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那個黃昏,我悄悄的溜出家門,去吃晚飯。蒼黃墻壁上已經密密麻麻的蚊子和蜘蛛,因為有一盞燈在明亮烤著的緣故。從記事起,我、爸、媽還有其他親戚就吃這個,聽姑姑他們說,爺爺他們、爺爺的爺爺他們一直吃這個,總也不膩。我也不膩,我喜歡蚊子進口的感覺,在嘴巴里撲騰,一口下去,滿嘴甜絲絲,再用舌頭攪拌兩下,香甜可口。最好是肚子鼓鼓的,一肚子血,汁液在口腔里炸開,哦,看我幸福眩暈的眼神,不好意思,流口水了。蜘蛛肉多,供應穩定,不像蚊子,天冷的時候就少了。蜘蛛耐餓,吃兩個就飽了,抵好幾天。一說吃的就滔滔不絕,誰叫我是個吃貨呢。什么?你說我飲食單調,拜托,你們人類一天三頓,還有下午茶、宵夜,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有翅膀的除了飛機不吃,有腿的除了板凳不吃,開發出那么多美食,結果怎么樣?現在各種疾病,三高、腫瘤都成了標配了,還好意思說我們吃的不好。我們嚴格遵循傳統,不胡亂吃,不多吃,這叫文化傳承你知道不?你們都斷裂了,還說別人,真是門縫里看人,不,看虎——把虎瞧扁了。你知道蚊子和蜘蛛蛋白質有多高嗎?不然我能飛檐走壁,氣不喘心不跳嘛。
? ? 跑題了,跑題了。
? ? 那天我正吃的歡呢,春天一陣寒一陣暖的,難得今天熱和著,老天爺無限量供應,嗨,像你們人類自助餐,想吃多少吃多少,扶墻進扶墻出。我都餓幾天了,再不混個肚圓,再猛睡幾天長長個,女朋友都找不到。沒女朋友,就沒娃,我們家七代單傳啊,斷了香火,我怎么對得起我爸、我媽、爺爺、爺爺的爺爺,列祖列宗啊。這也是傳統文化你懂不?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再說了單身漢存不住錢,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容易沒有責任心。你們人類不是有個圣人說過嘛,人無恒產,必無恒心。有了老婆孩子,就是一個完整的家庭了,老子就做老子了。你說我是封建腐朽思想,要打倒、批判?你拉倒,你有老婆孩子不許別人有嘛,再說了你不還有幾個女朋友嘛,多吃多占,還有臉說我。你們人咋那么不要臉,烏鴉嫌豬黑,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 ? 說正事,不說我走了。
? ? 不好意思,一說這個就上火,你看我這么健壯,濃眉大眼,強壯有力,尤其這條漂亮的尾巴,線條柔和,你看跟你的流線型汽車設計一樣,哎,你說是不是抄我的外型啊。你給我長長眼,要是真抄了,你去告他們侵犯知識產權,賠款咱們一人一半,行不行?又跑題了,正事正事,你別老打岔,難得有人采訪我,我想說說心里話不行嘛,干嘛那么功利,采訪完你交作業了,約女朋友逛街看電影。我呢?不還是光棍狗,不,光棍虎一條嗎。你知道這里的夕陽多美嗎?橘黃色的陽光溫柔的照著,照著我,照著樹,照著花花草草,我多想有人陪啊,讓她的頭枕著我寬厚的肩膀上,我嗅著她的,咳咳,頭皮香,摸著她冰涼滑膩的爪子,多么美好啊。我本真心待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隔壁三丫頭看都不看我一樣,出出入入頭昂的下巴都要戳天了,我就喜歡她那副高傲的模樣,不拿下她誓不為虎,我要她低下高貴的頭顱在我的胯下,啊不,在我的懷里,我要叫她在夕陽里唱一曲only you。怎么樣?
? ? 哎,你人呢?回來,快回來,我講正事。
? ? 大哥,大哥,別走,別走啊。你理解一下一個死過的人嘛。你看我這俊俏的臉上一條疤痕,從眼角拉到嘴角。漂亮的流線型尾巴也沒了,四個爪瘸了三個。啥前途也沒有了,被困在這個小盆里,哪都去不了。家回不成,三丫也不知死哪去了,偶爾有點蚊子路過,勉強活著。難得你來看我,跟我嘮嗑,憋久了,難免廢話多,理解一下,理解一下。坐,坐,我盡量不跑題,講那個晚上的噩夢。
? ? 原本我以為生活很尋常,日子很美好,有追求,有不足,像那么多我的親戚和同類那樣,能一直活到老死。平淡而堅固的日子,有時候很不甘心,但對比而言,又很滿足。昨晚發生的一切像一把鐵錘,把我想當然的日子敲成一塊塊碎夢、噩夢。本來覺得一萬年不會變的東西,瞬間沒了,飛到九霄云外。如果不是臉上疼,爪子瘸,真以為不過是做了個壞夢而已。我要仔細、努力的想,才能回憶起那些細節。當時我正在努力的吃食,邊想吃飽了之后,跑到三丫她們家樓下唱歌,要不再用蠟燭圍成一個心型,我唱她最喜歡聽的only you。我唱了好多天了,窗戶一直關著,就看三丫的身影來來回回,對我不理不睬不說一句話。古人說有志者事竟成,又有賢人說烈女怕纏夫,我準備跟她耗到底。不吃飽了能行?路過小賣店再買點飲料,喉嚨干了潤一潤。做最好的自己,你們老師不經常這么說嘛。
? ? 正當我想的出神,食而不知其味的時候,眼角瞥到一個巨大的陰影,隨后就是一陣山一般的腥風卷了來。我還沒從散亂中回過神,恢復到日常的警覺時,就覺得被墻給撞飛了,一切一瞬間變得像電影慢鏡頭,蒼黃的燈光微微的搖晃,我竟然覺察到我的呼吸,震天動地;心跳咚咚聲,像誰在打鼓;血液在管道里急速的流動,像夏天的洪水咆哮。大腦一片空白,但一切又出奇的分明。待我晃晃腦袋清醒時,發現已經墮落到地板上,幸好我是壁虎啊,不然從身高100倍的地方掉下來,你們人也不行吧。回過神來,我第一反應是:壞了,遭貓了。這里有三只貓,已經壞了我們好幾個兄弟了,這里被列為百慕大三角,死亡高地,一般不建議我們來覓食。誰叫這里蟲子多呢,我以為悄悄的進來,趁著它們也晚餐的功夫飽食一頓,再悄悄的溜走。鬼子進村,打槍的不要,這也是我媽看電視學來的,只要不出聲,不弄的雞飛狗跳,人也不追究。唉,平常有媽不覺得,餓了叫媽,渴了叫媽,累了叫媽,困了叫媽,病了叫媽。媽就像空氣一樣,離開一秒都活不成。你看,媽一直說不叫我來,我耳朵都起繭了,把我說煩了,我偏要來試,結果...哎媽呀,我剛一出口。就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疼,一股熱流流向嘴角,后半截都麻了,失去了知覺,想跑用不上力。就在我準備多喘幾口氣,回回血槽的時候,我明顯感覺到有三團殺氣把我困在了當中。殺氣腥而利,帶著喉嚨深處的忽忽聲,龐大而靈活,盤旋不定。寒氣從心里往四肢極速的竄,我尿都出來了,一動不動,不敢動,也不動不了。渾身肌肉緊繃,大腦在急速思考:怎么辦?怎么辦?
? ?巨大的驚恐釘子一樣把我釘在地板上,那冰涼的水泥地啊。幸好我還存留的一絲理智沒有丟失,俗話說狗急跳墻,人急跳樓,壁虎急了,也有絕招,我要神虎擺尾。以前爸就教過我,遇到危險,首先要定,心不能慌。我記得那竅訣:細微綿長的吸氣,慢慢的呼氣,拋開所有的雜念,全神貫注于呼吸上,訓練有素的一個呼吸即可。心定了之后,瞅準了敵人,尾巴一甩,做一個假動作,就像羅納爾多帶球晃過防守隊員一樣。虛則實之,實則虛之。具體操作得看對方如何反應。借助一甩之力,頭往另外一個方向。一般敵人的力量、速度都比我們厲害,他們會首先對付我呼嘯掃來的尾巴,不管是用爪拍或是嘴叼,我都會借助反彈力,發揮我們壁虎的靈活性,順著犄角旮旯溜走,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后來你們一個偉人偷師,創造了游擊戰,虛實不定,叫你們的敵人頭疼,最后乖乖認輸。我們是和平愛好者,身懷大殺器而不用,不秋后算賬,能保全自身就滿意了。
? ? 繼續說我那條流線型的漂亮長尾,多少少女為之尖叫和癲狂啊。現在它是我擺脫困境的唯一機會了,它在風中翻飛著,挾風雷之力,發出嗚嗚的助威聲,像追趕太陽的夸父在喘氣,像共工憋足一口勁,誓要撞破不周山一般。我要一鞭把攔路貓抽為兩段,讓他的內臟和鮮血混合在夕陽的殘紅中,叫他發出尖銳的喵叫聲,那是對我力量和智慧的贊歌。我要讓另外兩個同伙在血雨中瑟瑟發抖,相擁而泣。最好還能留下恐懼的尿液,失禁的淚水,以后望虎而逃,不,聞虎而逃。我要讓他們以后做噩夢都記得今晚的悲傷和驚怖,我要在貓界留下赫赫威名,再也不敢對我虎動手動腳。我要幫族人除去一大敵,讓所有的墻壁和走廊都是我虎的領域。我要開疆拓土,凡目光所及,皆是我大虎天下。以后非我族類,一律不許用虎名。什么華南虎東北虎非洲虎印度虎馬來虎巴厘虎龍虎豹統統取締,只有我大壁虎才能是虎。我又情不自禁陷入到無窮的憧憬中。如此完美的計劃,如此強有力的執行,如此高瞻遠矚的目光和胸懷,這么遠大的雄心,再配合我完美的體型,壁虎里的顏值擔當,挽救族人的功德,必定是壁上第一虎,永垂青史。風靡萬千少女,改良社會風氣,美貌與智慧并重,英雄與俠義的化身,舍我其誰?可隨之腦子里出現一個騷著牙,瘦津津,其貌不揚的中年人。弱雞一樣,真倒霉,這玩意什么鬼。
? ? 在無邊無際的幻想中,一陣劇痛從尾椎傳來,百忙之中我眼角瞥到,我那條漂亮的長尾被一個尖爪從根部截斷,像這個春天無奈的落葉,在晚風中蹁躚,如同一只無助的蝴蝶。隨之而去的還有我滿腔的狂想,遠大的前程,萬眾的狂呼。隨后頭部撞到一個堅硬的所在,我仿佛能聽到皮肉摩擦開裂的聲音,瞬間的劇痛之后是木木的一大塊,好像失去了半邊腦殼。幸好身體還有知覺,在意識中,我翻滾著,以撕裂我身體的極速,螺旋的墜向讓我膽顫心驚的黑暗。
? ? 滿天的烏云,一個又一個炸雷在轟鳴,沒有一刻停歇。像有無數個大力士,奮起吃奶的力氣在擂鼓,耳朵里、腦子里全是聲響。震耳欲聾的聲響中,我竟然還能聽到自己的呼吸,拉風箱一般,呼哧呼哧,我懷疑這是個夢,或者幻覺。因為我從來沒聽到過細小的鼻孔能發出如此大的風響。是不是已經齜牙咧嘴了?長舌頭伸出了嘴邊外?難道我死了嗎?我見過隔壁張奶奶死去的樣子,眼睛微張著,灰蒙蒙的沒有光澤;嘴巴咧開,鍺紅的舌頭耷拉在嘴邊。看起來像睡著了,但沒有一點氣息,像一個無底洞。閉上眼睛,我都感覺不到她的存在,不,是不是消失了,而是沒有一點溫熱的回饋,冰涼涼,無聲無息。難道我真的死了嗎?我渾身沒有一點力氣,刺痛、火辣辣這些讓我心驚肉跳的傷痕呢?我怎么什么也感覺不到?有疼痛好,至少證明我還活著。等一切感覺都消失殆盡的時候,可能命都沒有了,活著總是好的。我奮起所有的感知,在無邊的黑暗中尋找一絲光亮,我喜極而泣,有另外一種聲響,源自我的體內,心跳如雷。啊,我還活著,還活著。但身體其他部位完全失去了知覺。
? ? 既然已經落到這個地步,只有認命吧。虎落貓口,天亡我也。都說貓是虎的老師,原來的虎什么也不會,就跟著貓學藝,抓、撲、攪、甩,游泳,十八般武藝學了個遍。虎覺得自己比師父還厲害,就想吃貓。結果上樹沒有教給虎,虎只能望貓興嘆了。自此,師徒成冤家,仇恨結了萬年。貓見了忘恩負義的虎一律是痛下殺手,絕不容情。可憐我這個壁虎——老虎的遠親也遭了秧,今天被三個圍住,性命休矣。
? ? 不知過了多久,像是一個漫長的噩夢,噩夢里,我一會上天,一會又被重重的甩到地上。心都快震出了腔子,全感覺不到一點痛。我渾身發寒,奮起四肢要跑,但腿腳軟弱無力,怎么跑也跑不了。怪獸一時用嘴叼著我,四處跑,耳邊呼呼風聲,跨越山川大海;一時用爪子搗我,看我還有沒反應。我還被他們甩上了云端,軟綿綿的好軟和,剛準備好好歇歇,怪獸又沖上天,把我從云上狠狠的摔到山脊上。那是真的疼,發自骨髓的痛,這么痛我居然還沒醒轉。我祈禱,我懺悔,我痛哭流涕,我五體投地,我再也不偷看三丫洗澡了,好好孝敬爹媽,做個好青年,消滅一切害人蟲,我要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我再不能這樣混日子了,請上帝真主瑪利亞如來佛祖玉皇大帝太上老君保佑啊。我恨不得把那顆火熱的心挖出來呈給上帝,我沒有說謊,我是真的不想再這樣,救救我。
? ? 可能神仙聽到了,終于怪獸消失了,一個溫柔的氣息靠近了我,他撕了半截云彩,把我送到了一個清涼的所在,那里土壤干燥,綠樹成蔭,鮮花怒放,香氣宜人,比我所知道的凈土還要好。那也許就是天堂吧。我累極了,什么遠大理想,什么怪獸噩夢,什么爹媽三丫,我全不記得,忘了我是誰,忘了時間,忘了空間,只想好好的睡一覺。
? ? 我睡了多久?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