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子風頭正盛時,妓趴在床上正哼哼。
昨晚那客人有些粗暴,可著實大方。
婢女一邊給她按著肩膀一邊說起那臺上風光無限的戲子。
那可是真真漂亮的人兒啊,現在可是媽媽心尖肉呢,多少達官貴人為他一擲千金,但求可人兒一笑,婢女的眼中滿是艷羨。
妓把玩著昨日客人贈她的鑲金胭脂盒,笑而不語。
婢女接著道,我從未見過這樣漂亮的男人,那眼角將挑未挑,好似在勾人,可偏偏在臺下又是一副潑辣的模樣,好像誰都不能招惹他似的。
妓說,這樣的性子,遲早會吃虧的,再個一兩年兒,風頭過了,棱角也磨沒了。
好似在潑冷水,正主卻不在。
可在這風月場,誰又不是呢?
戲子和妓子,也不過一字之差。
婢女想,嘿,哪能啊,這么多貴客寵著呢,再不濟也不會來賣身啊。妓看著婢女的表情,不置可否。
聽聞門口的熙攘聲,妓把胭脂盒丟在一邊,攏攏頭發,套上了她那紅紗衣,對著婢女說扶我出去看看。
戲子第一次見到妓,就是這般情景。
那女人倚在門框旁,長發披散,衣不蔽體,裸露的皮膚上滿是印痕,對著他勾唇一笑,滿是風塵味。
喲,這不是那風光無限的明公子么?來這里有何貴干?
連諷帶刺。
戲子的臉刷的就拉下來了。
從未有過的憋屈。
周圍的幾聲輕笑更是讓他面上無光,戲子微揚起下巴,撐起氣勢,道:你是什么東西?敢和我這么說話,不過一個妓子。
話一出口,便有些后悔,可見妓一副無事人的模樣,戲子的下巴便不曾低下。
這可算得罪人了不是?
妓捂著嘴打了個哈欠,眼角泛起淚花,看了幾眼周圍面色都不太好的妓,當著戲子的面甩上門。
送客。
妓如是道。
戲子和妓的梁子算是結下了,聽聞婢女說,戲子走時臉都是黑的,妓只管咯咯地笑。
婢女說姑娘,你這是何必呢。
得罪了正當紅的戲子,雖然一樣身份低賤,可誰紅誰在理。
現在妓幾乎沒有客人了,媽媽看她的眼神隱隱透著幾分恨鐵不成鋼。
妓撐著下巴望向窗外,一片碧綠,畫眉站在樹梢上婉轉低吟。
是啊,何必呢?
妓回想起她還不是妓的時候,約么著也是像戲子那般生動。
恨么?大概是吧。
估計這就是她的齷齪心思作的怪,見不得那份生動罷了。
我的好姑娘喲,去給明公子賠禮道個歉,不然哪里還有客人上門吶。
老鴇的話妓只管聽,笑著,卻也不作應答。
只在老鴇出了房門時,才問上一句,媽媽,可以么?
老鴇懂得她的倔,只擺擺手,隨你吧,堂堂一個風云樓還養不起你個閑人么?
妓笑著送她,欲關上門,卻見到戲子站在一旁,青衣墨發,很是好看。
妓關門的動作止住了,略有些恍惚,回神便又是陰陽怪氣地諷刺,明公子不去戲臺上唱戲,來我這區區一個妓子這里干什么?
戲子表情復雜,卻沒有應聲。
妓一臉莫名地關上門,罵了一聲潑皮,沒有多做理睬。
妓的生意恢復了。
比起以往,客人們都是有錢的主兒。
妓的私房錢攢了一匣子,婢女說,姑娘你這是走了大運了。
妓抿抿嘴沒說話。
她知道是戲子求了情,卻不想去道謝,畢竟起因也是因為戲子。
妓不想再與戲子有什么瓜葛了,風月場里的幾年,磨沒了她的靈動氣兒,想來風月樓里的妓子都同她一般無趣了。
戲子是新來的,以前風月樓里沒有戲臺,戲子一來,生意比以往好了多,媽媽特意為他建了戲臺,請了戲班子助陣。
妓想,她不喜歡戲子大約就是因為他初進風月樓里還沒磨去的那份生動。
妓子看了很多人看著眼里那點光一絲一絲熄滅,多了,也就不想看了。
戲子早晚是要出賣身體的,在風頭過了后,現在有多風光,今后就有多冷落。
戲子與妓子,不過一字之差。
戲子想,自己這是瘋魔了。
明明那女人不待見他,他卻偏偏往上迎,妓稍稍露了個好臉色,他便心如鼓擂。
瘋魔了。
裳容,你瞧這支釵漂亮么?
裳容是妓的名字,戲子求了很久才知道。
云想衣裳花想容。
妓瞥了他一眼,任由他將釵插上發間。
戲子說,裳容你理理我。
妓看著他雙眼,那里是她欲碰未敢碰的生動,妓說,明公子回去吧。
戲子的雙眸一黯,問道:你還在生我氣么?
妓拔下釵放下桌上,嬌笑道,奴家可不敢承明公子這份情。
為何?那些個客人給你的,你便接著了是么?戲子的雙眸燃起怒火,那份不可言喻的生動讓妓心跳漏了一拍。
是又怎么樣?
妓笑。
戲子說,那我就買你一夜。
于是妓就站起來褪下外裳,左右不過是個低賤身子,你想要就拿去吧。
戲子握住妓的手,妓閉上眼。
戲子顫抖著將妓的衣裳合起。
你輕賤自己,我卻不能這般待你。
戲子看了眼桌子上的釵,轉身離去。
你若是不喜歡,變賣了些錢財也是好的。
妓睜眼看著戲子的背影,怔怔落下兩行淚。
終歸不是一路人。
妓好久沒見著戲子了。
向婢女打聽,卻聽聞近來戲子和那員外走的近。
還聽說,員外不顧家里阻攔,硬是要納個男妾。
婢女說,這戲子真是好運氣。
妓沒有說話,釵的棱角硌疼了她的手心。
正當他人認為戲子走了大運,正要過上好日子時,戲子的死訊傳來了。
風月樓一片人心惶惶,都在探討戲子的死因。
有人說,戲子是被員外那善妒的大老婆托人打死的。
有人說,戲子得罪了官人,員外也護不住他。
有人說……
可戲子終究只是個戲子,掀不起什么大風浪。
幾個月后他的死,也只能是閑時人們的幾句唏噓。
婢女發現妓的頭上總是插著根釵。
姑娘這釵真好看,只不過一直帶著不換花樣也不好吧,婢女想拔下來給妓換個頭飾。
妓摸了摸鬢角,看著銅鏡里面容不清的自己,嘆氣道:留著吧。
婢女雖奇怪,卻也沒有多問。
婢女隨口一提時,老鴇神情變了變,嘆了聲造化弄人。
婢女一頭霧水。
妓每年都有一天在風月樓后院燒上幾張紙錢。
其他妓子見了不免問上幾句。
妓神色淡淡,不過是個故人罷了。
婢女偶然間想起,那天正是戲子的祭日。
說起那戲子,婢女也只能隱約想起那人似乎生的十分好看,有過一陣的風光。
其余的,便再想不起了。
很多很多年后,妓風燭殘年,還能依稀想起有人對她說,他不想輕賤她。
妓便笑了。
沒有人知道戲子死前那晚曾找過她。
戲子從懷里掏出銀票首飾,滿含希冀地望著她。
裳容,你愿意和我走嗎?
我有銀子,很多很多銀子,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嗎?
戲子抓著她的袖子,顫抖著聲音問她。
她慢慢掰開戲子的手,看著他眼底的光一點一點熄滅。
明公子請回吧。
她一如既往地回答,轉過身不再看戲子的臉。
何苦呢?
他們終究不是一路人。
妓有沒有喜歡過戲子,連她自己都無法回答。
就像沒有人知道那風光正盛的戲子是自盡一般。
戲子與妓子,終究還是差了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