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無

? ? ? 馬六住在山腰的一所瓦屋里,山麓都擺滿了平房,有的是毛胚子,有的裝模作樣地敷了幾塊瓷磚,在晨起暮落的陽光下閃著微光,像是富人嘴里的金大牙

? ? ? ? 山腰上只有馬六的瓦屋還有人住,其余的瓦屋在主人搬下山后迅速頹敗:破甕躺在青草里哼哼唧唧著嘴里的雨水,屋頂整個的掀去,天色照在翻開的土墻上,四下無依。

  馬六就住在那里,當然誰也不知道他具體在哪里,除了那些在泥地上打洞的老鼠,原住民搬下山后,無家的老鼠向他家涌來,屋里一塊不大的泥地上栽滿了老鼠洞,那些老鼠洞蜿蜒著向下扭曲,或許老鼠也害怕孤獨。他穿著老式的的確良的衣服,當然,這誰也形容不出。他從包谷林里走過的時候,向兩邊分開的包谷桿子帶著分開的聲音,連著他那身白衣,把偶爾撞見的農人嚇得心驚肉跳。

  山上早已不通電了,不過幸好馬六的木板房也沒有什么家具,只有從橫梁垂下的老式電燈泡,在斷了電的夜里由一根拉繩扯亮。他就在夜里摳著腳趾頭看書,都是些從別的破屋里翻到的泛黃的雜志,大多是些武俠故事和民間傳說,并且總是在緊要關頭缺了頁。

  馬六住的瓦屋其實也好不到哪去,一間廚房已全塌了,倒掉的灶里長出老大的椿樹,春天里他就拔些椿巔吃了,讓那樹長得彎彎曲曲,呈之字形往上爬著,在風里掛著蛻下的蛇皮,碗柜旁的水池子黏著綠油油的死水,墻上的一個洞原是放火柴的,現在細腰蜂在那里筑著蜂窩,養著一年年的蛹。廚房后面是石頭砌的豬圈,里面的豬已無隱無蹤,后來山里漸漸多了野豬,馬六才恍然大悟那些豬兄原來都跑到草莽里落了寇,豬圈的地面是些隔了縫的石板,供豬撒尿拉屎之用,豬沒了之后,馬六就在那里解決排泄問題。

  現在還蓋著瓦的就只有三間屋子,一間堂屋,一間臥室,一間雞圈,雞圈堆著的稻草挑著厚厚的雞屎,雖然那里一根雞毛也見不著,后來山上多了亂竄的野雞,怎么也撲不著,不用說,那些不存在的雞也準是落草為寇。

  馬六時常坐在門檻上,對著漸漸長草的院壩想著自己是否存在的問題,在村里其他人眼里,他無疑是不存在的,在他自己想來,他當然有血有肉地活著,他每天都要去別人的地里偷些東西來填肚子,他也慣長偷盜,在蘿卜上啃些老鼠的齒印,給包谷地上挖個野豬拱的坑洞,往每顆果子上咬些鳥雀的啄痕,于是他就變成了老鼠野豬鳥雀的結合體,沒人覺得山上有人。

  院壩旁拉過一根沒了電的舊電線,在他眼前的風中晃動著,院壩一角長著野枇杷,他記性好的時候就在尿急時對它寬衣解帶,四周長著粗長的魔芋,憑他的手藝根本沒法做成豆腐去吃。

  所以他平日里就在堂屋中間生火烤著地里的包谷紅苕果腹,燃起的煙在瓦片下縈繞,熏著包在橫梁布里的茶葉和屋里的人。恍惚間聽到豬圈里的豬餓得哼哼,好像聽到了鍋鏟在潲桶的敲擊,后院的雞圈也傳來群雞的叫喚,好像聽見了灑米人的吆喝。

  白天的時候光線從房檐下射進,堂屋里堆滿了與木板墻平齊的稻草,中間一個陷落的坑洞里馬六坐著摳腳看書,滿鼻子的草屑賞心悅目,此外四下里還散落著農具,生銹的犁鏵和鋤頭橫七豎八地躺在一起,伸著彎彎曲曲的胳膊和身子,一張被血染紅的殺豬凳,殺豬用的澡盆子。白天他就坐在凳子上翻書,晚上就睡在澡盆子里。雖說臥室里擺著斷了腿的架子床,床上鋪了半發霉的棉絮,他總愛在澡盆子里睡,盡管里面只有幾根豬毛。

  屋里的燈泡在白天也是扯亮著的,低瓦的白熾燈在白天只閃著一絲黃色,然后在傍晚后越來越亮,馬六也許是忘了關燈,或許那壞掉的開關怎么也不能被拉繩關上,馬六的破爛雜志就在漸黃的光線下變成深黃,布滿纏在燈泡上的蛛網,被粘住的蛾子在書頁上掙扎,書里的人物在缺頁處凝固,武俠故事里的斷刀殘劍和民間傳說中的狐月松墳掉落在斷裂的書沿,撿拾不起。

  馬六在家里應該排行老六,很明顯他的五個兄姐也和那些消失的禽獸一起落草,如若以后山上出了野人,那么事情便可以得到佐證。由于村里人都下了山用上了電放棄了燒柴喂豬,原來一毛不拔的山坡長成了鳥雀都飛不進的密林子,村里人為了山林的界限吵吵鬧鬧、時常往林子里瞧瞧有沒有砍樹的事,好像已發生在很久以前。由此看來,就算是林子里鉆出些嘰里呱啦的野人也不足為奇。

  不久之前,馬六還頂著雞窩頭,一掏揉就是如瀑布砸落的發屑,他的頭發長年不洗,只是偶爾用柴刀削剪,一身的確良的衣服長著吐著絲線的口子,青黑色的綿邊胡子裹著不常說話的嘴。

  現在劉女人來了,不過他還是這副德行,腦袋上頂著個可以給母雞孵蛋的雞窩。

  他不記得之前見過劉女人,或許他曾經見過,還見過很多次。山下時不時有些鞭炮聲響,他就知道哪家有了紅白喜事,可以去蹭餐飯吃,不管是死了人、嫁了女,大家都很開心,打牌搓麻將,同時也愿意給他一碗飯吃,這時候村民和他都帶著自來熟的熱絡,不過還是有人在記賬的桌子上冷眼覷著他,惡狠狠的抽著桌上白拿的煙,或許是因他從來不給禮錢。

  他坐在屋外等著開席的時候,除了去嗅從廚房里飄出的肉味,還瞅著那些姑娘媳婦婆子們談白,吐著嘴里的瓜子,有個女人說著話,眼角余韻悠悠,好像在和他動著嘴皮子,一只手從他身邊摸過去,小臂雪白,一張笑臉上長著幾顆少女時候的痘痘。這女人好像是村里一個在城里當老板的老婆,三十歲多一點,有一個長的比她還高的女兒,身上帶著點點香味。

  那天將近黃昏,劉女人從田間地頭里的小路上赤著腳走上山腰,在一個轉拐處伸腰扭脖,在那之前她都是見不得人的,然后她伸出短牛仔褲包裹不了的細白腿子穿過魔芋葉子跨上小腿高的門檻,居高臨下地睥睨著翻書撓頭的馬六,擺出要在這里長治久安的神色,傍晚的光影映在她臉上,顯出一種青蘋果的紅暈。

  “你干嘛來我這里?”

  “你住得我就住不得?”

  劉女人的意思是馬六并不能證明這房子就是他的,所以她來這里伸出光著的腿踏在門檻上看著他是他管不著的事。在那個時候,馬六既沒有地契也沒有房產證,家里的農具和墻瓦也不能開口說“這房子是馬六這個倒霉鬼的”,后來連馬六也自我懷疑這房子是不是他的,畢竟他獨自一人住在這里,實在可疑,劉女人突然住進來,說不定她才是這屋子的原主,背地里圖謀著奪回房子的計劃。

  傍晚的時候瓦屋隱在屋前幾棵李樹的枝葉里,仿佛朦朧的青煙,馬六就坐在這一片青煙里,一雙眼睛直直地瞪著燈絲下的書頁,書上的狐貍精已經邂逅了書生公子,然后在缺頁處停止曖昧。

  劉女人四處走走停停,像是一個從城里嫁到鄉下的新媳婦對家里的家具裝修顧盼,其實也沒什么好瞧的,鐵器都生了銹,木柄都蒙了塵,豬和雞一起走了,老鼠在夯實的黃土里打著交通的地洞。

  劉女人眼波流轉,或許她曾在這里住過多年,這里摸摸那里比劃,在物是人非中沒來由地涌出歡喜,同時在心里想著把這些東西據為己有或是物歸原主的念頭。

  他們都沒怎么說話,仿佛武俠中高手對決前聽著秋風明月,但聞老鼠在臥房的木板下窸窸窣窣,或許等老鼠鉆進洞里悄無聲息就是他們動手前的信號,但老鼠們顯然沒有躲進逼疚洞穴里的自覺,徉倘在地面上吵鬧。馬六拂上書頁,擱在裝米的大木桶上,木桶里空結著粘著蟲蛹的蛛網,一粒米也沒有。

  他跨過門檻踱下臺階踏到青石板拼湊的院壩上,破布鞋底總有一腳踏空的不安,蒿草和夾竹桃從縫隙里長得密密麻麻,在月色下的灰石板上潑灑著纖長的影子,月亮從不遠的丘陵微微探頭,所以他不知道后來升起的月亮的圓缺,只知道天色還并不算很晚。

  晚風微涼,或許也并不涼快還熱得發慌,不過這都沒關系,屋里多了個女人,不過這女人看起來也不會給他洗衣做飯,所以也沒關系。

  夜色里還有些蟲鳴,白鶴在稻田里拍打翅羽,一只綠油油的紡織娘落到他的肩頭向著那顆發著臭汗的腦袋轉動觸須,他抬手拂去。

  門口有缸水,他走過去拿起瓢吃了一口,然后走到枇杷樹邊撒泡睡前的熱尿,夜色和多出的女人聽著那些濁液滾落。

  瓦屋的大門虛掩著,或許是他走出來時順手帶上的,也可能不是,門板上螞蜂鉆的孔洞里透出白熾燈的熱光。

  他推開門走進去,女人已經鉆進了臥室里半霉的床鋪上,像貓一樣地睡下。

  他問她為啥睡那兒,她不耐煩地問是不是你要睡,他就搖頭,他本來就是睡澡盆子的,反正他是不睡床的,給劉女人睡倒也合情合理,連帶著地上散落的胸衣、內褲也都合理起來,因為劉女人對他解釋說這兩樣東西都是女人的馬籠頭,捆在身上極不舒服,所以被窩里的身體一絲不掛。

  劉女人對他說這話的時候抬起頭,露出胸口帶著陰影的輪廓,斜射進來的燈光照在木板墻上,勾勒出粗獷的影子。

  他扯了一下燈泡的拉繩,壞掉的開關在這時候果然發揮了功用,擴大的瞳孔里一片漆黑,隔壁傳來女人的輕聲呼吸。

  他終于摸到了澡盆,輕身爬了進去,屋檐下露出月光,鼻子里冒出豬腥味。

  一夜無夢,只有拉風箱的聲音在他半醒時斷續響起,灶上扯風箱的人不是在出神,就是在打旽。等他清早摸出澡盆子的時候,覺得昨晚的風箱聲不是夜風在搖晃院壩前的樹林,就是女人打著越來越響的呼嚕,或許這兩種聲音都有。

  他早上起來的時候,女人還沒有醒,被蹬開的被子在木地板上不規則地折疊成一團豆腐渣,女人一絲不掛的身體暴露在空氣里,不過馬六是個大近視,女人凹凸有致的身體在他眼里看來不過是屠夫案板上白花花的豬肉,沒有一點褶子,但他卻感覺女人臉上的睫毛根根可數,馬六總有這種入微的感覺,覺得石頭上爬過螞蟻,草葉上扛著露珠,實際上就是銀環蛇盤在他腳邊他也只會認為是擱在那兒的草繩。

  他又對女人的身份懷疑起來,因為雖然看過劉女人的臉和胳膊,但總歸是沒看真切,他覺得他應該出去驗證一下,于是他在夢中起來,小心翼翼地合上門板,考慮了一會兒要不要掛上鎖關住女人,最后還是作罷,因為就算是鎖了大門,從那間瓦屋里折騰出來也十分簡單,沒多少人走的山路長起猖獗的野草,馬六整個小腿肚子伸進草科里,想象出露水微涼的濕意,他下了山,走到劉女人的房子邊,想著是就在路邊等著劉女人出來還是摸進她家偷出她的照片對照,事實上,他連昨天睡在他家里的女人面孔也忘了,早已沒了參照物,劉女人家有三層房,三層房子都禁閉著門,沒打好主意、穿著襤褸的男人在房前的土路上撓頭踱步……

  馬六被煙霧弄醒的時候還趴在澡盆子里,他好像并沒有起身過,女人的裸體連帶著半夜的拉扯風箱聲都好像只是個幻覺。

  木門開著,上午的太陽已升到對面的樹林上,滿目的光線像是熏肉的濃煙,應該是吃了早飯后不久的光景,雖說那時候馬六還沒有吃早飯。

  女人側坐在門檻上抽煙,裹著馬六的一件灰布衣裳,衣服下擺遮到大腿根子,鎖骨和胸口露出衣領,看不出里面還穿了些什么沒有,披散著頭發,雖然馬六看不清她的臉,卻也覺得她應該美得像個蹲在街上的女瘋子,除去她全身上下干凈得仿佛不染纖塵。

  女人叼著一卷紙煙,對著馬六的那只眼睛不知望向何處,或許背對著他的那只正在緊盯著他。那卷紙煙是用馬六撿來的書頁卷的馬六偷來晾干的煙草,其實是梧桐樹葉也說不定,畢竟煙草葉子和梧桐樹葉太過相似,而馬六又是個辨識不清的近視。屋里并沒有制作卷煙的地方,那只煙應該是在女人大腿上搓的,吐在他臉上的煙霧都帶著陣陣白色的腿味。

  于是在他的記憶里橫添了這么一段:他曾經仔細揣摩的書頁上原來都躺著厚厚的煙灰,如此一切都解釋得通了,女人是一直住在這里的主人,而他馬六是昨天才剛來的,在這以前馬六都像個野豬似的在莊稼地里橫沖直撞地蹦噠,在深山的蘑菇堆上入睡。

  這樣他就不必去找劉女人驗證什么了,在夢里劉女人家的三層樓和門前的土路就讓他喘不過氣。

  女人坐在門檻上,抖動著根根可數的睫毛,于是他一根根地數了起來。

  

  女人抽著煙,噴出的煙霧講述著書上阡陌紅塵的故事,在門檻上翹著二郎的腿,在過去女人坐在門檻上就是件不好的事,可現在女人坐在門檻上,偶爾交換雙腿,點點煙灰灑在上面,在腿上親吻著最后的余熱,在整個過程中那件爛衣服恰到好處的遮住腿上的春色。

  女人抽完了煙,把煙蒂彈在他臉上,于是馬六就撿起掉在澡盆里的煙蒂接著抽了起來,受刺激的肺冒出一陣咳嗽,不過被他的會厭軟骨堵在喉嚨里打轉。女人走進臥室,把馬六的大衣甩在地上,那張大衣在地上抽搐著人的模樣。

  女人背對著他,透過一陣煙霧他發現她果然一絲不掛,不過在馬六眼里那也只是塊剔干凈毛、光溜的豬肉,除開沒有打上屠宰場檢疫合格的印章。

  女人一絲不茍地穿上地下的內衣,細細的打上胸衣的蝴蝶結帶子,緊緊地縛著胸前的洶涌,接著套上馬六的舊衣,雙手從袖子里伸出,低頭一粒粒地扣上扣子。

  女人穿好了衣服,就坐在床邊的舊棉絮上漫無目的地看著他。馬六就問女人為啥坐哪兒,女人反問是不是他要坐。馬六不知道他說這話的時候一直吞吞吐吐,或許是他已很久沒說話。

  后來女人就坐那兒了,因為馬六不坐那兒,其中有個不能細細揣摩的邏輯,而馬六本來就是個不動腦子的粗人,于是才有了后來的很多事情,女人坐床上只是一個開端。

  比如說馬六去了水田里撿泥鰍,他前幾天在層層疊疊的水田里撒了不少生石灰,從高處看,那些梯田就像是斑斕的拼圖,各色藻類浮在水面上,畫出鮮明的區域,中了毒的泥鰍就在淤泥上躺著,他一腳踏進淤泥里,捻起那些滑溜的棍狀,拔了條棕櫚樹葉子戳破泥鰍的口腔把它們串在一起。

  捉泥鰍的好手是不屑用這種伎倆的,正如捉魚的老手不會扛電箱打魚一樣,他們更喜歡摳開田埂旁泥鰍打的深洞,用手指緊緊地把泥鰍提起來。

  馬六提著一串泥鰍回家,便如孩子拿著草根串著幾只螞蚱,這說明馬六一直沒有長大,或許平常人以為的長大皆是一場自我蒙蔽的虛妄。

  馬六在地上生了堆火,把泥鰍揉進火堆里,還未死透的泥鰍在火焰里痙攣,彎起身體兩頭,弓成佝僂的蝦米,它們蜷縮在空氣里,好像還鉆在洞穴里一樣,全身裹在涌進洞的水里,最后炸裂的肌膚慢慢焦黃,眼珠子粘在腦袋上,仿佛怪物的雕塑。

  馬六伸手抓著泥鰍往嘴里塞,嚼了幾下吞下那些帶刺的骨頭,這時候女人也過來了,折了兩根樹枝在灰燼中撥尋,夾著泥鰍送進嘴里,細細地吐出一根根的刺。

  馬六問女人為啥也要來吃,女人反問他吃的完么。于是女人在這里吃點烤泥鰍變成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的事。

  他們吃完了早飯,太陽已經很大了,地上燃燒著若有若無的煙,螞蟻在吐出的骨頭上流連,遠遠近近地搖動觸須。

  后來馬六就走進屋里,準備繼續看那些殘篇,女人撕裂的書頁邊緣或許也值得研究。天氣還不錯,雖然不知道這是什么天氣,馬六剛偷完了李子,心里想著不久以后的梅子和桃子,對于那些果子結在哪個山凹哪處枝椏,他像鳥雀一樣清楚。

  山里的時光就像一場倒敘。

  

  那天午后馬六走進了不知道是誰的瓦屋準備接著翻翻那些破爛的書頁,跨過門檻的動作是他經常做的,只是這一次瓦屋好像已不屬于他,書頁也會一張張減少,化成女人在雙唇間扯出的霧氣。

  在走進屋子前,他在屋檐下的水缸飲了一瓢水,這是個細節,然而無關緊要。

  馬六走進屋子里時,女人已站在澡盆子邊打量,手邊放著那缸水,水面蕩漾微波。看來在馬六想著肚子里泥鰍會不會在喝下的水里活轉游動時,女人就抬著水缸穩穩地進了屋。

  女人嬌小的身體里好像有著無朋的力量,馬六對上她可能毫無勝算,而馬六是一個高高的漢子,這真是一件叫人硬不起來的事情。

  女人讓馬六出去,馬六問為啥要他出去,女人說她要洗澡,問馬六是不是要和她一起洗。

  馬六搖搖頭向后退著出去了,就像古代宮廷里退朝時的臣子捏著象芴弓腰倒退出去,為的是怕扭動的屁股臟了君王的眼睛。當然,馬六打著別的心思,他是怕把后背露給女人,武俠里的老江湖都是這般謹慎,不過老江湖都是些沒武功沒成就的飄客。

  關于和女人洗澡這件事,他其實是很愿意的,只是怕在面對女人酮體的時候想入非非,雖然他是個大近視,被女人趁其不備下毒手,為了這所大體完好的老房子,相信女人絕對有下手的動機。

  在一陣矛盾的心理中,他邁出門,順帶合上木門,銹蝕的合頁疼出吱扭。想象里的水聲潮汐一樣撲來。

  馬六坐在臺階上,到處都長著荒草,水仙接著一年年的籽。屋里有衣物撲倒在地的聲音,水珠在肌膚上滑動。

  馬六從水聲里聽出女人腰肢很細,胸脯很大,屁股渾圓,像是圓規畫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聽出來的。

  屋外有一片樹林,林子里的鳥鳴叫嚷著春色,屋里澡盆子的水滴落著春光。本來一切美好,可馬六夾在兩者之間坐著,覺得一切都糟糕透了。

  屋子前面有兩個窗子,不過現在窗子前堆著幾捆柴,柴堆下撒了層木蜂子鉆木落下的木屑,像是木匠削落的刨花。

  從窗子邊去看女人洗澡時的身體怕是行不通的,搬動木柴的動靜就能驚起蜿蜒在澡盆子里的美女蛇,等馬六把眼睛湊過去的時候,女人可能早已裹上衣物。

  馬六也只是想驗證一下女人的胸脯到底有沒有自己想的那么高聳,屁股沒有有猜測里的渾圓,他只是急于證明自己的猜測,此外別無他意。

  他在涌來的水聲中抓耳撓腮,如果他有一架潛艇望遠鏡那么一切都好說,房頂下有的是空隙,只需把鏡頭伸過去,他在屋外調節好焦距,就能左眼湊在鏡頭上觀看,空出的右手還能拿筆畫出那些復雜的幾何圖形。

  他向著旁邊的廚房走去,心里忐忑又激動,廚房倒掉的墻體枯榮著野草,他可以從這些半倒的墻走到瓦屋的房梁上,躲在柱子后記錄著女人的形狀。

  他突然跌落下去,在他即將踏上房梁的時候,原來廚房的門楣早已腐爛。他摔得灰頭土臉,女人或許聽到了聲音,不過水聲還是不急不緩,樹林里響著啄木鳥啄樹的聲音。

  廚房的外面是一條石子路,路邊有一塊大石頭,馬六摔在地上不想起來,想象著墻后的大石頭上趴著曬太陽的烏梢蛇,對他吐絲微笑。

  關于馬六摔在地上的事,只有那些被砸斷的土磚記著,后來土磚沾上青苔,爬上藤蔓,藤蔓上窸窣起來螞蟻后,這事便再也沒有東西記著了。

  看來去驗證自己對女人身體的猜想這件事是干不成了,馬六爬到門口的臺階上蹲著,繼續著被水光春色夾著的痛苦。他像是一條看家的大狗,尾椎骨最后一節搖動著虛無的尾巴,在遇到女人之后,馬六就變成了只會搖耳哈氣的土狗,想象著他那像麥芒一樣怒張的尾巴。

  院壩前是荒廢已久的園子,石頭縫長滿著蟄人的野草,做著苦行僧的低吟,還有一棵高大的野核桃樹,不時掉落鐵核桃,那種核桃連搗衣棒也錘不開,里面的果仁又小又澀,一棵板栗樹的旁邊還是一棵板栗樹,院壩邊的小路上是幾棵老李樹,貂老鼠常在這幾棵樹上打轉,發出夜風打在枯枝上的聲音。園子中間是一座石臺子,臺子上鑿的坑於著發綠的水,水上長著些鴨舌草,不知道什么時候才開花。

  馬六叼著根草在嘴里咀嚼,直到合頁重新疼出聲,瓢潑的水打在他身上,讓出神的他打個跌,哆哆嗦嗦地在臺階下站定,接著傳來了女人小鳥一樣的咯咯笑聲。在水聲停止濺落的時候,那些回響卻一遍遍的溢出。

  他搖搖頭像狗一樣彈出水漬,然后走進屋里,發現家里仿佛被大水沖過似的,放在一邊的稻草被濡濕,夯實的黃土地面冒出一層濕漉漉的黏土。

  女人也不知道怎么折騰的,把澡盆里的水濺得到處都是,或許女人的皮膚格外地光滑而有彈性。這么一來他憑借水聲對女人身體的猜測就并不準確了,或許女人身體的某些部位更大,某些部位也更圓潤。

  馬六打量著屋子的時候,女人已像蛇一樣爬到臥室上獨有的天花板上去了,半隱在柱子后面,眼睛瞟著他,眼角咯咯發笑。

  馬六想起很久以前他也曾在女人靠著的柱子邊站著,腳下亂放著整株的油菜桿,讓他可以從天花板上躍下。

  后來夜幕降臨,馬六和女人在門檻上架起木梯玩蹺蹺板,在暮色里搖晃著咿呀聲。這主意是女人出的,女人像條蛇從上面撲下,姿勢美麗又危險,身上裹著他的大衣,胸口和大腿在黃昏中微微發白,光線也要在上面滑著跌落。

  他們一遍遍地矯正力矩,為了確保公平和游戲的正常進行,不過最后還是更重的馬六砸在地上,怎么也翹不起來,女人從高的一端滑落,最后撞進馬六懷里。

  女人抱住馬六的脖子,馬六聞著女人身上的幽香,卻一動也不敢動,看來女人在之前籌劃了這么久,為的就是在這一刻擰斷他的脖子。

  女人在他耳邊吹氣:“把我抱進屋里。”于是馬六抱著那具軟軟的肉體進了屋,女人又說要把她抱進澡盆子里,于是他們滾落進去,面對面緊挨著躺在里面,近得可以感覺到對方細微而粗壯的鼻息,澡盆子里凸起的橫桿硌得人并不舒服。

  唯一的燈不知道被誰關掉,或者今夜它識趣地沒有亮起,月色從屋頂照入一片昏暗。

  馬六的架在女人的腋下,女人咬著他的耳朵說讓他摸摸,于是馬六終于可以驗證他對女人的猜想了,這是一個偉大的猜想,說是馬六猜想也并不為過。它的證明步驟是這樣的:馬六伸手摸向女人的胸脯,發現那里就像一個切成兩半的蘋果扣上去的,他接著又在平坦的小腹停留很久,最后在他伸手繼續往下證明的時候,女人說停,他也就訕訕地停了手,所以這個偉大命題后來也沒證明出來,這也是它所以偉大的原因。

  夜里女人在馬六臉上吐氣如蘭,他親在女人的額頭,一起聽著繚繞的蟬鳴。

  馬六一個人在瓦屋里的澡盆醒來的時候,女人已無影無蹤,女人不是去了豬圈上個廁所,而是根本就不存在,女人只是馬六對村里劉女人的生出來的幻想。書頁是他自己撕掉,煙霧也只在他一個人的肺里打轉,泥鰍被他一人吃光,他獨自一人從架在門檻上的木梯落下,晚上他摟著自己入睡,幻想著懷中空蕩蕩的溫軟身體。

  一點精神癔癥加上環境因素,女人就曾脫得赤條條上竄下跳地和他言語。對的,就是這樣,一點不錯。馬六在山上與虛幻的想象應答時,劉女人一如往常地在山麓的家里過著她的安身日子,白天給三個越來越大的孩子燒飯洗衣,傍晚時去村口的安置點跳跳廣場舞,晚上回到家和丈夫一起睡覺,如果精神好時還會像新婚的情侶一樣纏綿,只是動作配合得更有分寸,感覺著恰到好處的愉悅。

  這一切都能解釋得清楚明白的時候,一切又都說不清白了。馬六躺在澡盆子往上盯著,似乎要在瓦片上戳個大洞,晨光從洞口射在他的臉上,像是藍洞泄落著海洋里的水,夜里飛舞的蚊子在清晨從隱秘的據點嗡嗡飛起,帶起直升機刮起的大風。

  他站起來,滿鼻的幽香讓人想起滿目模糊的春色,下巴下還有著口水干了的水漬,也是他自個流的。或許馬六一直是在用眼睛思考,雖然他早已近視。

  他伸出手掌,回憶起指間曾經撫摸的柔軟,心里癢癢地想著:“女人,女人……”瓦屋里泄下玉米粒和谷粒組成的雨,噼里啪啦地掉了一地,大概是老鼠終于咬穿了天花板,天花板上可能存放的谷粟嘩然傾下。

  馬六在雨中走了出去,身上纏著一條布帶似的舊衣服,包裹著曾經女人的喘息。他合上門的時候,這座唯一完好的瓦屋就開始崩壞,先是瓦片如潮水般砸在地上,然后木門爬滿白蟻的蛀痕向里倒去,門上的鎖跟著生銹、四分五裂,土墻也大片垮去,斷裂處迅速長出青草,后來只剩下幾根木頭帶著風雨的顏色橫斜在一片草色彌漫的土地,燈泡掛在后來長起的椿樹上,這些椿樹沒人打枝,長得又高又直,澡盆的碎片散落在沒腰深的草根里。

  馬六站在外面,想著這些一股腦的灰飛煙滅,覺得連帶著這屋子都是幻覺,在過去的幾天里,他就是在蟄人的草里擁著幻想出的女人入眠,手里柔軟的觸感也許是摸著老鼠的皮毛盤蛇的肚腹。

  他向外走去,院壩邊的枇杷已亭亭如蓋,路邊的李樹的斷枝椏臥在地上。拼圖一樣的梯田里有人彎腰割著稻谷,帶著一刀兩斷的狠勁,打谷機跳動著踏板,齒輪旋轉出轟響,小路上早起的人背著背簍上上下下地來回,背簍里的包谷插滿。

  遠山的輪廓仿佛小孩子畫出來似的一筆帶過,車輛繞山爬行像是玩具,死去的蟬從樹上紛落。馬六在路上走著,覺得自己也只是一陣幻覺,于是他消失在空氣里,和幻覺里的女人水乳交融。

  山下的村莊過著一如既往的日子,四季分明有序,村民正商量著修一條公路上山,那條路會小心繞過那些有主的荒田,壓過一間破敗的瓦屋,對此大家都沒有意見。

  夜里,劉女人家的二樓熄了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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