得以手拭汗,只是一味垂首訕笑,心中對那始作俑者百般埋怨。誰人不知誰人不曉,荊越府秦臺閣霍家的七公子是一位玩樂世無雙,腹內草茫茫,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公子哥,依仗著顯赫的家世,呼朋喚友,大興奢宴,出則燕瘦環肥相擁,入則錦車玉馬作伴,不愛與文人墨客結交,偏好與市井宵小之徒為伍,精樗蒲,曉聲樂。不思進取,行為放蕩。人人懾于其父霍老的財勢,與他表面交好,內里多不屑一顧。

? 霍求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一邊呷著上好的春茶,一邊以一副莫可有無的閑適翻看著書案前成堆的卷軸,他任意打開一副,只見一垂首欲泣,婉約可人的女子倚樹而立,姿態妖嬈?;羟箅S意一瞥,便將手中的畫軸棄之一側。俟立一側的管家不由得唉聲嘆氣道:“公子,這些皆是荊越府中頂頂溫良賢淑,秀麗端莊的女子,經老爺夫人頷首才送到您的案前,望你從中擇一最為中意的小姐與之婚配,結秦晉之好。這柳員外之女體態纖柔,楚楚可憐,一手琵琶奏得空谷絕響,還有那杜神醫的孫女承其衣缽,濟世救人,一副慈悲心腸。未及管家言盡,霍求嗤笑道:“可惜卻都才貌不得兩全,若我說這荊越府的美人都被倚翠樓的丘媽媽收走了”。聽得那頑劣公子的放蕩之語,管家不由得搖頭嘆息。只是仍固執地將一副卷軸恭敬地呈上,言道:“這是溫一鳴溫老板的掌上明珠,喚做溫良恭。此女侍父極孝,恭儉禮讓,秀外慧中,況其父曾親自向老爺說親,媒人也對溫氏女贊不絕口,稱其德行過人”?;羟舐犙圆灰詾槿坏溃骸澳切┱f媒的人多喜歡揚長避短,容貌不佳者便極言其德行過人。譬如海參鮑魚之于清粥小菜,你嘗盡了前者,還會將后者放在眼中嗎?”。說罷以手揮過,管家手中的丹青卷軸被拂落在地,那滾落在地的畫軸慢慢展開,畫中的女子神色平靜,喜憂不現,只眉間的一粒朱砂痣分外動人心魄。

? ? ? ? ? ? ? ? ? ? ? ? ? ? ? ? 貳

? 剛從那夢魘中醒來,一身虛汗浸透了衣襟,盡管窗外夜月高懸,她卻半分睡意也無,坐立床頭,雙手環胸,雙眼毫無焦距地凝視著眼前的黑夜,一時似入了魔怔,忽然想到這夜這樣黑,這樣看不見盡頭,那黑夜里似有一股強大的力量要把她拉了過去,不由得瑟瑟發抖,遂無眠到天明。

? 次日,她端坐于繡房之內,手中針線穿飛,那繡巾上的比翼雙飛蝶已頗具雛形,即將展翅欲飛。房外響起侍女鴛鴛的怒斥聲“不過是個混跡妓坊的粉面公子哥,見識了多少天仙似的姐兒,竟拿她們來作踐我們姑娘”。聞言她的嘴角不過一撇,似自嘲一般,幾乎看不出痕跡,手中的針線稍頓,便立即動作起來。

? 直到鴛鴛急急通報,她才抬頭,逆著光眨了眨酸澀的眼睛,終于看清眼前這雍容華貴的女人,正是父親的正室夫人,母親逝后她就是了。那位夫人是個頂頂厲害的女人,每每與她對峙,她總不敢直視她的眼睛,那雙眼睛里從不存留半分仁慈,有的只是冷酷專橫和霸道。忽的她似生了一絲好奇,鼓起所有的勇氣強迫自己看進她的眼里,于是她看到了,看到了她一直以來的夢魘。那一年,母親已不大管事了,父親新納了一位夫人,新夫人初來乍到,就以令人嘆服的才能為自己籠絡了一大批忠心的奴仆,她們一切以新夫人馬首是瞻,這在母親時是絕沒有的。正適逢父親京都之行,厄運似乎攫住了母親,她那時年紀小小,只知道她與母親所住的東苑被牢牢鎖住,奴仆一天少過一天,大夫們來了又去了,直到不再來了,很早以前新夫人就命管事的嬤嬤把她帶離東苑,看著母親躺在床上呻吟痛苦的模樣,她的小手扒拉著門扉死死不放,于是只聽到那女人冷酷得幾近惡毒的聲音:“溫氏女執意為母侍疾,至誠至孝,我焉有不成全之理?!彼烀钇抛觽兯闪耸?,自此東苑的大門在她的眼前被關上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清冷的宅院里只余她和母親兩人,送飯時分來的丫鬟仆人見了她,亦是慌不擇路,匆匆掩面遁走。她守在病榻前,看著母親一日虛弱過一日,那可怖的紅疹幾乎遍布她全身。被恐懼驅使著,她一遍又一遍地敲打著門扉,用可憐的幾近乞求的聲音呼喚著門外的人,然后聲嘶力竭地倒在門后,她意識到不會有任何人來了。眼也不眨地看著那溫熱的身體變得冰冷,毫無意識地只是蜷縮在床榻,任那無盡的黑暗將她侵蝕。她不知道在那暗無天日的地方呆了多久,只知道當她重見天日的時候父親聲音顫抖地撲過來抱住她,一遍遍地重復“囡囡,你受苦了”,自父親身后感受到那道灼人的目光,她失掉了最后一絲意識。

? “你可知道,秦臺閣霍家回掉了你父親提出的親事轉而和趙家結親?”從思緒里抽身時她聽到了溫夫人略帶慍怒的話,她斂眉垂首做恭敬狀一語不發。看著她那一副謙卑的模樣,溫夫人怒從心起,言道“你父親已是大不如前了,茶坊酒樓的生意每況愈下,本指望能攀上霍家的好姻親,總能周濟一番,看來是指望不上了”,輕蔑的目光看到的依舊是毫無動容的身形?!暗降缀湍隳赣H一樣,是個不爭氣的”,扔下這句憤言遂轉身離去。她沒能看到繡巾掩蓋下的手緊握成拳的模樣。

? ? ? ? ? ? ? ? ? ? ? ? ? ? 叁

? 正陽街上,霍求御馬疾行,行人紛紛讓道,身后尾隨著大聲疾呼的友人,霍求置之不理。正欲揮鞭加速時,入目突現一頂藍色的軟轎,緩緩前行,霍求情急之下猛勒馬韁繩,待到近得轎前,厲聲喝道:“何人的轎攆,還不速速讓開”。那轎旁的侍女眼見霍求,頓時怒目而視,卻也走近轎攆,似與轎中人低聲耳語。未及,那侍女不情愿得喚轎夫退行一側?;羟笠姞畈挥傻绵托Α爸髯拥故莻€識抬舉的”,遂夾緊馬腹,催馬前行,與那軟轎背道相馳。微風蕩漾卷起轎攆一側的卷簾,轎中女子側臉隱約可見,眉間紅痣色如朱砂。友人加速追上前來與霍求并列同行,無意回頭看了一眼那滿臉慍色的侍女以及那被阻停的轎乘,忽然一臉玩味地與他私語:“霍兄可知那轎中人是誰?她可不就是溫一鳴的千金么”,霍求聞言不由得回頭看了一眼那漸行漸遠的轎攆,然后冷漠地轉過了頭。

? 霍宅鵲行樓。樓前梅花盛放,入眼一片艷色。霍求執杯而立,緩緩將杯中酒傾撒在面前的梅樹下,佇立良久。身后的石桌上橫陳著一支玉笛,他輕嘆道:“姑姑,今日是你的忌辰,可怨我回來晚了,自你離開,我也疏于練習,那曲梅十八落我越發生疏了”。天地之間,花海沉寂,唯見一抹寂寥的背影。

? 山雨欲來,風滿樓兮?;糁阶赃\河南下京都為禮安王賀壽,隨行禮品貢物,累累無數,兩岸觀之,無不議論紛紛。怎奈歸途中,帆船失事,原是遭賊寇覬覦動了手腳,同行之人悉數殞命。當霍求眼見父親陳尸正堂,一時竟似在夢中。父親三七未過,京都一行人來勢洶洶,言辭鑿鑿,陳列霍之山數條重罪,賄賂重臣,強占良田,放貸養息,目無尊法等幾罪并罰,念禮安王代為求情,姑從輕處罰,僅抄沒田宅,褫奪顯貴殊榮,霍氏一族永不得入京都?;舴蛉艘咽切牧淮幔牭么?,更是萬念俱灰,當下躲了眾人于靈堂之上懸了一根白綾舍了性命。一夕風云變幻,霍府傾頹,秦臺閣易主。幾家歡樂,幾家愁離,幾多沉浮,幾人念及。不過螻蟻成灰,或嘆或惜。

? 她靜坐簾內,聽得外面的聲響:“某聽聞令愛賢良淑德,至純至孝,曾有幸見得真容,一見傾心,不才斗膽求娶,望溫老板成全?!眮砣碎_門見山,堂上正坐著她的父親。她想父親多半是兩難的,那正廳中站著的男人家財優渥,玉樹臨風,氣度卓越,沒有任何挑得出的差錯,他,只是缺了一位續弦的妻子。她只聽得那人繼續說道:“那在下就先回府靜候小姐佳音了”。

? “五花馬,千金裘,呼爾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來人衣衫襤褸,步履蹣跚,發絲散亂,不可辨認,手中酒壺在握,一路喃喃自語。搖晃著身體往暗夜深巷而去,街上人來人往,清冷的月映襯著荊越府的喧囂繁華。

? ? ? ? ? ? ? ? ? ? ? ? ? ? 肆

? 半月前,趙府。暴雨初歇,天空陰沉,一時地面泥濘,水洼積聚。府前奴仆林立,眾人簇擁著一妝容精致,衣著華貴的女子,如天之驕女,俯瞰著臺階下被人制服的男子,命人仰抬起他的下頜,嗤笑道:“莫不是我看錯了,這人怎與霍七公子有些神似”說著停頓了一下,理了一下裙角,像是突然醒悟一般:“不對,我記性著實不好,既沒有秦臺閣霍家,又哪里有霍七公子”。臺下本受制跪伏在地的男子聽得這話忽然如同野獸一般掙扎嘶吼起來,那制服他的人擒了他的后頸將他整個頭面往泥洼中壓去,另兩人分別抓著他的雙腕鉗制在地令他全身不得動彈。趙家小姐邁著輕盈的步子施施然走到他近前,只見那瑩白的繡花鞋悠哉落在那被鉗制的一只手背上,并略微施力,只聽到一聲悶哼從泥土中傳來。被泥水浸污的身體再沒有掙扎的力氣,只聽到頭頂上傳來決絕的聲音:“世人不都喜歡落井下石,但失了霍府庇佑的霍七又哪里值得我雪中送炭呢?”說罷命人撤了鉗制,一行人頭也不回地進了府宅。直到趙府的大門被絕情地關上,泥地的頭顱也未曾抬起過絲毫,維持著原本的姿勢,接受著下一場暴雨的洗禮。所謂尊嚴,早已化為齏粉;何為廉恥,他再不知為何物。不過剔除所有的一具行尸走肉。

? 當她意識到雨勢轉大的時候,遂收了油紙傘,拎著手中的食盒,躲進了眼前破敗的廟中。看著廟宇正中莊嚴的佛像,她心生敬意。撿了一處稍干凈的坐處,遂將手中的食盒呈在了那殘舊的佛像前。明日是她出閣的日子,今日是她收拾心事盡棄前塵的日子,父親不能允她一門兩全的婚事,卻也愿意留她一處天地養情療傷。所以她去見了她的母親。

? 從神思中回轉過來時,她忽然聽到一墻之隔的另側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沒由來的念頭驅使著她緩緩靠近,只聽得一陣狼吞虎咽的聲音,她抬頭看了一眼佛像前,那里空空如也。像是生了一股憐惜,她輕開口道:“你莫噎著了,隔層里有梅花釀”。隔墻處忽然寂靜無聲,霍求似是不知饑餓,吞咽聲也止住了。他眼中血絲凸顯,鐫刻著痛苦的面龐抽搐著,側身依靠著那堵破敗的墻壁,竭盡全力地傾聽著那側傳來的天籟之音,這須臾數月,他猶自活在夢中,如同魂靈一般,這一刻,他才覺得無論痛苦還是饑餓都是這般真實。他竟還活著。

? 她屈膝抱臂斜靠著墻壁,兜兜轉轉,依然無法做主命運,明日就要迎來命運賦予她的歸宿。

? 門外暴雨猶自淅瀝,冷漠如初,不解情傷。

? ? ? ? ? ? ? ? ? ? ? ? ? ? ? 伍

? 京都御香齋。女子傳來嬌媚的聲音:“柳郎,你當真要隨樂坊的人去赴薛相的壽宴,他府上規矩甚多,若是出了什么差錯可就”,言語中頗不以為然。柳七神色不明,卻也寬慰她道:“傳聞薛相不惜千金,苦尋失傳已久的梅十八落,我若能借勢得他賞識,自能時來運轉,平步青云也未可知啊”。見她神色松動,他繼續勸說:“姑娘助柳某于危難之際,不甚感激,滴水之恩,他日必當涌泉相報”。說罷拱手施禮,座上的女子見狀吃吃笑道:“你記著便好”。

? 壽宴這日,相府盛況空前。賀壽之人上至王公貴胄下至富商名流,絡繹不絕。與眾多伶人一起坐在亭中稍憩的柳七在聽到通傳人報上禮安王來訪時,臉色晦暗不明,隱藏在袖中的手不由得握緊。再抬首時,臉上已是一片平靜。

? 薛相聽得禮安王親臨,眉頭微皺,卻也整理袍裾,于眾人面前一片喜色,見到禮安王,迎上前去,與之客套寒暄。之后一一落座,名廚歌姬,佳肴美酒,數不勝數。眾人暢飲歡談時,高臺上忽然響起一曲悠揚的笛聲,抑揚起伏,時而婉轉,時而高亢,如泣如訴,余音繚繞,宛若一位女子的哀思。正堂之上,薛相坐立不安,面上難掩平靜,執酒杯的手顫了又顫,直直望向高臺處,奈何高臺四周輕紗掩映,難辨真容。這時禮安王驚嘆道:“此曲想必就是失傳已久的梅十八落,果真是絕作啊,何處的樂師,怎不宣上前來”。說著覷向正座,薛相收斂情緒,不屑道:“粗鄙之人,怎能在王爺面前貽笑大方”,說完舉杯相邀,兩座之人舉杯回應。宴會間隙,薛相喚來侍從言道:“那樂師,賞些銀兩于他,就打發了吧”,近侍領命而去。

? 當柳七見到薛相的那刻,他就知道他賭贏了。高座上的人眉頭緊鎖,神情焦急。見到一身素衣長衫的柳七時,薛相雙眼圓瞪,聲音顫抖地問他:“你竟奏得出梅十八落,荊越府霍梅音是你什么人?”。垂首侍立的柳七聽得此話忽然面露悲戚,語聲哽咽道:“姑姑,姑姑她……”。

? 她端著湯藥的手止不住得顫抖,一手持著湯匙,幾乎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只會虛弱地對病床上的人重復著“你喝一點吧,再喝一點吧”,床上的人雙眼圓睜,瞳孔散大,面色蒼白,僅見口唇微動,周身籠罩著死亡的氣息。一旁的侍女忍不住上前搶過藥碗嗚咽道:“少夫人,你就讓少爺去吧,他這樣也是難受”。她似入了魔怔,只是緊緊瞪著那副病入膏肓的身體,良久。那人用盡最后的力氣掙扎著說:“我對不起你,家中諸事,此后要勞煩夫人了”。她什么都聽不到了,只感覺到握住的那只手愈漸冰涼,身后傳來一聲聲哀切的哭嚎。

? ? ? ? ? ? ? ? ? ? ? ? ? ? ? ? 陸

? 御香齋內,莫臨月一身珠釵玉器,華貴非凡,高傲地走過眾人的面前。其后一女子憤憤不平道:“果真是瞎貓碰上死耗子,八輩子沒見過的菩薩心腸竟用在了柳相公身上,這不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不然哪里有機會在這里作威作福?!?/p>

? 京都相府,薛求玉冠束發,紫色緞服,腰系金帶,面容冷峻,怒視著眼前跪伏在地的兩名男子罵道:“沒用的東西,一家沒了男人的孤兒寡婦,你們竟也對付不了”。其中一男子急急辯解:“那當家的主婦是個厲害的,死活不肯,那塊地偏又建了沈家的祠堂,于情于理我們也拆不得啊”?!疤映鰧m狩獵在即,獵場擴建之事刻不容緩,不管怎樣,這地我征定了,她遷也得遷,不遷也得遷”。說罷眉間閃過一抹戾色。

? 沈家如意酒樓。薛求靜候廳內,輕嗅茶香,不時以茶蓋拂過水面的茶沫。心中立時轉過千種思量。聽到來人通傳:“薛大人,我家玉夫人來了”。薛求抬頭迎視,那人身著一襲黑裙,膚色白皙,黑白相襯間臉色蒼白如雪,眉心紅痣如同白雪覆蓋下一瓣孤寂的梅花,胭脂色紅如血,向他款款而來。薛求頓時仿似漏了心跳,那走近他的是他追尋已久的夢,隔了前世今生的距離,竟有莫名地失而復得的狂喜,好像與她早已熟識多時,今日是闊別的重逢。他想這大抵就是所謂的一見鐘情了。那女子近前向他施禮,于是他聽到了這世上他最懷念的聲音:“妾身不知大人駕臨,請恕失迎之罪”,輕柔如飛絮,緩緩落入他干涸的心間。

? 相府。薛相志得意滿地對下座的薛求言道:“太子不滿禮安王多時,得你獻策,許以高官厚祿授意李甲揭發他的恩師傅臨??婆e徇私舞弊,最終惹得圣上大怒,那老匹夫向來以禮安王馬首是瞻,如今總算是舍了那人的一只臂膀,太子可是越發器重你了”。薛求冷笑:“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自古不變的真理罷了,李甲其人也不過是個目光短淺的蠹蟲,由此禮安王再容不得他,太子也不會真心重用他?!毖ο嗦牶蟾谴蠹淤澷p。薛求謙虛道:“沒有相爺,也不會有今日的薛求,相爺的賞識之恩薛求沒齒難忘”。薛相直視著他的眼睛,那雙眼里盛滿了狠辣與果決。他忽而嘆道:“我與梅音的孩子若還在,也能與你生得不相上下吧,我知道你一直都想報仇,你放心,且不論我與禮安王的過節,凡是傷害梅音親人的人我一定不會姑息?!毖η蠊笆值乐x。薛相待得走出廳外,忽而回頭問道:“太子狩獵擴建獵場一事,怎的聽說你棄了南邊的地,往北邊遷延了”,薛求神色如常地說:“那南邊地勢低洼,山體不固,且走禽飛獸罕至,實非狩獵之良地”。薛相聞言頷首離去。

? ? ? ? ? ? ? ? ? ? ? ? ? ? ? 柒

? 京都中秋夜,長樂街上華燈連綿,夜白如晝。轎夫伺立一旁,薛求斜倚轎欄,百無聊賴地把玩著腰間玉飾垂下的絲絳,目光逡巡著來往的路人,眉色凝重。忽然,人群中走過了他心心念念的人,眼角眉梢驟現的喜色如同春意盎然化去了一冬的寒意。向著來人走去:“果真是沈夫人,竟這般湊巧,當是難能可貴,今夜如此良辰美景,何不同行暢游一番”。見是薛求,她已經十分驚異,未曾想竟在中秋夜受邀同游,她暗自心驚:“他不是不知自己的身份,竟大膽如斯視禮教如無物”,心中思慮萬千,最終還是允諾,見到薛求遣退了隨從,她立時喚了侍女緊隨身旁。薛求見此,心中默然。當下兩人并肩同行,街上明燈云集,造型各異,花鳥魚蟲,應有盡有。她有意打破沉寂:“前幾日官府征地一事,多虧大人從中斡旋,妾身感激不盡”。見她一臉謹小慎微,言行間處處提防,薛求不免好笑,正好前方人群云集,人聲鼎沸,遂顧左右而言他:“前方似是十分熱鬧,我們去瞧瞧罷”。說完自顧往前,她無奈只得隨后。高臺上眾多花燈高懸,匠心獨造,精美非凡,自上而下,遞次排列。臺上走出一位老者,撫須笑道:“今日中秋佳節,眾民同樂,特設擂臺,凡能射取臺上花燈者,不僅贈之以燈,更因高低難易贈二十金到五十金不等”,身后奴仆抬出弓弦。臺下男子皆躍躍欲試。她目光定定,直視著臺上最高處的蓮燈,那燈造型奇特,燈火影影綽綽,燈軸滾動間似乎能看到一幅幅切換的圖景,讓她心中稱奇。神游之際忽見薛求湊過她臉龐,幽幽問道:“可是喜歡那個,待我取來予你”。她頓時心跳如鼓,慌亂間四下張望卻不見侍女的蹤影。回過頭來時,薛求已在高臺之上弓滿弦張,她視著那抹頎長偉岸的身影,回想著他自負桀驁的言語,心中那片靜寂的湖面漣漪泛泛,一時驚恐交加。待她思量時,人群似乎讓開了一條夾道,逆著光,她看到那人手持蓮燈自漫漫長夜中向她走來,身披星燈的璀璨,給她漆黑的夜里注入絢如白晝的光??粗魷哪?,薛求笑道:“你喜歡什么說出來便是,縱然千難萬難,只要是你所求,我總會想盡辦法替你辦到”。她久等不至,恐侍女一時情急先返回了沈宅。坐在薛求轎攆中的時候,她愧悔難安,如坐針氈,也不知怎的轎夫行步緩慢,薛求尾隨步踱在側,偶爾掀起轎簾與她低聲交談,聽他言談間甚是歡喜。沈宅漸至,她執意起身離轎,一時站立不穩,薛求飛奔至她身后,雙手扶住她腰身情急脫口喚道:“玉兒小心”,她登時臉色大變,迅速退出他的環抱,語聲嚴厲地瞪視著他說:“這里沒有玉兒,只有沈夫人”,立時轉身離去。薛求未及展開的歡喜徹底僵滯在了臉上。

? 如意酒樓。薛求在房中獨自淺酌,一侍者敲門進入:“我家玉夫人今日去糧行了,約摸戌時才能回來”。薛求默然,忽而道:“我與你家夫人原是同鄉相識漸久,只知道你們喚她玉夫人,卻不知她名諱。侍者直言:“那可巧了,大人定識得荊越府親家老爺平安商行的東家溫一鳴,夫人正是他的千金喚做溫良恭?!贝檬陶卟煊X,薛求臉色驟變,一語不發,侍者見狀速退出房內,未及走遠,忽聽得內間響起一陣劇烈的碰撞聲,瓷器撞落地面,清晰可聞。

? ? ? ? ? ? ? ? ? ? ? ? ? ? 捌

? 良恭手中握著一枚玉佩,聽得來人稟報:“薛大人知這玉佩乃是姑娘心愛之物,特命人沿湖打撈,終于不負苦心,為姑娘尋來了”。她反復摩挲著玉面上的紋理,一時心中苦澀,玉面上除紋理處,一概光潔平滑,那曾不顯眼的劃痕如今遍尋無跡。

? 如意樓。薛求月夜獨酌,背影落寞。溫良恭默默上前為他斟滿杯中酒,嘆道:“公子心中總有諸多不平之事,殊不知天地蜉蝣,滄海一粟,唯有超脫才能解脫,何苦局限于方寸格局之中徒自煎熬”。薛求苦笑:“父親為我取名求,本是求仁得仁之意,殊不知我半生所求無一實現,我引為知己的姑姑闔然長逝,我風光無限的人生墜入泥潭,我傾心摯愛的女子嫁作他人,我不得不拋宗棄祖,認賊作父,試問我如何能超脫,我如何能意平”,想到此,他忽然發狠似地朝天怒吼:“天地不仁,世間無情,我最該恨的是這袖手旁觀的蒼天,是無情愚弄我的命運,是落井下石的世人,當然還有禮安王,我如今的一切都是拜他所賜?!绷脊闹须y安,仍勸到:“你父親之事如何就能歸咎到安王身上,安王素來仁義,頗得民心,而今太子失徳,屢次惹怒圣顏,市井傳聞安王韜光養晦,更是暗中招兵買馬欲取太子而代之,公子卻依舊逆勢而為,不可不謂螳臂當車啊”。薛求反駁:“我父親就是因為拒絕了安王的要求才遭他記恨,最終惹來殺身之禍,用霍氏一門的傾覆做他們權力傾軋下的殉葬品,縱然如今他得盡人心,我偏要逆天而行,決不叫他登基之路走得那般順暢”?!按笕诵惺聵O端,一味怨天尤人,聽不得旁人半句忠告,命運使然,逆命而行的人怎會有好下場”。薛求迎著遠處投過的光影靜靜看著眼前人良久,無力地嗟嘆:“你總說我偏激固執,苦守方寸之地,無視這偌大的世間,自禁于狹隘陰暗的孤牢,你何嘗不是畫地為牢,拒人千里,在不見天日的世界里黯然神傷,你看,我們都是一樣的”。良恭不敢直視他熾熱的眼神,垂首不語。

? ? ? ? ? ? ? ? ? ? ? ? ? ? 尾聲

? 良恭于鏡前梳妝綰發,一時心思恍惚,待接過旁側人遞過的珠釵時,才驚奇地發現那人是薛求。未等她有所反應,薛求半低身體,自她背后雙手環抱住她腰身,將下頜擱在她肩側,略使力制住她將起身的動作,兩人一時靜默無語,薛求閉眼輕嗅鼻間發香,幽幽嘆道:“你怕是很早就認出我了吧”。良恭不曾猶疑:“第一次見你時便認出了”。薛求苦笑不已,緩緩放開懷中身體:“這幾日我不會擾你了,太子與安王的生死之戰迫在眉睫,誰人成王,誰人為寇就要見分曉了,你照顧好自己,有什么事情便去相府尋薛青,見他如我”,他躊躇片刻,那人依舊不動聲色,心中殘余的火苗立時被澆滅,遂不再猶豫決絕離去。

良久,當猛然見到鏡中眉間那抹如血的殷紅,她心中惶恐難安,立時追了出去,門外長廊不見那人蹤跡,她倚臥門扉,雙眼失神,她憶起想要和那人說的話,她什么都不怕了,封建禮常,流言蜚語,只要他拋下一切,天涯海角她都隨他。

? 清晨門前亂鴉哀鳴,她聽得外面議論:“薛相通敵賣國,犯上作亂,薛氏一族無論旁支干系皆伏罪待誅,主謀等人昨夜不堪極刑,皆已自罪于天牢”。窗外亮如白晝,她卻覺得眼前的天黑如永夜,她的世界再也不會有絲毫的光亮了。

? 先生看著襁褓中的女嬰,搖頭惋惜道:“眉間紅痣,色如朱砂,朱砂朱砂,諧音孤煞,此女命格不好,兇殺惡事皆牽累最親近之人,嗚呼哀哉”,遂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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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沒有人喜歡孤獨或是獨處,當然,我也不例外。因為人在孤獨的時候,總免不會生出一些負面情緒,長此以往,對身心健康也是不...
    發光的魚YZ閱讀 327評論 3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