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葉子尖端發黃,中心卻交錯著斑斑點點,根部還是繾眷的綠色,是夏天不舍的痕跡。樹葉打著旋兒蕩到地上,那一瞬間時間仿佛都慢了幾分。向窗外望去,已能感覺到涼意,卻被室內溫暖的空氣包裹著,桌上還攤開了一本書,書簽上是她曾經寫上去的一句歌詞――“花下睡到死,良人盡管來”。盯著那幾個大大的字,她有些恍惚,有什么東西從心底破土而出,太過明亮,卻一下子歸于沉寂。
是怎么遇見的呢?拿完快遞的那個下午,她照例對角線穿過操場往宿舍去,球場上有幾個男孩子在踢球。他們剛好在離她較遠的地方,她抱著快遞盒子,心下還在想著晚飯要吃食堂的土豆塊。肩膀突然一疼,被球重重砸到。手里的盒子掉在地上,她有點懵,眼眶卻有些發紅。心里自然是有怨憤的,又想到是自己在別人打球的時候走到了球場上,便揉著肩,抱著快遞盒子回去了。
晚上,肩膀已經不疼了,本就不是多嚴重的事情。她睡前照例看著空間,表白墻的投稿一個個點開,看暗戀那些隱秘的喜悅,看表白那些浪漫熱烈的言語,看熱戀那些密密麻麻的甜蜜,還有各種求助,很豐富,能感覺到這個校園里陌生人的心情,又很奇妙。但是她沒想到,自己會和這些東西有關,她只是習慣把存在感降到很低的女孩子。她看到一個道歉貼,關于經過球場的那個女孩子,被球砸到的那個女孩子。“以為你會等我們過來道歉,沒想到你走了,今天砸到你真的很抱歉,希望能得到你的原諒。”她一笑置之,心里默念,沒關系,放下手機,抱緊手中的抱枕。
沒想到,第二天竟然又看到那條道歉,不同的是,下面說,昨天沒有看到女孩子的回復,他心里很慚愧,希望可以再發。她有一瞬間的詫異,原來不是沒有道歉貼,這么執著的人卻是頭一個,她看見的頭一個。不過也只是一瞬,她在下面評論了一句,p9,沒關系。又是一個溫暖的晚上。
第三天,沒有早課,前一天晚上熬了一會,就賴床了,起來舍友卻也還在睡,她抽出手機,看到一條好友申請,備注是院系年級名字,她原來也在社團組織做事,每次有事情聯系陌生的同學時,也是這么個備注法,校內一種默認的方法,報上名來以示真誠,不是搞營銷打廣告的。她點了同意,對面的消息馬上過來了,剪短的自我介紹。就這么認識了。
空間偶爾看得到他的動態,看了什么樣的電影,遇到怎樣有趣的事,好像,是很有活力溫暖的男孩子。誰的生活也不是一潭死水,不過蜿蜒前進中,你有你的曲折,我有我的平靜。
沒想過會和他再有交集,因為沒有交集才是正常。她的列表里躺著很多人,因為要通知她某個消息,因為一起上過公選課,因為做某個社會調查,后來都忘了為什么會在彼此的列表里,當然,還有,因為要道歉。
竟不知,他是不同的。兩周之后的一天,他請她吃飯,更加真誠的道歉,她拒絕了。他說,我之前有見過你。是她剛開學陰差陽錯替班上參加一場辯論賽,反方三辯。他是正方二辯。她搜索自己關于那次比賽可憐的記憶,很可惜。他說,“我覺得你表現很好啊,后來為什么離開了院里的辯論隊,我一直以為會再碰到你。”他說,“三兩句話說不清,我們見一面吧”。她終于妥協了,有些僵硬的手指敲出一個字,好。
約在學校附近的小龍蝦,就算有話要講,畢竟還是來吃飯的,自然要挑喜歡的。她定了地點。她提前到的,竟還是在他后面來。兩人竟然很默契地點了菜。等待的功夫說起交集不多的從前。他說本來會和她所在的院系打友誼賽,挺期待和她的交鋒,結果竟沒再見她,隨口問了對手才知道她竟已經離開了。她笑了笑,說起當時的烏龍,現在在漢服社,買了漂亮的漢服,卻不敢穿上街,略有自嘲的語氣。兩人倒挺聊的來,興趣不同,卻都能安靜的聽對方講,一頓飯AA,都很開心。
周末的社團會議上竟又看到他,說是新來的成員,和她分到了一個部門。很咸魚的部門,日常整理整理衣服資料就好,有活動的時候要忙一點。這位空降的男孩子顯然占據了大家的熱情,好看的人就是有這樣的特權,發傳單都會有人主動去要。他徑直坐到了她的旁邊,仿佛沒有聽到那些贊美的話。社長臉上閃過一絲促狹的笑。
晚上回去的時候,他說商量一下冬至活動的事情,剛好順路就送她回去。她雖有些詫異,卻不好拒絕。今夜的月色很好,卻太冷清遙遠,昏黃的燈光一圈圈暈染開,碰到冰冷的空氣似乎瑟縮了一下,樹影烏壓壓疊成一片,只有兩人并肩,好像是很唯美的場景。但是在深秋的晚上,她清楚地感覺到手腳冰涼,只希望路能再短一些,不自覺加快了速度。他卻扣住她的肩,走那么快干嘛,離你們宵禁還早吧。她訥訥地點頭。他低頭看到她雙手放在臉上,又呵暖雙手,衛衣外面沒有口袋。他突然有些心疼這個女孩子,既然覺得冷,為什么不說呢。他停下來,抓住她的手,他沒有想到她的手會這樣冷,像握了一塊柔軟的冰。她卻相反,他的手干燥溫暖,像是帶著夏天的余溫,熨帖到心尖上。她受驚了一般要抽回手去,他卻強勢起來。他把她帶近一些,緩緩卻又不容拒絕地問,你,要不要和我試一試?她愣住了,卻更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大片大片的繁花綻開,她聽見自己的回答,“不用試,”頓了頓,看他失望下去的樣子,趕緊補充道,“因為本來就喜歡你啊。”
“因為太喜歡,所以不敢靠近,不敢主動,只怕說破,帶來的結局太殘忍。既然你也是這樣想,那我很開心。”她暗暗想著。他笑了,把她的手放到自己口袋,揉了揉她的發,“其實,我早就想做這個動作了。”然后,攬著她走得很快,到宿舍樓下,又略帶不舍地說,“趕緊回去,下次晚上出來多穿點,還有好多事想問你,等天氣好了出來說。”
就這樣在一起了。像無數個戀愛中的年輕男女一樣。陪對方去上課,聽一聽自己專業外那些晦澀的知識。相約去去過的沒去過的地方玩,看江面上的煙火,看早春的櫻樹,看博物館里時間的痕跡。
也有吵架的時候,無非他看哪個小姐姐多一眼,而她反應過度。或者她做自己的事很久沒有主動聯系他。兩個人都不擅糾纏,吵架的方式就多是冷戰,時間有一兩天,也有一兩周,冷靜下來后總有人會開口,另一方順著這臺階,一切不快便做了云煙。
日子過得很快,兩個人都要畢業了,雙方都選擇了就業,學習是不能停止的事業,也可早日去三千世界看看。
她想回北方,回家鄉。當初之所以在外讀書便是想著大學不出來看看,一生就被困在北方了。旅游的方式不足夠她了解她想象中的城市,所以來到了南方。如今,得償所愿,也想以后平穩安逸。父母也希望女兒和自己在一座城市,無論發生什么,還有家人。
而他本就是當地人,想去首都,那個競爭很多,機會也很多的城市。至于未來,他是家中獨子,以后肯定要回來的。
他們為這個問題有過討論,卻沒有結果。她的父母不同意她遠嫁,他也不可能拋下父母在千里外再安家。怎么辦呢,兩人都對對方太過了解,也完全地理解。正因如此,這件事情,無解。幾次討論無果,兩人對此都開始閉口不提。好像回到了最開始一樣,不過兩人的角色對調,她引導他說一些漫無邊際的話,他成為了那個寡言的傾聽者。
為工作在宣講會奔波的日子一眨眼就過去了,兩人手中都拿了幾個offer。他無論如何都要先去首都的,去面試的都是那邊的公司。她拿的,卻是一份首都,一份家鄉那邊的公司。
搬完宿舍的那天,她約他出來吃飯,還是那家小龍蝦。其實,兩人已經是這家店的熟客,店里的老板和服務生都認識他們。每次都是開開心心地來,開開心心地走。原來也看過畢業生分別,杯盞狼籍,一大群人在這里對過去四年作別,兩人也是一陣唏噓。真到自己也成了畢業生,反而變得坦然起來。她坐在慣常坐的位置,看他穿著正裝走進來,依然是眉目清秀的少年一樣,卻更加成熟,更加讓人移不開眼。“那是我的男孩子”她想。
而他看著坐在那邊的女孩子,黑發白裙,畫了淡淡的口紅,和記憶中的她疊在一起,她變得更好了。
兩人對坐,早已說不出情話,也講不出瑣碎的小事。她先忍不住,竟不知開口已帶哭腔,明明想象過無數未來,偏偏沒有任何一種是這樣。“我們……我們分手吧。”他看著對面眼淚掉下來的女孩,心疼地無以復加,卻說不出安慰她的話。這樣的結果在面臨畢業的時候就該有了,只是兩人都選擇了逃避,直到,避無可避。唯一能做的,只有攬過她,給她一個肩膀,像往常那樣說,別哭了,妝都要花了。她卻哭得更加難過,哽咽著說些什么,斷斷續續,卻字字擊中他的心口,“想到你以后會這樣…會這樣對其他…其他女孩子,抱她,吻她,摸她的頭發,我就忍不住,我一點也…不希望你找到這樣一個人”。他又何嘗不是,以后還會有人牽她的手,會有人共她白頭,可是,那個人,不是他。
她雙手攏著水杯,熱水的溫度透過杯壁傳到掌心指尖,想起的卻是那個深秋的月夜,他掌心的溫度。秋天,秋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