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寫寫我的爺爺,卻一直無法動筆,只恐廖廖數語寫不出爺爺傳奇的一生。
爺爺走時已是93的高齡,最后兩年已不能語,亦聽不清,口角流涎,但想來大概神智清醒,令人唏噓。
這不是我記憶中的爺爺,我的爺爺身形清瘦,精神矍鑠,笑聲爽朗,走路大步流星。我的爺爺習慣穿件干凈的白色中式汗衫,胸前有個口袋插支鋼筆,放塊兒淡藍方格手帕,灰藍色的褲子,白底黑鞋。他的手帕是用來擦他的左眼球的,只見他把眼球取下來用手帕仔細擦拭,然后又安回去了。我就大驚“爺爺,你的眼睛為啥能摘下來,我的就不能?” 爺爺便沉下臉不高興了,我見勢不妙,趕緊開溜。
夏天,爺爺總是拿塊兒濕毛巾擦把臉,順便往后一挼,把花白的頭發擦得一絲不亂,然后笑著對我說,“丫爺走草地時候兒……”或者“那會兒部隊上時候兒……”又或者“我麻河溝兒教書那時候兒……” 可惜我都不太記得他后面說的故事,只知道他年輕時擔上扁擔走草地去做買賣,吃素的他學會個吃咸牛肉喝油茶,做的啥買賣我也不清楚。
后來也才明白爺爺參過軍,打過仗,涼城一役,清理戰場時,是一個老大娘發現他還出氣,把他從死人堆里扒出來的,眼球還掛在臉上,身上多處碎彈片…… 多年以后,爺爺還曾去找過救命恩人,可是世事變遷,物是人非,無果。
爺爺從戰場回來,先是在醫院修理好身體零件,之后去當了什么油籽公司經理,再后來因為自己讀過書,會識文斷字,就做了教書先生。爺爺做教師定是很成功,弟子們大都挺有出息,在政府做事,有幾個還身居要職,常常回來看望爺爺,甚至有的在爺爺故去之后,還來看望師娘(我的奶奶),那個年代的師生情,大概僅次于父子情吧。
小時候的我體弱多病,記得有次淋巴發炎,下巴下面脖子兩邊都淋巴結腫大,轉個頭都費勁。爺爺每天用開水煮了針管針頭(那時針管是玻璃的),來我家給我打針,十多天過后,兩個屁股蛋針眼處肌肉變硬,到如今仍能摸到2個杏核大小的結塊兒。想來是母親不在家,當時十歲左右的我傻乎乎大夏天還在家里燒火做飯,睡著火炕,以致于生了病,之后打上針還睡火炕,所以屁股上得了兩酒窩。
不記得幾歲時,父親走工,母親也不在家,當時院兒里養頭奶牛,晚上我屋里不敢開燈,把院兒里的燈開開,這樣外面的人就看不清屋里只有我和妹妹兩個人,在枕頭下放把剪刀,忐忑不安地入睡。第二天早上醒來,一睜眼看到手上流血大驚,四顧一圈回過神來,定是晚上睡著亂滾,自己亂揪枕頭揪到剪刀尖上了。后來奶奶讓爺爺上來和我們做伴,半夜爺爺突然坐起身往外看,我也驚坐起來往外看去,只見一個人影在墻上走,爺爺用手電一照,那黑影趕緊跑到西南角不見了(我家院墻西南角緊挨著一顆枝繁葉茂的大槐樹,是我和妹妹夏天的樂園)。我心頭一緊,那夜幸虧是有爺爺做伴兒。
小時候很愛看書,父親給我買好多小兒書,電影畫報,爺爺家有報紙和雜志。于是到了奶奶家,我常趁爺爺睡著,偷偷戴上他的眼鏡兒學他的樣子看書看報,卻不懂他那是老花鏡。后來四年級的時候,眼睛看不大清,堂弟(二叔兒子)也一樣,那年冬天,爺爺帶著我倆去太原有名的亨得利配鏡,那時配鏡需要放大瞳孔,得等一周才能取上。于是我們住在銀全爺爺家(爺爺的表哥,從小在爺爺家長大的),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那么干凈的白色的蹲坑。那幾天去兒童公園買了糖人,去少年宮玩兒了投幣電玩,堂弟哭鬧著第一次冬天吃了冰棍兒(城里人叫雪糕),然后鼻梁上架上眼鏡,很是得意地回來了,覺得戴眼鏡兒說明學問深嘛。
再后來爺爺又一次去太原,奶奶讓我陪著去的,在兒童公園的榮軍招待所住了兩天,為什么去的不記得了,只記得當時見到好多殘疾軍人,缺胳膊少腿的,有的人連家都沒有,更沒有家人。以后再看露天戰爭片,看到結尾沖鋒號一吹,紅旗插上高地,小伙伴們看到勝利激動亢奮地大喊大叫,想起榮軍招待所見到的那些人,那些幸存者,包括我的獨眼爺爺,我一個人卻淚流滿面。我強烈的反戰情結大概就是那個時候形成的。從天空的視角看,任何戰爭都是權利者之間的游戲而已,傷害的都是平民百姓。
記憶中小的時候還有一次陪爺爺去神山趕會(趕集),喝了蕎面河撈,嚼著果干皮,以前一聽到爺爺錄音機里唱晉劇就逃的我,穩穩地坐了兩個小時,被《啞女告狀》里扮相靚麗、情真意切的女演員感動出眼淚,傳統的戲曲自然是有獨特的魅力和生命力。只是腳步匆匆的現代人,很難有閑心坐下來聽這吚吚呀呀的吟唱了。
有年夏天,生產隊分瓜,爺爺給我挑了一顆大西瓜,切開一看,大黑瓜籽黃瓤的,又好看又甜。后來有幾年父親種打籽兒西瓜,滿地圓溜溜的綠瓜,都是紅瓤的,又甜又水大,海開了吃,可我莫名想念那個黃瓤大西瓜,想是物以稀為貴吧。
爺爺奶奶生了三兒兩女,和三個兒媳都住一個村兒,免不了家長里短,但爺爺奶奶、妯娌小姑之間從不曾紅過臉,成了全村人和睦家庭的典范。每年臘月二十幾,就聚在奶奶家,蒸定襄特有的不搭醎饅頭,棗山,有花兒的貢饃饃,大人們忙著和面,捏花饃,我們小孩子跑著跳著忙著添亂。大年初一,必定是聚在一起其樂融融吃頓大團圓飯,小孩子最開心地是除了吃到糖和瓜子,還可以得壓歲錢。爺爺八十多歲時,開始給大人也發壓歲錢,子輩孫輩重孫輩,人人有份兒,羨煞旁人。父親每次提包回老家走到院兒里柳樹下,人們問:“回老家呀?” 父親笑答:“嗯,回家看看老父親老母親。” 旁人一臉羨慕,年近古稀的父親依然父母雙全,在他人看來自是無比幸福。
小時候每年八月十五,爺爺就端著一個裝滿小紅果,蘋果梨和月餅的小盆,給3個兒子家的6個小孩兒送,有時還有各種顏色的圓珠筆可以帶到學校和小伙伴們顯擺。爺爺在時,已有38口人,是方圓幾十里有名的大戶人家。如今每到過年,一大家人四世同堂,已有41口人了。
父親有次在房頂踩到干稻草捆上不小心踏空,摔了下來,2根肋骨骨折,卻也是不幸中的萬幸。出院后住在我家定襄五樓。好久不見大兒的爺爺覺出不對,告我說有事兒讓父親回去,無奈只得以實相告。那時電話還不是那么方便,于是80歲的爺爺領著77的奶奶坐公交從前高到定襄來看父親,見到躺在床上的父親,才放下心。后來還又來看過一次,可憐兩個老人走錯單元,上了五樓又下來,再上五樓,到家時已是氣喘吁吁。母親嫉妒:“看看你爸爸,五十六七了,也還到底是有爹有娘的娃娃!” 彼時,姥爺已去世多年,姥娘我都沒見過面,母親犯酸是有理由的。
80歲的爺爺,有時還一個人騎自行車去定襄,后來家人實在不放心,二叔把自行車趕緊沒收了。再后來爺爺就坐公交去定襄,直到有一次坐在商場門口回不了家,醫院上班的妹妹找到爺爺后送回來,此后家人再不讓其一個人出遠門。于是,爺爺就在村里遛達。
年老的爺爺,依然心如赤子,經常對我說,“你入黨了沒? 你得先寫申請……” 許是讀書太多,我對政治毫無興趣,又性格直率,不會做違心之事,因而每次都是對爺爺不置可否一笑了之。當年離休的爺爺響應政策回到農村,后來大姑說過“要是不回來,我們全是市民戶,就都能安排工作。”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市民戶與農戶的區別,不亞于天比地。我清楚地記得我家是農戶,買袋白面27塊錢,姨媽家是市民戶,買袋白面9元錢。上過戰場,經歷過生死,又親歷數次政治運動的爺爺自然內心通透,性格隱忍,心胸豁達,熱愛生活,是個為人謙和、愛笑樂呵的瘦老頭。
爺爺是個老頑童,常買些撥浪鼓響鈴之類的小玩意兒,和奶奶一起來看重孫重外甥(長孫、長孫女兒的孩子),彼時我和堂弟相隔一天,都生了兒子,爺爺奶奶很是高興。后來爺爺有次在我忻州的家吃飯用了個花碗,吃完了放在茶幾上把玩,我趕緊洗干凈給帶回家了。之后爸爸專門到超市買了一對花碗花筷帶回去。后來的爺爺,更是像個小孩兒一樣,愛吃糖,愛喝娃哈哈小酸奶,愛買一些小玩意兒。
86歲的爺爺有段時間頭暈目眩,臥病在床,醫生可能藥不對癥,輸液幾天仍不見好,我從忻州叫了救護車,擔架出門時奶奶倚在門口扁了嘴,忻州醫院住了兩個星期,爺爺健步回到家里。奶奶笑得眼瞇得更小了:“可實不打話(方言),抬上走了么,走著回來了。”
我從低層搬到高層,爺爺到新家住了一夜,“15層可就是高了,眼寬,黑夜街上的燈紅藍柳綠的好看。” 到公園坐了大龍船,坐在廣場上看了孩子們滑旱冰,大人們跳廣場舞,吃對個軟軟的日本豆腐。第二天非要回去,還非不讓人送,無奈只好送到公交車上,吩咐一個有車的朋友和妹妹在定襄接了送回家。爺爺高興地和奶奶說:“你說真個恰巧哩,一下車么就碰見個二敏,坐上小車各到回來了。”
爺爺后來還去朔州表妹家住了,游了朔州古城……
爺爺奶奶性格堅強,凡事盡量親力親為,從不愿給別人添麻煩,哪怕是自己兒孫。每次打電話問說需要啥了,每次都肯定是“甚也有了,甚也不用買,別瞎花錢。” 住我家院兒里的那兩年冬天,我和爸爸每次回去,就劈柴敲炭,平時兩個叔叔一個村兒幾乎天天去照看。父母慈,兒孫孝。年老的爺爺很是任性,兒孫買的棉鞋也不穿,天天穿著單鞋出去跑,后來堂弟把單鞋藏起來,我買了一腳蹬的人字老人棉靴和護耳棉帽,靴是穿了,帽子可不戴,耳朵凍得紅紅的。爺爺那時已說話不清,但每次走時都送到槐樹下,提高嗓門特別清楚地對父親說“經常回來。” 許是心知見一面少一面了吧。直到汽車拐彎,回頭看去,兩個老人仍站在槐樹下張望,定是看不見車了才會回去。
爺爺奶奶愛花,每到夏天,別人家院兒里一院子菜,爺爺院兒里一院子花兒,花兒不名貴,卻姹紫嫣紅,好多人還專門為看花兒來串門。三叔拍了好多爺爺奶奶和孫輩兒們在花叢中的照片。后來堅持要獨居的年近九十的爺爺和八十七八的奶奶,實在讓人放心不下,商量好去二姑家住好有人照顧,奶奶怕可惜了院兒里的花兒,就送了人叫人來移栽,爺爺看到有人來挖他的花兒,把人罵跑了。
住在二姑家的那兩年,每次回去,看到爺爺脖子上掛個圍脖,端個碗吃最愛吃的餃子(爺爺后來只愛吃餃子,二姑就保證頓頓有餃子),話卻是一次比一次說不清,到最后完全不會說了,就用拐杖不停地敲打地面。看到我們,拽住胳膊,卻是嘴里只能發出含糊的“嗯啊”聲,讓人心酸,不忍多看那可憐的面容。再后來,二姑小腿骨折,爺爺奶奶又到了大姑家,爺爺慢慢臥床不起,大姑端屎端尿,悉心照顧。
大概過了三個多月,年前兩三天,我突然夢到冰天雪地里,爺爺沖我笑笑,轉身走了。遠處有人抬著棺木,一路向西。早上醒來,內心忐忑不安,打開手機,跳出一行父親的短信“你爺爺走了,我在去朔州的路上。”
回到院兒里,看到殮好的棺木,心里冒出一句“爺爺,你冷不冷?” 眼淚滾滾而下,我終于知道爺爺是真的去了。
爺爺 爺爺 你上西南
寬寬的大路 長長的寶船
爺爺 爺爺 你上西南
溜溜的寶馬 足足的盤纏
爺爺 爺爺 你上西南
你甜處安身 你苦處花錢
爺爺全名張利燈,山西定襄前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