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的是一所住宿制的高中學校,作息時間非常規律,早上六點起床,晚上十點準時睡覺,所以我并不能很好地體會別人說的咖啡當水喝,黑著眼眶紅著眼在臺燈下奮戰的心情。每天六點在起床號角中醒來,不能賴床一下,否則就趕不及在十五分鐘內出宿舍,現在想來那時真是我人生巔峰的速度。
我的死黨老過住在我正下面,我們都住在樓梯旁邊,在這個尷尬的位置,我們各自的宿舍被多次地抓住熄燈后講話,第二天我們去上課的使命就變成了等待那場一定會來只是不知道具體時間的訓話。
“昨天晚上在講什么?”班主任瞪大眼睛看著我,仿佛要把我吃了。
“聊些亂七八糟的,一不小心就聊多了。”我深知這次聲音異常大而且還被抓現行,打死不承認一定死的很難看,積極認錯,堅決不改才是最好的辦法。
“我說了多少次了,什么時間干什么事,晚上睡覺的時候就應該好好睡覺,你知道昨天那時候都幾點了嗎?”
“啊…不知道。”
“都十點四十五了,都過去一節課了,昨天那老師都跟我說了,你們那聲音大的,老遠都聽見了,白天上課做作業還嫌不夠累啊,你知道一節課的時間有多寶貴嗎?”
“…….”
十五分鐘過去……
“你是舍長,要起好帶頭作用,以后宿舍里人要講話,你就要嚴厲地說不要講了,現在是睡覺時間。”
“哦”
“以后再出事,我還是要來找你的。再看看上次考試名次,不用我批評了你應該懂得吧趕緊上去寫作業去吧。”
當然還是會有好舍友替我分擔痛苦的。
“昨天晚上我們宿舍又被照了。”
“我知道,我又要被罵了。”
“等下老師找你就說是我在說話,你什么都不知道,叫她找我。”
我用看烈士的眼神看著她,對她說了三遍我愛你。得此舍友,人生之大幸啊!
如果說我們宿舍是小打小鬧,那那天晚上老過她們才算玩high了,據老過的描述,她們拿著啤酒蹲在衛生間里,把衛生間的門關上,我們的衛生間挺大的,有七八個平方左右,有兩扇大窗戶,可以清楚得看到對面學妹們的宿舍,她們一邊喝一邊吃零食一邊聊八卦,四個女生分享著青春里最美好的時光和最讓人不可思議的“什么,他們之間還有這種事”,女生們之間把各路聽來的小道消息拿來分享,期間還穿插著正經到不能再正經的關于你的理想的問題,以后準備干什么。第二天老過把這事當段子來講的時候我一臉的不可思議,“你們的啤酒哪里買的?”
“我靠,這不是重點!”
“那重點是什么?”
“我們昨天被抓了!”
我先是楞了,腦補了一下當時可能會發生的畫面,六個花季少女穿著睡衣,披頭散發地……哦~畫面太美,我狂笑不止,不顧周圍人異樣的眼光,也不管不顧嘴里一口的鋼牙,不顧形象地在梅村校園里讓風為我的笑聲插上翅膀肆意飛揚。
“那么你們怎么被抓了?能詳細描述一下被抓的現場和那時的內心獨白嗎?”我激動地問著老過,完全無視她越來越紅的臉。
她壓抑地苦笑兩聲,說:“我們把衛生間門關上了的,可是聲音太大了,居然……居然是被對面的手電筒照了,好像把對面的學妹都給鬧醒了。當時就想這回完了,對不起這一幫跟著我的舍友們。”
“我怎么不知道,我就在你樓上啊。”
“你睡著了就跟豬一樣,打雷都不知道。”
“…….要不要這么了解我。”我嬌嗔地挽過老過的手臂。
“那么你說說我們怎么辦。”
“你就說你們在過生日。”
“……”
“說慶祝一模結束。”
“…….那么點分慶祝毛線。”
“抱住她的大腿說老師我錯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你特么給我認真點。”
我若有所思幾秒鐘,“那你還是在她沒找你們之前先去找她吧,顯得有誠意。”
“好像只能這么辦了,我趕緊去和她們對下口供。”
“真想知道那手電筒是什么牌子的,照得這么遠。”
“我也是。”
現在想來,除了高考,好像還沒有第二件事能逼到我們如此苦中作樂的地步。
學校距離我家很遠,坐公交車還要轉車,總共路上要花上一個半到兩個小時的時間。遠還就算了,一個禮拜回一次家,我媽每次要給我帶足東西過去,牛奶,水果,零食,怕村子里沒有,我拎著這些沉重的關心去走長長的路除了累還是累。學校在村子里,公交車稀少,那時129到村子,在那個名叫公交三場的站臺上擠上129并且搶到座位真的是門技術活,你要猜司機想在哪里停,會在哪里停,以及最后被人群干擾后只能在哪里停,并且再以最快的速度拎著大包小包跑過去,當然,我這種身材嬌小的弱女子前面永遠都是人,擠不過人家只有被擠的命,周圍的抱怨聲此起彼伏,“知道這個時候學生多就弄點加班車嘛”“哎呀,別擠我了”“下次少帶點東西了,我看著都重”“司機開開后門,讓我們從后門上吧”。通常這個時候司機有幾種反應,一是我看著你們擠,等你們擠完了再開,二是不停地喊著往里面走往里面走,哎,那個穿藍衣服的,說你呢,干嘛站著不動,里面那么空,上面也可以站,往里走啊,外面還有那么多人呢,三是第二種說了很多沒人理,直接到人群中來推人,一邊推一邊口里振振有詞,里面不是空著呢嘛,四也是第二種沒人理,干脆車子一熄火,大聲說,還想不想走了,不想走就在這耗著,反正我有的是時間。
每周都在這種環境里在學校與家之間奔波,每每拎著沉重的東西的時候,每每被人擠得差點大爆粗口的時候,每每面對成堆的試卷的時候,每每看到別人輕松考很高的分數的時候,每每知道誰家家境很好根本不在意高考的時候,真的很討厭這種操蛋的日子,高考于我們,是一場聽別人說了十幾年了的重要的儀式,以至于忘了這一天終究會來,也終究再也回不來。這一切,在看到那個會發光的你后竟也變得可愛起來。
高三那年兵荒馬亂,所有人的任務都是拼命學習,吃飯睡覺學習,在教學樓和宿舍之間的那條康莊大道上走了無數個來回。
“你們看看你們的分數,再看看之前寫的志愿,有些人要不要改一改了。高考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那么多人爭一個名額,一分之差就能要掉好多人,之前小高考沒有A也沒多大關系了,過去就過去了,這數學填空題,一個五分呢,后面難的又不會做,前面十道簡單題你們想想能錯嘛,你錯得起嗎?”巴拉巴拉巴拉,班主任又在分析高考形勢了,全班一點動靜都沒有,我僵直著身子只敢轉動眼珠表示我在認真聽,其實我很喜歡這種空氣凝固的感覺,夾雜著柜式空調運作的聲音,緊繃的氣氛像是只要一絲尖銳的聲音就能立刻引爆一般,每一秒都在人生關口。
以前看別人形容英語是一門曖昧的學科,后來慢慢覺得還真那么回事了。
“這道題固定搭配,選A。”
“這道題BC明顯錯的,D動腦子想想也是錯的,所以選A。”
“這個知識點我講了很多遍了,沒人錯了吧,我不講了。”
“這道題沒什么好講的,ABD都是錯的,所以選C。”
“…….老師這道題選B”
“等等我看一下,這答案有問題吧,我回去好好看看再說。”
“……”
看吧,所謂的固定搭配,基本知識點,語法,句式,時態,到頭來都會變成籠統的“語感”,然而“語感”這種東西,可望而不可即,一直不得精髓。好在我的敏感和好運氣,拯救了我一些本來得不到的分數。
上課翻來覆去的那些知識點,永遠做不完的作業,桌上堆起半米高的書和桌子旁掛上的厚厚好多沓的試卷,和披在凳子靠椅上的灰色校服,是空調太冷時用來取暖的,也是中午睡覺時用來墊桌子的,我們允許我們說校服丑,但是不允許別人說,我們自己可以蹂躪它,但是絕不能容忍別人的這種行為。那個時候,班上各種小說零食都很盛行,我也曾在一段時間內特別喜歡,班主任在沒收過幾本后嚴肅強調不能再有下次,但我還是愛,愛的不是小說,而是那種莫名的刺激感,就是想冒著被抓的危險去做這件不被允許的事,每次安全地聽到下課鈴聲就全然沒了興趣,現在想來那時的我就是在逃避,說的直白點,我不想寫作業。我也不相信那些上課看《青年文摘》的人真的想提高作文水平,相反是對那些電場染色體和魯迅的文章恨之入骨吧。其實逃避是我們每個人一生永恒不變的主題,只是逃避的主體一直在變而已。
黑板上的倒計時從較大的兩位數不斷地減小,當變成10后真正進入了沖刺階段。教室要變成考場,我們整個高三搬去休息室,也是在這時候我意識到,這一天終將撲面而來。
同學錄上寫上千篇一律的話,在珍藏版球衣上簽上自己的大名,還有某位同學請全班喝的奶茶,我們每個人都開始用自己的方式告別。
課間我去找老過說我憋得慌陪我出去走走,村子的生態園很漂亮,據說有人還看到過仙鶴,老過問我高考完了準備干什么。
“先睡上一覺。”
“然后呢?”
“上大學,首先得考上個滿意的大學。”
她又問你有什么理想嗎。
我楞了幾秒,四周而來的蟬鳴聲,暗淡的月光下照著幾個同樣來散步的同學,輕拂過臉頰的微風還帶著村子的味道,我望著泛光的湖面說
“我還不知道耶,以前覺得高考就是這輩子唯一該做的事情,聽了十幾年了,你呢,難道規劃好了。”
“上大學,旅游,工作,談男朋友。”
“這么簡單誰都可以套用吧。”
“現在只有這樣的思想覺悟。”
“理想就是個自我安慰的東西,高考就是個屁。”
“你有本事寫進作文。”
“你怎么知道我不敢。”
高考結束的那天很熱,我考完最后一門從教室走向休息室,一路上別人的談話聲就像消音了一般,我聽到自己心里說了一句話“就這樣結束了”,就這樣結束了,沒有感到任何的輕松和滿心歡喜,只剩一副受盡折磨的軀體。
回到休息室,大家像是約定好了一般安靜地收拾著自己的東西,我望了一眼窗外的世界,陽光刺眼,每個場景都那么熟悉,就像低頭看見的試卷上的知識點那般熟悉,竟從未好好看過,突然泛起一陣心疼。
我抱著近半米的書走上了那條康莊大道回宿舍,彎腰去拾起掉落的書時瞥見了那個喜歡了很久的男生,我看著他與他人淺笑交談,緩慢從我身邊走過,我想我的名字,從來沒有從他口中說出過吧,竟是不留痕跡,連道別都無從說出口。
踩著遍地的陽光,這一天迅速突然撲面而來,又匆忙倉促結束,這場謝幕,質樸到幾近簡陋,跟每次想象的迥異,沒有歡呼擁抱,在這特別的一天也沒能跟老過來場好好地道別,跟我們的地獄生活告別。
走到宿舍,發現父親已將我的床和柜子清空,我抬頭看著村子的天空盡量不讓自己哭出來,真的就這樣結束了,村子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