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女兒來電時,我闊步奔出陽臺。絕不能讓老伴插半句話。
電話里,我發出為人母親該有的寒暄。女兒表示兩日后爸爸生日,她打算回來。
她的語氣是二十四歲女孩該有的不乏活潑的深思熟慮。我表達十分期待好久不見的她。心里搖搖頭,希望女兒這次回來不出意外。
那天,飯桌已準備好討老伴與女兒歡心的菜。女兒早已回來,現在浴房里裝扮精神,好助興她爸爸的壽辰。
六點一刻,說好是整六點開飯。我鎖起眉頭,撥通老伴電話。老伴“快了快了,到家樓下嘍!”地匆匆掛斷。
我跑下樓,正要咄咄逼問幾句這位平時氣人家不守時、這下自己賴遲的大爺。可老伴敞開一樓大門時,我卻是愕然。
“阿姨好,阿姨,這是我的小小心意。”只見這位皮干肉凈的小伙子朝我大拜大握。我稍稍的震驚漸漸鎮靜。
老伴邀小伙進屋,對我擠眉弄眼地裝蒜。我掄起衣袖,整整領子。好哇,說了別給咱閨女添亂,他倒硬要和我過不去!
我的腳在快刀斬亂麻,搶在老伴和小伙之前,對女兒使起眼色,意思是:有媽在,盡管放心。
小伙殷勤去交好女兒。女兒尷尬應付起“你好,你好”。老伴敲鑼似的地開嗓“開飯!”
2
這頓飯主題明確,布局統一,結構緊湊,半句未賀生日,通篇圍繞“相親”。老伴這媒人主持盡興地忘乎所以,一兩二鍋頭風風火火炒熟了現場氣氛:小伙子熱情高漲,女兒頻繁尷尬,我呢,當然是心里憋火,計劃重拾當年教師風采,今晚給這老頭子上上課,挫挫這不知所謂的“父愛”。
晚上,趁女兒約了閨蜜逛街。我和老伴洗漱畢,躺在床上。我說,“聽說今天是你生日。”
他瞄一眼我,翻一翻身,說早點歇息。
“你呀,哎,費太多不相干的心。”我準備去熄燈。
這時見他翻回來,好理直氣壯地問我,“怎么,給自己女兒目色好對象還有錯了?!”
“她才二十四歲,你老著什么急呀。”
“才二十四?再過兩年,就是剩女了!”
“你思想還挺新潮。我還沒說你直男癌呢!”
“誒,我說,你怎么回事,咱女兒的婚姻大事你一點關心也沒。”
“問題這事輪不到我們做主。”我叉著腰,對付一個皮學生地對著他。
他蒼老的眉錯愕成倒八字,很是不解:自己孩子婚姻大事父母不做主,難道隔壁老王管這閑事?
我利索熄燈,利索在床上安定睡姿。我說,“孩子的事孩子自己做主,誰都管不著。”
3
次日,我買菜回來。女兒套上圍裙,主動為我洗菜。女兒一向懂事,成績平平,相貌平平,可性格十足討喜。
“工作歸工作,平時多吃點。”我從不問她是否忙,因為她肯定忙,而且肯定說不忙。
女兒頷首笑笑。工作的委屈、社會熬出的疲憊習慣被她一笑而過。
洗凈菜葉后,她忽然神色緊張地問,“爸昨晚是不是不太高興?”
“是不是認為我昨晚那頓飯表現不夠好,讓他白費心了?”
噼噼啪啪的鏟子菜鍋正削弱我的注意,來不及多想,我說,“你爸就那樣,別管他,他喜歡讓他自己嫁個男的。”
但聲音飄忽從我背后傳來,“媽,我會努力的。”
放完油撒好鹽,等轉過來,女兒已經回房。那晚,床生出許多螞蟻,我躺著燥來燥去。老伴的鼾聲暢快淋漓,虧他當爹的,自己的女兒非要急著潑水那樣潑出去嗎,非得對她施這婚姻的巨壓嗎?女兒說“會努力的”。當媽的怎么會不知道她只是不想讓任何人失望。她沒有聰明的優勢,沒有漂亮的優勢,在這個急的“起跑點上就不能輸”的社會,她只好用勤奮刻苦來補拙。她需要巨大的努力才能做到比下有余,雖然比上不足。我為沒給過她任何天賦基因深深愧怍。
女兒辭別上班那日,我抓緊時間擁抱她,抓緊時間感受這擁抱。纖弱的形骸,趨向熟女的氣場。我簡直不愿放手,讓這么娟秀的閨女去扛什么獨立奮斗的重任。可當年我不也是這么過來的嗎。
4
當年我在外教書,離家幾百里。那時公用電話亭排個隊還得磨半天。在電話里我從來不去注意父母的聲音是否蒼老。直到許久回一次家,大跌眼鏡地攥著我媽的手,笑容里全是難過。
父母從不催婚,我十分感謝他們。他們小學畢業,竟然懂得“因緣際會”。他們渾身都是感慨,夕陽里像小時候撫摸我額頭,“因緣際會,因緣際會,不怕沒姻緣,就怕著急得錯過好姻緣。”
遠離大都市,鄉間的生活令他們明白,人生所有的付出都是不經意回報給你的,不是急來的。
不久后,晚飯時分,我迅速接起女兒的電話,本想小跑出陽臺。但電話很有時間分寸感,似乎每句話都是精心考量后說的。我折回飯廳,不大樂意問老伴,“你同學的女兒結婚,你倒是可以寫篇觀后感之類的。”
老伴筷子與一口氣停在那,巴巴對著我。
“你真覺得這樣對女兒是好事?”
他依舊巴巴地張嘴,一口氣銜在那兒,認為這難道是壞事?
我等著他整理好思路,和我講出個一五一十。
“女兒是不算大,可是我五十八歲了呀!”我們結婚那年,我三十,他三十三。
“可是......”可是什么?我不知怎么“可是”下去。我忽然意識到,我已快走到暮年。而我和老伴實則同樣是渴望女兒的婚禮趕得及我們的壽命。
“可是我們活多久,誰能斷定?”我的意思是,就算我現在還很年輕,就一定保證長壽,一定能及時見證女兒擁有幸福的歸宿?
“我不管,她最好早點結婚,最好立刻現在就結婚!”老伴吞飯吞得雷響。
我走過去替他搓背,塞那么一大口飯,腸胃會難受。三十年,我等了這人三十年,那年看見他,像看見了愛情的模樣。
我拉近椅子,在他身旁坐下。“我們那年也挺急的,才認識三個月,就結婚了。三個月,用現在時髦人的肉麻話講,一秒,就想跟你過一輩子。”
他粗臉一張,幾粒麻子,單眼皮,在我看,王子就長這樣。
他聽我繼續道,“那時候,你說你們村里男的都有娃娃,就你手腳拖沓,連媳婦的影子還沒一撇。你說你不著急。后來你也不懂自己在淡定什么,你只是阿甘式地相信我會出現。你還告訴我,我們著急的不是結婚,而是遲遲不來的愛情。”
那天晚上,他的鼾聲沒了。我清楚他沒睡,他清楚我沒睡。心照不宣的時刻天天發生,每次這種時刻,我便十分感激命運的眷顧,遇見這么個他,遇見這么段平凡的傳奇感情。無需多言的給我真心臂彎,伴我走過患難。
5
清明,電話中的女兒告訴我和老伴到了家門口。敞開大門時,除了女兒,還有一位男子拖著行李與她閑聊。
我像打了雞血,動作變得異常好客。后來男子搬行李上來、給面子地喝杯水離開后,女兒揉揉耳,像在難堪,“剛才那個是我同學,之前我介紹了女友給他,所以今天才這么殷勤.......”
老伴咧口一笑,說他下廚炒了女兒最愛的魚香茄子,希望女兒別嫌棄他這破手藝。
THE END
在風