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花居住的街道

圖片來自網絡


大雪整整下了三天,冰藍色天空和瑩白色大地無聲的相接,不時掠過的飛鳥是證明大地還在呼吸著的隱約脈搏,真是美麗又容易迷失的脆弱時節啊!

因為大雪的緣故,我這個坐落在山里的木屋小店的生意也跟著冷清起來。夜晚來臨,小夜縮在我的懷里發出咕嚕咕嚕的心滿意足的聲音。因為沒有客人,所以我躺在溫暖舒適的搖椅上披著厚毛毯看書。

搖曳的光亮在寂靜的小屋里充滿了不確定的神秘感,在日日夜夜的安靜與虛無里,我學會了等待與傾聽。這是我在這里的第十三個年頭,忘記自己名字的人無法擁有過去,我不記得自己的名字,因此我沒有過去。我是被雪神扶風撿回來的,那個有著冰冷容顏的男子是吉川這片土地最強大的神靈,他總是像撿回阿貓阿狗一樣撿回我們,最后又消失在風聲里。

我們在吉川這片安靜的土地上,一起平平淡淡的生活著。偶爾也會有有迷失的旅人走進這片雪域,扶風說過,遇見善人,給一碗熱湯;遇見污穢的人,潑他冰冷的雪水。

那些人總是驚異于吉川的美麗,廣袤瑩白色的雪域,有著在夜晚會發光的柔黃色冰草,優雅的雪鹿和數不清的精靈,還有終年和云霧作伴的巨大古樹。對于常年生活在光陸怪離的世界里的人們,早已分不清是作戲還是真實的人生。吉川就像是那面明澈的鏡子,讓人們再一次看見自己的本真,充滿活下去的勇氣。

那時醒來的我手上正握著一枝花,纖細的花枝在我蘇醒的剎那就迅速的衰敗著,仿佛是因為這個世界總是有無盡的大雪的緣故,曾經無雙的美麗變成了一枝死在雪夜里的印記,印證著自己也曾屬于外面那個絢爛的世界。

夜晚的風雪輕輕扣著小屋的門扉,我拿出珍貴的玻璃瓶,仔細的數著里面的晶瑩繁星,那是來過小店的客人流下的晶瑩淚滴。作為一碗熱湯的代價,我不收銀錢,因為銀錢在這里并沒有什么用,我只想聽一個故事,一個能夠讓人流淚的故事。

已經有99滴了,這些故事拋卻那些繁雜的外殼,無一不是在講著“生死恨,愛別離”,可是至今也沒有能夠讓我流淚的故事出現,所以注定我還要當一個雪女,我拿出那支枝干已經被雙手摩挲出黝黑光亮的干花落寞的想著。

這時木屋的門發出了古舊的吱丫聲,一股裹挾著風雪的冰冷寒意立馬灌入了溫暖的小屋里,我不由的裹了裹身上的毯子。

已是深夜,這時候來的客人我大都不愛理會,誰讓他們打攪了我的個人世界呢!

“打擾了,我從不遠處看到小屋的燈還亮著,所以就冒昧的來了。”年輕溫和的聲音還在打著哆嗦。

“要喝湯嗎?”我起身往爐子里添了把柴火。燒的更旺的爐火讓我看清了面前客人的臉,潤澤的眉毛上面還凝結著一層薄薄的白霜。有著和自己一樣的琥珀色眼眸,在跳躍的火焰下閃爍著溫柔的光彩。年輕男子的身上散發著和那株枯萎的花枝相似的氣息,是來自很爛漫的地方吧。不知怎地,我對眼前這個男子很有好感。

男子對著爐火搓了搓雙手,有點不好意思的對我輕聲說:“那就麻煩你給我一碗湯吧。”

我起身去做湯,屋里瞬間只剩下木柴在火爐里噼啪燃燒的聲音。其實并不是多么復雜的湯,只是為了讓旅人暖和身子而已。男人伸手接過我遞給他的湯,像是在品最珍貴的茗茶一樣,很優雅的細細品味著。

“你叫什么名字呢?”男子放下空湯碗,微笑時露出兩顆孩子氣的犬牙。

“我沒有名字。”我又起身為他添了一碗湯。

“怎么會沒有名字呢?”男子淡淡的疑問像是雪夜里深埋的泉水,讓我的心顫栗過后又深深的懊惱起來。

“那有什么稀奇的,沒有名字有什么不好么?”我理直氣壯的語氣根本掩飾不住內心的慌亂,只好埋頭用火鉗扒拉木柴,惹得火星亂竄,有幾絲還呼啦呼啦濺到了男人的頭發絲上,一股淡淡的焦味傳來,我竟然不好意思的紅了臉。

“我叫冬介,說起來,你長的真像我在找的人。”男子用潔凈的手指不在意的拔了撥眼前燒焦的那縷發絲。

“是戀人嗎?”我很好奇的追問到。

“不是的,是我的妹妹。”男子清雋的臉在爐火的陰影下露出寵溺的神情。

“講給我聽聽吧,算是今晚喝湯的代價。”我找來厚毛毯披在自己肩上,等著收集他的眼淚。

呼嘯的夜風漸漸停歇,世界安靜的睡在我們腳下。對面的男子伸出手指在爐火上反復的打量著變化的光線。在翻山涉水的旅途中,悔恨和懷念在心里同時滋長著,那么多年,那是他支撐下去的唯一動力。

良久,他終于開口說話了。

有著許多櫻花樹居住的街道上,那是少年冬介的故鄉。母親早逝,父親在第三年的春天里帶回來一個溫柔美麗的女人,冬介在櫻花樹上看到迎面走來的父親和女人,偷偷跑到黃昏后的大樹的陰影后面哭了一場。自此以后,他的個性變得更加驕傲和冷淡,父親無法,在女人無言的縱容中只好隨他去了。

女人第二年懷孕了,懷胎十月,日子變得很漫長。溫柔的女人不止一次向冬介示好過,經常問冬介是想要個妹妹還是弟弟這樣無聊的問題。冬介總是語氣冷淡不耐的說出“生個傻子最好!”這樣令人傷心的話來,美麗的女人充滿期待的眼神頓時變得暗淡,最終還是寵溺的摸了摸脾氣古怪的少年的頭,自此再也沒有問過冬介這樣的話。

女人在來年春天生了一個十分漂亮可愛的女嬰,取名為春回。

“多俗氣的名字!”望著那個柔軟的正向自己咿咿呀呀揮手的女嬰,冬介憤憤的想著。

年幼的春回就像母親為她取得名字一樣,擁有著猶如大地回春般愛笑的眼睛,性格像是最為包容的陶器一般,就算被敲得咕咚作響,卻還是發出鈍鈍的回聲,自動隔絕著冷漠和傷害。所以在春回的眼中,根本看不到哥哥冬介看向自己時的冷漠和不耐。

春回最喜歡黏著冬介,即便一次次被冬介無情的甩開,春回也會轉身忘掉。春回每次被冬介弄哭后,也不會跑去向母親告狀,而是躲在櫻花樹下面悄悄的抹完眼睛,又樂呵呵的去找冬介了。

年幼的春回還沒到上學的年齡,冬介卻已經上初中了。每次春回都會在街口等冬介回來,將自己沒吃完的糖果和零食揣在懷里,年幼的孩童獨自坐在街口眼巴巴的望著前面,等著自己哥哥的出現。

哥哥為什么討厭自己呢?母親說自己是她的公主呀!為什么哥哥卻不喜歡公主呢?幼小的孩童怎么能夠看透少年心里的郁結所在呢?明明自己是被置身事外的人呢,像孤獨的游魂,看著一家三口每晚坐在飯桌前其樂融融,自己卻怎樣也參與不進去。明明自己也該獲得母親的溫柔的庇佑啊,最后卻只有來自沒有血緣的陌生女人客氣而周到的叮囑而已。在長久的被壓抑的時光中,自己最終變成了唱著無聲的啞劇的奇怪少年,漸漸顧影自憐的過上了荒腔走板的生活。蟄伏在冷漠外表下的柔軟的內心,也隨之被封凍起來。

太陽快要落山了,冬介終于出現在街口。

“你怎么又在這里坐著?”看見那個幼小的身影被凍得瑟瑟發抖,還一直努力克制著不去悉悉索索的鼻子的樣子,少年還是發不起火來。

春回終于等來了哥哥,跌跌撞撞的跑去抱住了冬介的小腿肚子。懷里的糖果掉到了地上,春回又蹲下去呼哧呼哧撿五顏六色的糖果,然后掰開冬介的手,將糖果如數家珍般在少年的手掌里排好了隊,像是完成了一件了不得任務一般,開心的看著冬介。

因為上體育課被幾個男同學捉弄而正無處發泄的冬介,看見那張努力微笑著的臉后,壓抑的憤怒又一次爆發,他伸手將糖果扔到了對面的墻上。那些五顏六色的糖果有的糖紙已經剝落下來,孤零零的躺在被夕陽籠罩的石板路上,留下糖紙在風中翻飛著。

年幼的春回終于哭出聲來,望著冬介加快的步伐,春回抹了抹眼睛又去追逐在風中飛舞的糖果紙了。

春回還是愛黏著冬介,只不過總有點怯怯的,不敢抬頭看他,只知道跟在冬介后面悶聲走著。那幼小的心靈終于受傷了嗎?因為依戀和信賴,春回如此愛纏著這個神情冷淡的哥哥。即便冬介表現出一百次不耐的眼神,只要還有一絲溫暖在里面,春回都會毫不猶豫的忘記之前99次的傷害,露出孩子氣的笑容黏在哥哥身后。

櫻花在來年春天光顧了這條街道,雪白和粉紅中馥郁著清淡的芬芳,特別是在晨曦和黃昏的時候,在移動的光線里的櫻花綻放的姿態美極了。年幼的春回和冬介都愛看櫻花。

春回已經有好幾天沒有跟著冬介了,總是神情柔和的美麗女人這幾天臉色也很憔悴。春回發燒了,燒的很迷糊,打針吃藥也全部不管用。冬介在放學后最終還是走進了那間小小的屋子,在一旁的美麗女人露出了欣慰的表情。

平時總是明亮的大眼此刻緊緊的閉著,白皙的小臉因為發燒而顯出不健康的通紅,眉毛也因為不舒服而緊緊皺在一起。這個平時都寸步不離跟著自己的春回此刻就像只破碎的蝴蝶一樣,呼吸笨拙又急促,因為扇動不了翅膀而孤零零的掙扎著。

“春回,要好起來呀!”少年輕輕拉了拉幼童的小指,神情有些扭捏。春回最喜歡去拉冬介的小手指,因為她的手只能拉住冬介的小手指,所以少年誤以為春回鐘情于自己的小手指。

春回睜開了眼睛,望著神情扭捏的少年露出了笑容,虛弱的叫了聲:“哥哥”

冬介伸出右邊的手,在春回面前晃了晃,一枝櫻花變了出來。明麗的櫻花吸足了三月最燦爛的陽光,散發著淡淡的生的氣息。春回的病在第二天早上好了起來。

春回又做回了活蹦亂跳的春回,還是喜歡跟在冬介身后,春回牽冬介小手指的時候,冬介再也沒有甩開過。

午后的陽光使人慵懶,冬介看著刷刷睡下去的大半同學,心里暗暗覺得好笑。因為是班長的緣故,所以自己只好強打起精神聽政治老師站在原地面無表情的念書本。

“冬介......”同桌捅了捅少年的手臂。

隨著同桌的視線,冬介發現站在教室門口的小女孩正睜著黑葡萄似的眼睛看著自己,露出委屈的表情。冬介無奈,對著小孩做出噓聲的手勢,示意她悄悄過來。春回的出現讓全班大部分同學沒有了睡意,大家都睜著眼睛看著這個可愛的像小鴨子一樣的女孩搖搖擺擺的走到了冬介的座位邊。

掉書袋的政治課老師終于察覺到班里的異樣,順著大家的視線看到了冬介身邊坐著的小孩。

政治老師走下講臺,難得的沒有露出死板的表情,和顏悅色彎下腰問春回:“你是哪里冒出來的?”

春回童稚的聲音一本正經的說到:“我是來找哥哥的。”

冬介完全頭大了,春回念得是自己初中的附屬小學,所以比冬介早放學的春回每天都會跑來等自己一起回家,這是她媽媽交代給自己的任務。春回完全不避嫌的出現在自己教室里,現在全年級都知道自己有個奶聲奶氣的妹妹了,他本來就長相清秀,現在更被大家經常學春回奶聲奶氣的聲音調侃叫“哥哥”了。

“老師,要不要讓哥哥早點放學呢?我肚子好餓。”春回完全聽不見這些大孩子的哄笑聲,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又來了一句。

“韓冬介,你快領著你的妹妹去吃飯吧。”政治老師難得沒有發脾氣,連忙揮了揮手打發這兩個吸引全班注意力的罪魁禍首走。

冬介牽著妹妹的手,走出了教室。少年從衣兜里拿出藍色絲帶,一頭綁在自己手腕,一頭系在春回的手腕,藍色絲帶不超過一米長,將兄妹倆的手緊緊的連在一起。因為冬介個子長的很快,所以有時候會注意不到春回,只好想出了絲帶這個方法,防止春回走丟。

回家路上,夕陽拉長兩人的身影,小小的身影側頭去看少年的影子,抬起自己的胸,一板一眼的學著冬介走路。在冬介目光注意到自己的時候,又恢復了蹦蹦跳跳的走路樣子。“哎,真是拿你沒辦法!”少年在心里默默腹誹著。

然而,絲帶另一頭的那個小小身影忽然有一天就消失了。那個拿著自己為她折的櫻花的春回,消失在了飄零著櫻花的黃昏里。是自己弄丟了春回,冬介在余下的日子里,都這樣懊惱的想著。

那一天自己為什么要讓春回一個人等自己呢?明明知道年幼的春回坐在黃昏里的身影是有多么孤單,自己還是讓春回一個人等著自己回來。

從此以后,在漫長的歲月里,冬介始終會想起那個跟在自己身邊的小小身影,軟糯的說話聲,強忍住不流淚的表情,和轉瞬即逝的沒有煩惱的笑容。春回成為了自己的執念,在一個村落一個山坡的翻越中,冬介漸漸的忘記了家鄉櫻花的味道,心中只剩下了無盡的悔恨和思念。然而,三月的氣息和春回的氣息,卻離自己越來越遠了。

窗外屋頂偶爾有雪花簌簌落地的聲音傳來,對面的男子再也沒有說一句話。我又往爐子里添了點柴火,強忍住心里翻滾的某種久違的熟悉感。

“那么,你為什么沒有流眼淚呢?”

“因為,我已經不會流淚了呀。知道真正失去的東西不會再回來,某一天,我就變得不會再流淚了。”冬介的聲音有點沙啞。

“可是,我想要你的一滴眼淚呀。”我是如此想收集他的眼淚。

“眼淚對于你有什么用呢?你應該做的事是努力想起自己的名字。”男子伸手揉了揉我的頭發,溫和的說到。

“喝了我的湯的人,都是要流一滴眼淚和我交換的,你沒有眼淚,該怎么賠償我呢!”我固執的說到。

“那么,我給你我最珍愛的櫻花作為賠償吧。”男子無奈的攤了攤手,從衣服的內襯里,小心翼翼的拿出一枝已經枯萎的花朵。那是有著和自己珍藏的花枝如出一轍的花朵,因為隨著男人翻山越海的緣故,花枝已經吸收了男子身上的淡淡氣息,在接過櫻花的時候,我分明嗅到了眼淚的味道,潛在花枝下的濃烈的悲傷的味道,男子將眼淚全部給了這支枯萎的花朵,以至于再也無法對著別人哭泣。

突然間,強烈的喜悅和悲傷一起涌進了我的心里。我終于流淚了,透明的水滴滴在了那支櫻花上。我空白的心正如吸了水分的枯萎櫻花一樣,緩慢又鄭重的綻放起來。一時間,我嗅到了來自三月的櫻花的甜蜜氣息,以及男子孤獨的哭泣的味道,以及久違的屬于春回和冬介的思念和呼喚。

我看見,男子露出微笑的犬牙,對著眼前的我悄悄說了一句:“我們回家吧!”

三月時分,簇簇粉紅下,兩個同樣有著琥珀色眼眸的清秀男女躺在櫻花樹下,神情一樣慵懶而幸福。年長的男子將自己手上的絲帶裁下一半分給妹妹。

“吶,這次做的是死結,再也不要弄丟了,聽到沒!”男子清雋的臉上露出恬淡又扭捏的的笑意。

作者手記:忽然有種很想訴說的沖動,故事起源于昨晚的一個夢境,夢里夢見一個少年背著自己的妹妹在光影中深一腳淺一腳的走著,那個場面很平凡,卻讓我流淚了。我羨慕有哥哥的人,因為我是個沒有哥哥的人。我有一個姐姐,因為年歲相近,所以總把我當成競爭的對象,童年時代對我是相當惡劣的,這對我來說是很大的心結,我一度變得十分自卑敏感。直至現在,都很難走出這個陰影,所以才會做這個夢吧。希望看了這篇故事的人們,珍惜自己身邊的親人咯!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

  • 這也算是堅持了五天了,每天記錄一點細微的事情和一些生活感悟。 我此刻在回武漢的車上,有時在想出去旅...
    自律方得自由閱讀 200評論 0 0
  • 每天幾乎都是這個時候才能靜下心來靜靜的聽課,每天聽著別人的艾故事,自己慢慢的成長。 加入艾艾貼,也有大半年了,自我...
    藝軍閱讀 365評論 0 0
  • 在愛和不愛間,沒有鴻溝只有感覺,有聊的只有孩子,形式上的聯系,對于彼此已感受不到愛,抑或是轉化成為親情,對于愛...
    簡單us閱讀 231評論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